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昌礼死了,方岳万分悲伤。沪林印书馆的工辞掉了,同人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都重新邀方岳回去。郭天南总经理和几位协理,也分别挽留几次,方岳终于没有答 应.他无法再去见那些书馆的员工。 几个月,在寂静和沉闷中度过,全家大人小孩都很少讲话。方岳每天天一亮就 起身出门,到晚上才回家。谁也不晓得他去哪里,做什么,吃没吃饭,凤屏根本不 理会。 方岳不能在家里,只要在家,他就想起昌礼。他也不能见凤屏的脸,觉得对不 起她。 方岳每天到图书馆去,靠着繁重的劳作,分离少许悲伤。他看了很多书,整理 以前的手稿,编成一部书,送沪林书局出版,稿费预付。 方岳拿了钱回家,放在饭桌上,没讲一句话。桌边的凤屏头都没抬,看也没看。 继续做她的针线活计。忽然听见天井里有人敲门,声音很响,方岳赶紧走出天 井,打开大门。两个身穿黑衣的警察冲进来,大声喝问:“哪个是方岳? ” “我就是,什么事? ” 方岳答声未落,两个警察每人一边,立刻捉住方岳的双臂,说:“请先生跟我 们走一趟。”不等方岳回答,使力拖着他就走出大门。 凤屏先还留在屋里,没有动。后来听到天井里,几个男人恶声恶气,就放下手 里针线,站起来,走出屋门。刚巧望见两个黑衣警察,拉方岳出门的背影。这下子 她才急了,拔脚疾奔,冲出大门,在弄堂里赶上警察,挡到他们面前,大声问: “你们讲清楚,不能这样随便把人绑走。” 见是一个妇人,两个警察站住脚。一个警察摆摆手,说:“我们并没有绑人, 奉命请先生到局里去一趟。” “这样的请法么? ”凤屏点着一个手指,“问几句话,不可以到家里来问,一 定要去警局问么? 这样两个警察捉人,马路上邻居看,我家里人犯了什么法,好看 么? ,,两个警察对视一下,都放了捉住方岳臂膀的手。一个说:‘‘我们是奉命 行事,别的不晓得,你可以到警局去问。” “我跟你们一道去,”凤屏说着,两手拢拢头发,转过身去。 “算了吧,孩子们都在家,要人照看。我又没犯什么法,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方岳说。 一个警察赶紧接话头,陪笑说:“上司交代过,不要为难田先生,不过问几句 话另一个警察也接着说:“说是先生写的文章,有什么不对头,改改就好了。” 方岳听这一说,哦了一声,笑起来,对凤屏说:“你放心吧,这事我早就晓得 了。 前些时,有人向上海市党部报告,说新生命书局出版的一本书,有批判和讽刺 三民主义的文句。于是上海警察局就到新生命书局检查,当然查出我写的许多文章, 拿去审查,发现有些文字冒犯当局,所以报告市党部,说我有非法言论。大概因此, 市警局捉我去查问。你放心,现在不是雍正王朝,他们再大胆,也不敢拿文字捉我 入狱。再说,他们认为批判三民主义的那本书,不是我写的,我去说明清楚,也有 好处。” 凤屏听完方岳的话,看了他一阵,点点头说:“我回去带了孩子,马上就到警 局去找你。”说完,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两个警察把方岳带走了。 等凤屏带了一儿一女,急急忙忙赶到上海市警察局的时候,方岳已经被释放了。 正走出警局大门。见到妻女,方岳笑笑,说:“没事,没事,一场虚惊。” 不过这场虚惊,倒打破了家里的沉闷,凤屏开始恢复正常。方岳继续写文章之 外,又被聘到南京中央大学做教授,教政治系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和法律系的中国法 律思想史。凤屏不满意,说:“又去教书,忘了省城军校的教训了? 老老实实在家 里写作,大大小小不饿肚皮,有衣服穿,就够了。” 方岳说:“中央大学是中国第一流大学,省城军校哪里可以比。我这样的文人, 最理想的工作,就是在名牌大学做教授。我现在进中央大学,以后就有机会进北京 大学。 做教授,最美不过做北京大学教授。现在北京已经叫作了北平,那时候可以带 你们到北平去,看看下雪是怎么回事。记得我们头一次见面,你头一句话问我,就 是北京冷不冷。” 凤屏心里一惊,许久没有讲话,然后转身上楼,默默地给方岳准备行装。 星期天一早,凤屏带了儿女,跟随方岳到了南京。在此之前,方岳已经请新生 命书局南京分局帮忙找了一间房子,凤屏不放心,非要亲自看看不可。那房子在南 京大石桥街边一个破院子里,一间矮矮的小屋,四壁用旧报纸糊起,窗户也是报纸 糊住,没有玻璃。后壁是一副春架,报纸糊住。方岳把报纸撕掉,正好作书架放书。 前窗下有一个方桌,一个木凳。 凤屏并没有抱怨房子太破,她是吃过苦的人,知道过日子的艰辛,懂得节省。 再说方岳在南京,一星期不过教三天课,其余四天都在上海家里,在这破屋不过住 两晚而已,用不着什么好房子。凤屏动手收拾房子,扫净地面和墙壁,在床上支帐 子。 方岳在高高低低的地上踱着步,看着凤屏忙,笑说:“虽然我现在是大学教授, 还是住这样一间破屋,没什么关系,身外之物。” 凤屏突然惊叫一声,从床上跳下地,指着床后墙壁。原来墙上爬了几条蜈蚣, 因为天亮,趴着不动,否则凤屏的手就免不了被咬一口。“天黑你睡觉要小心,不 能出蚊帐。蜈蚣咬一口.可是痛得不得了的。” “那我自然晓得,这么大人怎么会被蜈蚣咬了。”方岳说着,突然笑起来,对 凤屏说,“那天我来中大谈话,在法律系主任郭先生家里,聚了好几个教授。郭先 生最是赞叹我在《社会与教育》发表的文章,政治系的杭先生呢,最佩服我的系列 旧小说新诠。 郭先生不知道,就问在哪里读得到。那跟法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不过以社 会的历史的方法,解说中国几种旧小说。比如我说,《红楼梦》是描述贵族与豪商 的家族生活。《水浒传》是表现社会各阶级破落下来的游民无产者的结合与抗争。 或者《儒林外史》是士大夫阶级的画像等等。郭先生听了,把手在大腿上一拍说, 那我一定要找来看看,我就最爱看那些奇谈怪论,哈哈! ” 方岳说着,又笑起来:“杭先生说,我的文章不是板着面孔教训人,是趣味讽 刺感慨兼而有之。我这些短篇不过是随笔,并非论文。” 凤屏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收拾床铺,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在听。方岳停了话, 屋里静了一阵,凤屏突然问:“你从省城去北平,火车上真的能睡觉么? ” 这问题凤屏在火车上已经问过了,不止一次,可是忽然又问出口。早上从上海 到南京,是凤屏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从老家乡下到省城,是坐船。从省城到上 海,从上海回省城,也都是坐船。只有这一次,从上海到南京,坐了火车。从上海 到南京,坐火车几个钟头就到,火车跑起来真是快,虽然快,火车里面居然那么稳, 可以端了开水杯,走来走去,风屏觉得实在难以想象。所以下火车已经好几个钟头, 凤屏的脑子里还在琢磨火车的事。 方岳听见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笑说:“回上海的时候,带你去卧铺 看看吧。上海到南京因为路途短,坐坐硬座无妨。上海到北平,一天一夜,那就不 能坐了,非买卧铺不可。我读书的时候,母亲给了买卧铺的车钱,可我要省下来到 北平零花,所以还是买硬座,硬座比卧铺便宜一半多呢。” “那时你坐火车一天一夜不睡觉的? 受得了么? ”凤屏顺嘴应道,她擦着花架, 满头蒙了土。 “怎么不睡觉,车上人少的时候,我们一人占三人座位,就可以躺下来睡。” 方岳突然拍一下手,说,“对了,我来给你讲个坐火车的故事吧,我们省城的老乡, 夏安修和张济民两个。那年他们约好,一起坐硬座回北平,各人躺一条长椅。到了 信阳,上来一个人,穿西服戴呢帽,一手挎大衣一手提皮箱,模样精干。他找不到 座位,就请夏张二位让一让。这两位看看他说:你这样整齐的西装,应该去坐头等 二等,睡卧铺,何必来要我们的座位,不让。那人说:‘那么让我把东西放放,轻 松些去找座位。’夏张二位也不肯,那人还是把大衣皮箱放下,走开了。过了一会, 他回来说:‘我找到座位了,来提大衣皮箱。’他的皮箱还在原处,大衣可溜到痰 盂上去了。那人很气,脸都红了。可还是很客气,一声不响地走了。到北平下车, 各走各的路。北京大学开学,第一天上法文课,教授走进来,原来就是火车上那位 穿西装戴呢帽的先生,夏张二位看傻了眼。那一年夏张两位的法文课,总是不及格。” 凤屏大笑起来,拍着两只脏手,叫道:“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不可貌 相,做人厚道一点才好吧。” 方岳也笑着说:“从晓得夏张两位的故事以后,火车上见人要座位,我总是让, 谁晓得他是不是北京大学的教授。” “你们这样的人,也能够做教授,自己如此,怎么管学生? ”凤屏说着,端着 全是黑水的脸盆,出门去倒。 “要说做学生,我们那时候的学生,才是最老实的,只晓得读书,别的什么都 不问。”方岳等凤屏端了一盆干净水回屋,接着回答她的问题,“现在的学生,才 更是难管了。现在的学校里,都有些暗中鼓弄政治的人,专门动员学生闹事,不好 管了。” “所以我不要你到学校教书呀,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辞了教授,跟我回家。” 凤屏拧着抹布,说。 “从北大毕业第二天起,我就跟学生打交道,老手了,有什么可怕。上海的学 生教过许多年,天下无敌手。”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不相信? 讲个故事你听,”方岳来了劲头,大讲特讲起来,“有一天复旦中 学主任陈先生跑进教研室找我,说:学生起了风潮,要驱逐他。陈先生宣布请假, 马上离开。他说,你在沪林那样大公司做管理,就代理一下本校主任之职吧。不等 我点头,他从口袋里取出校章和校款存折,放到我桌上。说声谢谢帮忙,转身就走 了。第二天下午,我到主任室坐下,听说已经贴出通告,当日下午三点钟开学生大 会,讨论主任问题。我把发起学潮的四个学生叫到主任室,对他们说:我不是复旦 中学的教师,更不是主任,学生要开大会,我没有意见。不过下午三点钟,许多班 级还在上课,恐怕耽误学业,学生不一定会都出席,最好换到四点钟上课完了以后 再开。” 凤屏不讲话,赶方岳离开桌子让她擦。 方岳站起来,踱了几步走开,继续他的故事:“那四个学生领袖同意了,又贴 出布告,把开大会时间推迟一小时,四点钟召开。这一来,三点钟放学的学生等不 到开会,走掉了。四点钟放学的班级,下课后看看没多少人到会,也就都回家了, 大会没有开成。我又把那四个领袖请到主任室,告诉他们:今天会没开成,没关系。 我决定明天一早八点钟开学生大会,讨论主任问题,几个领袖高高兴兴走了。我想 几个中学生想不出这种事情,他们背后一定有其他人。果然,我隔着窗,看到那几 个学生刚出门,没走几步,就让几个复旦大学学生挡住。听过说明之后,就骂:你 们上当了,开会罢课,必须一鼓作气,怎么可以延期。一小时推迟,就把大会搞散 了。” 这时凤屏听出点苗头,开始笑,但还是没讲话。 方岳接着说:“第二天上午八点,我召集全校学生大会,先对学生说明:我代 理主任,不过是维持你们的学业。关于主任问题,你们自己讨论解决,我不参加意 见。学生们鼓掌欢迎。我又说:你们讨论主任问题之前,先表决是否同意我来维持 你们的学业。同意不同意? 学生们没有反对意见。我就宣布表决,大声问:反对我 维持上课的,举手。会场里没有一个人举手,我就说:全体通过,在解决主任问题 之前,由我维持上课。既然全体通过,服从我管理,现在我宣布,全校继续上课, 同时大家互相酝酿主任问题的解决,然后大会讨论。学生们都默默无语。我说:没 有否决,就请执行。 五分钟后,学生们都退出会场,各回教室上课去了。当天晚上,我约复旦中学 教职员在北四川路新有天吃晚饭,请他们推举出一个校务委员会,移交出校章和校 款存折,由该委员会维持现状。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南京来找朱家骅校长,得到 这个教授的职位。” 凤屏撇撇嘴,说:“捉弄几个中学生,有什么了不起,觉得自己能够做校长么 ? ” 方岳连忙摇手说:“哪里,哪里。如果我想做,何必跑到南京来。那次解决复 旦中学学潮之后,复旦大学董事会决定,要聘我做复旦中学主任,我没有答应。事 情到了眼前,逼上梁山,不得不做,颇费了些心思去想。做这样事情,非我天生使 然,也非我兴趣所在。做一件还过得去,要我时刻在官场是非漩涡里转,绝对做不 成功。” 凤屏又出去倒了盆水,盛了干净水回来,洗脸洗手,边说,“你这房子,再收 拾也好不了,马马虎虎吧。我们是回上海,还是先吃饭? ” “这里怎么吃饭,连火炉也没有。”方岳站起来,说,“我们出去吃,吃过之 后,就去车站,今晚回上海。” 第二个星期三晚上,方岳回到上海,告诉凤屏,他在南京每星期又多了两节课, 可以多拿些薪水。司法官训练所要请一位讲师讲授亲属法,看中了方岳几年前因生 重病作抵押借款而出版的《亲属法大纲》,先跑到沪林书局,又跑到中央大学法学 院打听,终于找到方岳。 “这些人不是学生,跟中学生大学生不一样。他们都是候补法官,将来要做法 官,审案子,当真的。”方岳最后说。 “你自己没做过法官,会教别人做法官吗? ” 方岳愣了一下,想了一想,说:“我不是去教他们怎么做法官,我只教给他们 一些社会历史知识就是。法官坐公堂,原告被告双方有律师,辩论起来不那么容易。 所以法官应该有许多知识,不光懂法律,而且要懂社会,懂历史,懂心理,否则做 不好法官。” 凤屏没有讲话,烧水给方岳泡茶,端到他面前。 方岳接了茶杯,说:“前天上头一节课,我开讲罗马法与日耳曼法的亲系和亲 等计算法的区别,又讲中国殷商和周族的亲系和亲等计算法的差异,互相比较和印 证。然后评论现行民法亲属篇采取罗马法计算法,而与中国固有的社会组织及婚姻 制度相违反,那节课好像平平安安过去。没想昨天第二次上课,我开讲之前,有个 学生站起来,年纪已经不轻。比我小不了两三岁,自称是全班推举的代表,对我说 :我们决计没有批评和反对先生的意思,我们只是想说明,我们的法律课程,只讲 司法实务。先生是亲属法最有权威的老师,我们没有话讲,只是请求先生就法条来 解释,我们在司法实务上,才可多些心得。” 凤屏听说,放下手里抹布,看着方岳,说:“自以为了不起,碰钉子了吧? ” 方岳笑了说:“这些人本来不是平常学生,都是候补法官。可是我怕他们么? 我翻开讲义,对他们说:今天的问题,在于现行民法与中国历史传统及社会习惯相 反。如果你们对这个矛盾不了解,将来审理家族与婚姻的案件时,就会被这个矛盾 所困扰。 法律解释学只分析法条,社会法律学就要解剖社会制度,使你们将来在司法实 务上,有意识地活用法条,以适应历史传统及社会习惯。听了这话,候补法官们不 讲话了。 我又补充:现行中国民法,立法时采用法国、德国、日本等立法为例,定下中 国法条。 殊不知法德日等国立法中,有不少与中国社会习惯不能适应而成为死法律,比 如债法的瑕疵担保,亲属法的夫妇财产制等等。我讲法条的活用,是希望你们将来 有意识地把死法律变作活法律。课堂里静悄悄的,有人一张纸碰落地上。然后我说 :没有异议的话,我就按原计划接着讲授。” 凤屏听到这里,扭身走进厨房,不再理会方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