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凤屏一路问人,得知铁路公路都没有办法南下,只可能从塘沽坐轮船到烟台, 再坐长途汽车到济南。凤屏拉着一家找到汽车站,不顾如何疲劳,当下买票上头班 车到塘沽。一个多钟头,天才大亮,就到了。 那汽车刚好在大沽口码头有站,凤屏催动一家大小,拖着行李,下了汽车。也 不歇息,在码头上买好船票,先坐驳船,再上太古轮船公司的货轮。那几件背包行 李网篮,实在累赘,昌义不肯丢,一直拖着上上下下。上了船,又在统舱里找铺位。 忙乱到中午,才安顿下来,轮船便起锚出海。 凤屏这才喘了口气,在铺位上把昌信解开,清洗伤口,一边给文惠一块钱,叫 去给茶房,买些统舱饭。几个人坐在铺位上,狼吞虎咽,哪里晓得有什么滋味,一 转眼就吃完,嘴巴一抹,在铺位上倒下头,一转眼就都睡着了。 船行很慢,从大沽口过渤海到烟台,地图上不过一指距离,足足走了十五六个 钟头。文惠几个倒不大觉得,一直大睡,晚饭也是凤屏打着叫起,迷迷糊糊吃的, 吃了又接着睡。拂晓时分,船靠上烟台码头。文惠几个睡醒了,开始说说笑笑,背 着那几件行李,也走得快些。 出了码头,看见卖苹果的摊子,凤屏叫住文惠,买下一筐烟台苹果。凤屏一边 掏钱付账,一边对文惠说:“这是中国有名的。” 正说着,一个警察走过来,挥着警棍,对几个摆摊的人大声骂:“都滚,都滚, 在这摆摊,聚集人众,日本飞机来轰炸,死了人你偿命吗。” 小贩们急忙卷起摊子奔命,躲避警察棍打。卖给凤屏苹果的小贩,一路跑一路 回头。凤屏钱还捏在手里,没有付给他。 “义娃,追过去给他。小商小贩的,不容易。”凤屏把钱递给昌义。 昌义放下背上的行李,接过凤屏手里的一块钱,跑过去追上那小贩,把钱给他, 然后跑回。远远地,那小贩弯着腰,朝凤屏这一群人鞠躬又鞠躬。文惠顺手把苹果 塞进自己背的背包,背到背上。 凤屏问身边的警察:“老总,去济南的长途汽车站远不远? ” “那边,不远。’’警察伸手一指,又说,“不过没有直接去济南的,只到潍 县。” “我们要到济南,光到潍县,还有多远,我们怎么办。”凤屏问。 “到了潍县就有火车,三个钟头就到济南。” “谢谢老总,我们这就去了。” “哪儿去? ” “长途汽车站。” “走不到,走不到。坐车,坐车。”那警察看看这群人,举起警棍,招呼码头 边上的人力车,“过来,过来,送这一家去长途汽车站。快走,快走。” 凤屏一家坐人力车,到汽车站,正是吃早饭时间。凤屏进站一问,去济南的头 班车刚好就要发车。凤屏急着赶路,说不定明天早上,日本兵又占了烟台,就出不 去了。 所以又当下买了去潍县的车票,进了站。 司机已经安顿好了客人行李,看见又来了人,老大不高兴,不问三七二十一, 一件件把各人手里的背包行李接过,也不说话,都甩手丢到车顶上。几个人就提一 个网篮,挤进车去。还没找到座位坐下,车子就开动起来。凤屏倒松了一口气,稳 住身体。 文惠摇摇晃晃走到车尾,找到两排座位。 凤屏让两个儿子坐前面一排座位,又让文惠紧靠窗坐在后排,把昌智昌信提起, 都放到文惠腿上,然后自己在文惠旁边坐好,欠着身子,用手在车窗边抹擦几下, 沾下些尘土肮赃,擦到文惠脸上。看看,好像还不够,又伸手到座位下面去摸,沾 到更多尘土肮赃,再擦到文惠脸上。然后才把昌信从文惠腿上抱过来,坐好。 车子沿着海岸公路,颠颠簸簸走了好一阵。永康终于忍不住,回头来看着凤屏, 眼里含着泪,说:“姆妈,我,肚子痛。” 凤屏这才骤然想起,只顾赶路,误了早饭,几个孩子一定都饿坏了。可是他们 身上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带,文惠的背包被司机丢到车顶上去了,在烟台买的苹果 都在里面。只凤屏口袋里有四个小一点的,原想挑了留给昌智昌信的。凤屏马上取 出那几个苹果,递给永康昌义。手边没有水,无法洗。凤屏带了酒精棉花,也都在 文惠的背包里,丢在车顶上,不停车,拿不到。昌义永康顾不上许多,脏手脏果, 抓过去就吃。 路很长,从早开到晚。一家人在车里摇,半睡半醒。第一站停车,昌义爬上车 顶,取下文惠的背包,于是全家坐在车里,一整天吃苹果充饥。每停一站,昌义和 永康就下车,大呕一番。文惠和昌智,除非上厕所,凤屏不准下车。到潍县的时候, 又是黄昏。几个人都筋疲力尽,连站也站不起来。 找路人打听到,火车站离长途汽车站不远。凤屏便带着儿女,挨到火车站,看 了火车时刻表,问几个孩子:“我晓得你们都饿了累了,所以问你们。我们是在这 里吃饭住店,明天再上火车去济南,还是今晚赶路到济南? ” 儿子们都不讲话,望着凤屏。文惠想了想,说:“姆妈说过,不要夜长梦多, 我们还是赶路吧。” “可不可以吃了饭再赶路? 还是今天晚上就走。”永康终于忍不住说。 “好,我们现在买好下一班火车票,还有两个钟头开车,我们去路对面那问饭 馆吃饭,吃好了就来上车,到了济南再住店。” 那晚在潍县火车站前小馆子吃的饭,大概是凤屏母子几人这辈子最好吃的一顿, 足足吃了一个钟头。上了从潍县去济南的火车,三个钟头之内,文惠和昌义永康就 没停,一直在回味那顿饭。高庄馒头又筋又香,大锅盔又酥又脆,鸡蛋汤喝着都觉 得与众不同。小店里还有山东传统菜把子肉,热乎乎地吃起来,又香又美。还有济 宁面筋丸子,软嫩又韧,味美可口。 到了济南,凤屏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店住下,他们要赶第二天一早的火车, 所以不能走远。凤屏付了房钱,问清南下浦口的早班火车时刻,然后拉大抱小,向 自己房间走去。还没到房门口,一个警察冲进店来,大声吆喝:“有空袭! 都起来, 都起来,赶快出去,进火车站! ” 他一边喊,一边拉住过道里的永康和昌义:“喂,你们几个,听到没有,出去 了,出去了。” 凤屏依旧抱着昌信,文惠依旧背着昌智,永康依旧拉着凤屏的衣角,昌义依旧 抱紧行李卷。一家大小,屁股连床边还没沾,就又急忙跑出小店,随着人群,在黑 暗里.跑进火车站候车室,钻到长条凳下面去躲。 刚几分钟,空袭开始。日本飞机冲过来,一路连连丢炸弹。远远近近,到处是 爆炸声,飞机俯冲的尖啸声。火光在车站窗上一亮一亮,通红闪耀。候车室里挤满 人.人人憋着呼吸,不敢出声。凤屏带着儿女们,躲在一个角落里,昌智永康两手 捂着耳朵,不敢听,昌信哭起来。 “不能让他哭。”长凳下面,有人喊。 “日本人会听到的,我们大家就都完了。” “把他嘴堵起来,不许出声。” “掐死他,掐死他。” 越来越多的人喊叫起来,昌信哭声更大了,凤屏两臂发抖,流着泪,望着怀里 刚周岁的儿子。 “掐死他,听到没有。”人们更加愤怒。 “你下不了手,我们可要动手了。” 突然间,文惠跳起身,对凤屏说:“姆妈,我带他出去,我们不能让大家受累。” “惠娃! ”凤屏睁大眼,盯住女儿。 整个候车室里都安静下来,鸦雀无声。人们从长凳下面抬起头,所有的眼睛都 望着文惠的脸。 “姆妈,我会把信娃带回来。”文惠说完,弯下腰,从凤屏手里抱过昌信,头 也不回,冲出候车室大门。候车室里,几百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凤屏一把抱住身边 的昌义几个,拼命地叫出来:“惠娃,啊,惠娃——” 头顶上,日本飞机还在肆无忌惮地俯冲轰炸,火光密集,爆炸声和房屋倒塌声 混成一片。好一阵,日本飞机才算飞远去了。凤屏跳起来,抱起昌智,一路叫着: 惠娃,惠娃! 冲出门去。昌义永康紧跟着,大叫:姐姐,跟着跑出去,带了一路的 行李卷,丢在墙角里。 文惠躲在一个空油桶后面,浑身发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睁大的双眼里。全 是恐惧,昌信在她怀星安安静静地睡着。凤屏蹲下身,放下昌智,伸手抱住文惠, 哭着叫:“惠娃,惠娃! ”文惠两个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张着的嘴也吐不出一个字 来。凤屏要拉文惠起来,她两条腿像棉花一样,动不了。身边,从候车室里走出来 的人,在灯光下,一群一群走过,没有人注意他们母子六人,挤在汽油桶后面,抱 在一处流泪。 天亮了,四周恢复了平静,只有那些倒塌的房屋,满地的瓦砾,依旧燃烧升腾 能浓烟,记录着昨晚的遭遇。人们若无其事地走进走出,拎着大包小包。扫街的, 送奶的,卖早点的,拉黄包车的,大街小巷,四处吆喝,脚尖踢着碎砖乱瓦铅皮铁 筒,叮铃咣当响。 车站里,有火车开来停下,长长拉响几声汽笛。凤屏摸着文惠的头发,轻轻地 说:“惠娃,我们得进站上车。去南京的火车是早上第一班,不能误。” 文惠点点头,可她站不起身,腿还是软软的。凤屏把昌信绑到自己背上,两手 用力拉起文惠,拖着她走。昌义抱着昌智,永康拉着凤屏的衣角,六个人又一次冲 进忙忙乱乱的人群。你推我,我挤你,脚踢脚,肩扛肩,大人喊,小孩哭。这边人 丢了钱,嚎啕不止。那边人踩了屎,拼命叫骂。一条长凳挤翻,砸伤几人的腿,铁 路警察挥着警棍,挡开人群,搀扶伤者。四下里人群拥来拥去,像潮水一般。 依里歪斜,连跌带爬,凤屏和五个孩子挤到车门边。昌义把昌智放到站台上, 自己鼓着胸脯喘气。 “没那个时间。”凤屏说着,一把将昌义推到车门脚踏板上,叫:“接过智娃。” 凤屏一边叫,一边从地上抓起昌智举高,递到昌义手里。昌义接了,问:“我抱着 ? ” “挤进去! ”凤屏挥着手,让昌义往车里面挤。再把永康推上车,两个小兄弟 一起用力挤,终于在车门脚踏板上挤出一点空。凤屏抓紧时机,背着昌信,踏上脚 踏板,转身去拉文惠,边叫:“惠娃,快上来啦! 快,快! ” 突然间火车长鸣一声,晃动起来。凤屏和文惠的手,不觉间松开,文惠一下没 站稳,跌下站台,掉到铁轨旁的车轮边。凤屏惨叫一声,仰倒在踏板上。背上的昌 信压痛了,拼命哭起来。 火车好像开始启动,文惠拼命站起身,伸手扒住站台边,要爬上来。站台上的 人看到,扯着嗓子叫喊,几个女人吓得两手蒙住眼睛。刹那间,一个男子冲过来, 伸出手,抓住文惠,大叫一声,一把将文惠从站台与车身的夹缝中拉出,拖上站台。 这同一瞬间,火车移动起来。人们未及看清,车门便从眼前晃过。 “姆妈——”文惠伸出手,拼命叫起。 凤屏坐在车门踏板上,伸着手,狂叫:“惠娃,惠娃——”几乎昏过去。 那个将文惠从站台下拉出的汉子,双臂夹起文惠,紧跑几步,追上车门,撒手 把文惠朝车门里丢进去。文惠似乎在空中飞过漫长的半秒钟,上身落在车门踏板上, 压住凤屏双腿,下半身还在车门外悬空浮动。凤屏两手死死抓住文惠肩头,拼命叫 :“抓紧,惠娃,抓紧! ” 凤屏身后伸来四五只帮忙的手臂,拉住文惠肩膀衣领,把她提进车厢。母女二 人紧紧相抱,坐在车门踏板上大哭。昌信在凤屏背上嚎啕,两手捶打凤屏的头。昌 义搂住永康两个和昌智,挤在车门口过道问,脸色发白,瞪圆双眼,早忘记了哭。 啊,南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