四十一 阴历正月初二,方岳决定休息,领一家人到南京路荡马路。经过一家书店,玻 璃窗里摆着方岳写的书,“田方岳畅销书新版”几字大标语横在屋檐下。 方岳笑笑说:“现在这是常见的了,我这多年努力,到底看到些成绩,开始得 到社会的承认,接受大众的尊敬了。” 凤屏说:“我倒要去看看,有没有人买你的书。” “你去好了,我不进去。”方岳站在街上等,昌义愿意跟着方岳在街上看人。 凤屏走进书店,文惠和昌礼跟了。柜台一个架子摆满方岳的书,几个人站在架 前翻看。书店店员拍着方岳书的封面,对一个年轻人说:“这本书不到一年出到第 四版,版版是一星期卖光,这一版昨天才到,你老弟有福气,刚好碰上。” 这位店员说完,转头看到凤屏,上下一打量,强陪笑脸问:“这位娘姨,请问 是要买……什么吗? ” 凤屏摇摇头,拉起文惠和昌礼,走出店去。 见到方岳,文惠说:“书店里的人叫姆妈娘姨,娘姨是什么? ” 凤屏说:“娘姨就是给别人做佣人的人,上海话。” 方岳听见文惠的问话,本已满脸通红,再听凤屏的解释,更加火冒三丈,拔脚 转身,朝书店走。凤屏一把没拉住,方岳就进了书店门。凤屏抱起昌礼站在门口, 不进店。 店员见方岳,先是一愣,接着陪笑,问:“这位先生要买书吗? ” “买菜不会进你书店。”方岳硬硬地给他个钉子。 店员愣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店里其他客人都站住脚,停下手,看着方岳。 一般来说,进书店的人都较有礼貌,言谈温和,这位先生进门就没好气,不讲道理。 “我是刚才那位娘姨的先生,你伺候不伺候。”方岳指指门口的凤屏说。 店员更发了懵,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先生,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 “叫你们老板出来,我跟他讲话。”方岳提高声音叫。 店后一扇小门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光头男子,打着哈哈走出来,连声问: “啥事体? 啥事体? ” “这位先生进门来,就是寻事吵架的。”店员指着方岳说。 “对,我就是来寻事的。”方岳举手四周一指,又指窗外大标语,厉声说: “你把这些通通都拿下来,这些书都不许在你这家店里卖。” “先生讲话客气些。”店老板脸也沉下来。 “从此以后不许你卖我写的书。” 那店老板上下打量方岳好几次,忽然大笑起来,说:“你先生会写书,好好, 请问你先生这辈子写过多少书? 尊姓大名? ” “这些书都是我写的,我就是田方岳,怎样? ” 店老板笑得更厉害了,指着方岳,对围观的人说:“各位,各位,这位就是田 方岳先生,像不像? ” 书店里围着看热闹的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都笑着。店老板挥挥手,对方 岳说:“好了,好了,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你不要发神经,吵我的客人。我呢, 也不叫警察。你呢,快些走掉就算了。好不啦。” 方岳还站在那里要分辩什么,店老板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钞票,向方岳递 过来,一边说:“好了,你拿去买几只烧饼,算我请客。去吧,去吧。” 方岳不接,满脸通红。店老板和那店员四只手,推着方岳,朝门口退。文惠和 昌义见了,早吓得跑出店门去。 “我是田方岳,我真的是,这是我写的书。”方岳一路退,一路还连声说。 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人,看着面熟,方岳忙摇手招呼:“喂,你……” 那人稍停脚步,站在方岳对面,两眼盯住方岳看了一眼,冲口而出:“你…… 你……你怎么搞得这个样子。”说完,他前后左右张望一下,见店里都是人,赶忙 摇摇头,转身急急走出。 方岳大惊失色,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书店老板和店员又用力推了一推,把方岳 推出店门。店老板对店员说:“我在里面招呼,你把门守住,不要他再进来。神经 病。” 方岳站在店门外发呆,凤屏笑了一下说:“没有什么,常这样的,所以人家叫 我娘姨呀。” “我不像田方岳么? ” “街上又不挂你的照片,谁认得。”凤屏撇嘴说,“田方岳写的书那么好,你 这样子谁相信。认识你的人,也不愿意别人看见他跟你在一起。你衣服破,又不肯 理发,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 方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长衫,方才明白,长叹一声,说:“一件衣服而已, 惹得一番羞辱。虎落平阳,浑沌世界。”方岳说着,对天摇头,拔脚走路,离开书 店。 凤屏赶过去,跟在方岳后面说:“好了,用不着生气。我们正在南京路,就顺 便去买块衣料,我给你做件新夹袍,穿了再来就是。” “我们去买两件线春。”方岳忽然说。“当年在大伦布店,人家看我不起,要 我上楼买洋布。今天人家又看我不起,当我叫花子,神经病,非要出出这口气。” “你就是让人一看就看不起,那次我给你十六块大洋,一件线春长衫只五六块 钱,可以做三件。” “一气之下,一件没做。去买了些书。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功。” “可惜还是穿破长衫,让人看不起。” “今天才算明白这事理了。” “现在明白也不迟,”凤屏说,“你出门像个叫化子,自以为清高,别人只骂 是你老婆不晓得侍候先生。” 凤屏的日子实在不容易。方岳没有固定工作,家里自然没有固定收入。卖文为 生,看来简单,实则艰辛,那是用心血生产。每天夜里,为省电费,凤屏招呼孩子 们睡下之后,关掉全房子所有的电灯,到方岳书房。书房里一张桌子,桌上开一盏 灯,方岳坐在正面看书或写作。凤屏坐在侧面做针线,两人总要到半夜两点钟才睡 下。 每到月初月底,凤屏就催,写字卖钱,就要快。明天要交房租,今天就得卖出 五十块钱,要写出一万字来。后天又要买柴米油盐,数目不大,只要写出四千字来 就好。 为了写得快,凤屏也要帮忙。 平常日子,凤屏从早到晚手脚不停,买菜,做饭,洗衣,缝补,打扫房间,喂 养孩子,服侍先生。做完家务之后,也不能歇息,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方岳书桌边, 帮他剪报剪书。方岳读书看报,用红笔细细划出各种记号,都排在地板上。凤屏有 了空。 就帮忙方岳,照划好的记号,拿把大剪刀,一片一片地剪下来。然后按记号分 类,放到一个个旧信封里。如果没有很多报纸书籍好看,方岳就读《二十四史》。 他在每本书上涂抹,然后剪裁,供以后参考。一天之后,凤屏把做好的几个旧信封, 交方岳检查,在信封上写好标题,再放到一个大纸箱里。 到了要作文的时候,方岳根据文章题目,在纸箱中一大堆旧信封里找,看信封 上的标题,捡出几个相关的,放到桌上,取出其中剪报剪书,在《二十四史》或《 资治通鉴》里查出有关资料,组织一下,就成一篇五千字到一万字的文章。 窗外天晴日艳,轻风徐徐,邻居一枝红杏过墙,缠在自家小天井绿叶之间。忽 然有人敲门,进了天井。那不速之客,是沪林印书馆的总经理郭天南先生。 “郭先生别来无恙? ”方岳赶紧拱手问候,看见郭天南还是胖胖的脸,两眼有 神。 笑容可掬,西装革履,手提皮包,一副大经理志得意满的样子,接着说:“郭 先生依然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实在难得,实在难得。快请坐,看茶。” “你田先生可大大今非昔比了,我自然记得编译所因为你与英国领事馆打官司 的事。那时我就看出你不同凡响。果不出所料,不过五年光景,现在上海滩头,一 员战将是你田先生,实在了不起。”郭天南边说边坐下来。 凤屏在厨房里烧好茶,托个茶盘走到客厅来。郭天南看到,忙站起身问候: “嫂嫂近来可好? ” 凤屏红着脸,把茶盘放到桌上,一边答说:“托郭先生的福,日子还过得去。” “方岳兄现在是上海大名人,嫂嫂跟着享福的日子不远了。”郭天南一边重新 坐下,一边哈哈笑着说。 凤屏一边从茶盘里取出茶杯,放到郭天南和方岳面前,一边说:“他在外边做 事,还不是要郭先生多照顾,不要做错才好。” “请用茶,请用茶。”方岳伸着手请。 凤屏不声不响走开,到楼梯口把文惠推上楼去,一边说:“大人讲话,你看什 么,上去做功课。” “嫂嫂很贤惠,女儿也听话,方岳兄好福气。”郭天南说着端起茶杯来。 方岳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说:“我初回上海时,曾去印书馆看望友人,说 是郭先生出国了。” “我到美国一段时间,考察现代化企业管理。前几日刚回到上海,听说你田先 生在这里呼风唤雨,所以马上来专门拜访,请你吃饭。”郭天南故意说句笑话,一 边自己哈哈笑起来。 方岳也笑着说:“哪里,哪里,郭先生这是何必。郭先生有事只管直说,只要 我田某能做的,一定鼎力相助,决无二话。” “走吧,我们去新雅。”郭天南说着站起身,提起皮包,就要走的样子。郭天 南在新雅请吃饭,意在叙叙旧情。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无功先受禄了。”方岳一边说一边站起,对郭天南拱拱 手,跟着他走出门去。 那一顿饭竟然吃了四个多钟头,方岳中午十二点钟出门,到下午五点才回来。 凤屏端过来洗脸水,放在方岳面前,看着方岳洗脸,说:“要回书馆去。” “是。”方岳回答,一边擦脸。 “自己还写文章么? ” “就是讨论这事,所以耽误时间。我在各大学讲课要保留,自己的研究也还要 做。 给他们做事的时间当然就少些。”方岳放下毛巾,坐到椅子上,继续说,“星 期四下午我要兼课,下午两三点就离开印书馆。另外每星期给我一天时间,做自己 的研究,可以在印书馆做,也可以在家做。最好的是,进了印书馆做事,我又可以 利用图书馆了。” “还做编辑么? ” “不是了,还做编辑我会去吗? ” “你有什么了不起。”凤屏撇撇嘴。 “他请我做中文秘书,办总经理的书信,公司的文书。他要我主要做公司的法 律事务,是我的学业本行。郭先生对我说:“有名的律师太忙,无名的律师不可靠。 还是你这个不挂牌的律师,能够担当公司的法律事务。” “人家看重你。” “其实,我之所以答应回去,主要原因是,郭先生考察了美国工商管理,决定 要改革沪林印书馆的管理,要我帮助,这是我喜欢做的。否则,回去有什么意思。” “薪水多少? ” “每月二百元。” “每星期只做五天,薪水不算低。” “星期天就只好在家工作,写文章了。” “你不去书馆做事,差不多星期天也都是看书写文章,谁耽误过你。惠娃,收 桌子,吃晚饭了。” 方岳有些奇怪,说:“啊哈,我才吃过中饭回家,就又要吃晚饭了。” “你看看钟,你一顿饭吃五个钟头。你不饿,我们都饿了。”凤屏说完,到厨 房去盛菜端肉。 方岳站起身,帮忙把昌礼抱上椅子坐好。昌义自己早坐好了,望着方岳。 方岳在桌边坐下,对文惠挤挤眼睛,小声说:“我还是要吃的。” “姆妈,爸爸还要吃。”文惠大声对着厨房叫一声,又转头对方岳皱皱鼻子说, “馋猫。” 第二天开始,方岳又上班了,每天早上出门,中午回家吃饭。他现在在沪林印 书馆总管理处的总经理办公室做事,坐在对面的是英文秘书潘先生。总管理处的普 通职_ 员,像所有编辑一样,上班下班要打卡片,记录上下班时间。可方岳不用, 他算享受当局待遇,与协理襄理同样,不用打卡。桌子是紫色长方桌,桌面满幅玻 璃,还有两架电话摆在桌上,坐椅是圆形的,可以四面转动。 过了两天的晚上,方岳对凤屏说:“两天下来,我才晓得,当局待遇也有不足 之处。一般职员上工下工打卡,按时上工,按时下工。下工时间一到,不论手上工 作是否做完,哪怕一件事正做一半也会放下,锁好抽屉就走。我现在不打卡了,每 天要在一般职员上工之前先进办公室。下工时手上工作没做完,却不能下工。而且 我几乎每天工作到下工都做不完,除了总经理书信,公司文书,法律事务之外,沪 林印书馆出版的各种杂志每期最后校样,都要送我检阅,批注,发下去,才可付印, 事情太多。” 凤屏撇撇嘴,说:“又不安心了? 书馆的薪水好,按月发,靠得住些。” “我并没有不要做的意思,”方岳笑了说,“现在我写的文章,总可以在沪林 的《东星杂志》上做第一篇发表,也算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