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过了元旦,孩子们又开始如常上学,家里恢复平静。从年前开始,方岳就托病 请假,不再去豫南路上班,每天在家。因为家里有厨子佣人监视,十九号每天获得 方岳活动情报,所以也并不怀疑。 星期二上午平平安安,方岳整日默默无言,一直坐在书桌边,不写字,只看书, 却半日不见翻一页。凤屏行为也似乎如常,不停地在各间屋子里穿来走去,拿拿这 个看看,拿拿那个看看,却什么事也没有做。 挨到下午两点钟,凤屏从楼上走下来。她穿着最厚的一件紫花旗袍,外面套件 蓝呢大衣,脚上是一双黑布鞋,手里提个包,招呼:“准备走了。” 方岳闻声,立刻从桌边站起,急急走进楼下的洗手间。这个时刻,厨子老李照 例出外,到市场买菜。佣人赵妈也照例跟老李结伴上街,到洗衣店取干洗的衣服。 两人其实是一起去向十九号报告情况,方岳和风屏商议好,专门选这个时刻出门。 凤屏把手里提的小包放在门口,走到洗手间门外,靠在门框上,望着里面梳洗 的方岳。方岳在脸上打了肥皂,仔仔细细刮胡子。凤屏看着,不说话,手心里都是 汗。 方岳刮好胡子,又拿起梳子,来来回回地梳头发,伸着脖子,对着镜子,好像 要梳顺每一根头发。方岳平时不修边幅,总是凤屏安顿他穿衣理发。方岳常爱拍拍 脑门说:这里面饱满,才真好看。可今天,他如此小心地打扮自己,凤屏看了心里 难过。 看见凤屏站在门口望着他,方岳边梳头发,边说:“我忽然想起,我在北京大 学念预科的时候,在北河沿住,同屋的瞿先生喜欢下围棋。我小时候只会下象棋, 对方吃我老将,我就要打架。所以决定跟瞿先生学围棋,锻炼锻炼性情。下围棋, 输掉三四十目,看不出来,也不会打架。学了些时,我觉得自己本事高强了,跑到 东安市场一座茶馆的棋社去,泡一杯茶,坐下来,大模大样,跟人下围棋。下到一 半,有个人走过来,背着手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摇了几下头,叹口气,走了。 那意思是说:孺子不可教也。我看见,吓了一跳,从此不敢再到那间棋社去下棋。” 凤屏听方岳此刻讲他青年时的故事,眼泪差一点落下来。 方岳放下梳子,又用手抹一下头发,朝门口走,说:“我也不是摆老资格,我 学围棋的时候,吴清源先生还只是个儿童。不过那孩子已露锋芒,不可小视。” 凤屏让开路,看着方岳走到大门口的衣柜前,拉出一件长呢子大衣,搭到臂上, 再拿个礼帽扣在头上。凤屏走过去,伸手拉拉方岳的领口,理理领带,扯扯衣襟, 又转到方岳背后,拿手掸掸他的肩膀。方岳穿一身笔挺的深咖啡色西装,系一条暗 红色的领带,脚穿一双棕红两色的皮鞋,头上戴一顶呢礼帽,一臂手挂件长呢外套, 一手提只小小的公文包。方岳站着,由凤屏去整理,一言不发。 整理完,凤屏转身从地板上拿起小提包,说:“我们走了。” 方岳看着凤屏的眼睛,轻声说:“走了。” 凤屏说:“昨晚跟孩子们讲过再见了。” “都讲过了。”方岳回答,喉咙有些堵。 凤屏转身走出客厅门,方岳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不出声,走过天井,到铁门边。 还没有拉开铁门的时候,方岳停一下,看看凤屏,低声说:“以后你多保重。” 凤屏也停下来:抬头看看方岳,说:“路上小心。” “我等着你们。” “我们香港见。” 再无话可说,静默片刻之后,方岳转身,拉开铁门,大步走出去。凤屏紧跑两 步,跟着冲出门。 方岳专用的小汽车,停在门外街上,司机老郑站在车门边。方岳对老郑笑笑说 :“对不起了,一点私人小事,要麻烦你跑一趟。” 老郑一边给方岳开车门,一边说:“应该的,应该的,田先生不要客气。” 方岳扶着凤屏,坐进车去。老郑关好车门,自己也坐进来,一边发动车,一边 问:“那么田先生是去国泰饭店? ” 方岳说:“是的,一位北京大学一起教书的朋友路过此地,久别重逢。他专门 要太太去见见面,他在北平时常来我家,跟内人很熟。” “是,是,”老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田太太很少坐他的车出门,所以很陌生。 一路无话,到了国泰饭店大门口。老郑先下车,帮凤屏开了车门,凤屏下了车, 说一声:“谢谢。” 方岳也下了车,问老郑:“你也进去坐坐吗? ” 老郑陪着笑说:“哪里。先生要我在这里等? ” 方岳像是想了想,说:“也好,不过我想我们会在此地吃晚饭吧。” 老郑忙点头说:“自然,自然。老友相逢,哪有不吃顿饭的道理。要的,要的。” 方岳邀请说:。那么过两个钟点,要吃饭时,你一定进来一道吃。” 老郑说:“田先生客气,不敢当,不敢当。这样吧,我回去还有些事,田先生 要车回家辰光,打个电话,二十分钟就到。” 方岳还坚持邀请道:“你一定不要吃晚饭吗? 还是一道进来吧,我打电话请你 开车送我们来,就是要邀你一道吃饭。”.“谢谢侬,谢谢侬,再会,再会。”司 机一路道着谢,满脸是笑,开车走了。 方岳站在饭店门口,一直到看不见这部汽车的影子,才拉住凤屏,走到饭店大 门。 饭店外面很高大,很气派,没有多少人进出,里里外外的人都是西装革履,昂 头挺胸。 方岳穿的这一身,正合适场合,像是到这种地方来的客人。 方岳并不急着进门,站在门口,压低声音,对凤屏说:“进这门口,大厅左手 走廊走过去,有个女厕所,你去一下。里面有个女人,穿一件白色狐皮大衣,手里 拿根香烟。你不认识她,她认识你。你们不必讲话。她会交给你一件东西,你拿好, 塞在衣袋里,回来给我。那是我的船票,万不可丢失,我一出吴淞口就打电报回来。” 凤屏说:“我知道。” 方岳说:“今天帮我出逃的人,是曹金龙先生的弟兄们,在上海很有办法,他 们也会帮你们走。” 凤屏说:“我晓得。” 方岳说:“好了,我们进去吧。” 门口的伺应生穿着棕色的制服,袖子上绣了几条红线,头上戴的帽子也绣了红 线,站得笔直,毕恭毕敬地给方岳和风屏拉开门。 一进大厅,方岳便对凤屏说:“去吧,不要多耽误。” 凤屏不说二话,转身走过大厅,转过走廊,推门进了女厕所。一切都如方岳所 说,厕所里果然有个贵妇模样的女人,穿件白色狐皮大衣,一手拿香烟,正在描眉 画眼。 见凤屏进门,快快把手里香烟灭掉,把镜前一摊瓶瓶罐罐装进手提袋,转身往 门外走,经过凤屏身边的一瞬间,脚步未停,左手一转,已将一个小纸袋塞进凤屏 手里,那女人自己一直走出厕所门去。凤屏立刻把手连纸袋一起塞进衣袋,紧紧捏 着。她的心嗵嗵地跳,很费了些力,才稳定住气喘。 或许是心理紧张,或许是方岳左顾右盼的神情所引,凤屏一出厕所,便发现饭 店大厅里似乎多了许多人。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衫,有的坐在沙发里看报,有的 站在角落里抽烟,有的倚着门张望,有两个人在大厅中央,好像站在方岳左右,伸 开臂打呵欠。凤屏走到方岳身边,未及说话,方岳把她一拉,就往大厅后面走。凤 屏两边看看,周围那些人,坐着的站起,站着的迈步,倚门的立直,打呵欠的二位, 好像跟着方岳一样,也朝大厅后面走。 方岳不理会,一个劲走到饭店大厅后面,那里竞有个后门。方岳拉着凤屏走出 去,举手召到一辆等在街边的计程汽车,推着凤屏坐进去,自己也跟进来,对司机 说:“十六铺。” 车子飞驰起来,方岳把一个手指竖在嘴唇前,示意凤屏不可讲话,然后眼睛盯 着车前面的司机反视镜,借前排车座后背遮挡,伸手到凤屏面前。凤屏默不作声, 把自己的手从衣袋里取出,张开,那个小纸包握在凤屏手心里,四角捏折,汗津津 的。方岳拿过纸包,塞进自己衣袋,朝凤屏笑了笑,又回头从后车窗朝后望望,才 出了一口每车子到了十六铺码头,码头上好几个日本宪兵在各处巡逻。一个日本宪 兵用枪托打倒一个中国人。另一个日本宪兵站在旁边看,满脸狞笑。凤屏最恨到码 头火车站这样的公共场所,每次到这种地方,总会看到日本兵打中国人,有时打的 是妇女小孩,让人看了怒火中烧。 方岳指挥车子停到上船旅客人群边,急急忙忙把一张钞票塞在司机手里,便匆 匆和凤屏下车,快步走去,隐没在旅客之中。周围都是人,嘈嘈杂杂。方岳和凤屏 一边随着人群往前挪动,方岳一边掏出衣袋里的纸包打开,取出船票来,捏在手里, 然后对凤屏说:“我走了;你马上回家。” 话没说完,忽然听到有人在他们身后低声叫:“田先生,哪里走? ” 方岳浑身一抖,忙转身趁势把凤屏一推,推到隔开几人之处,然后抬起头,看 到面前站着两个日本宪兵,瞪眼看着他。他们手里,两条长枪直立面前,明晃晃两 把刺刀在太阳照射下,一闪一闪,烫人眼睛。。 这一刹那间,周围旅客人群好像有点乱,几个膀大腰圆的旅客挤来挤去,朝方 岳身边挪动。有一人好像无意之中,在前面把凤屏挤过来挤过去,凤屏急得推他, 他也不躲开。凤屏只好隔着那人肩膀,大老远张望方岳和那两个日本宪兵。 一个长撮小胡子的日本宪兵,大概在哪里见过方岳。方岳并不认识他,此刻惊 吓之间,也不知怎样回答他,只是下意识地摇摇手里的船票。 周围船客好像更加拥挤混乱,女人们尖着喉咙喊叫,有小孩子嚎哭起来。轮船 拉响汽笛,喷起白烟。船夫们粗壮的吆喝,此起彼伏。那日本宪兵好像恍然大悟的 样子,左右看看,放低声音说:“秘密使命? ” 方岳点点头。 那日本宪兵又低声说:“田先生保重。” 方岳又点点头。 两个日本宪兵叽里咕噜,说了一阵日本话,指着方岳,笑笑,招招手,走开了。 前后不过几秒钟,凤屏只顾紧张,盯着方岳,没想到,她自己早被挤出旅客人 群。 一直在凤屏身边乱挤的那条大汉,现在竟站在她面前不动了。凤屏推他,他也 不动。 方岳摆脱了两个日本宪兵,急忙快步挤到登船口,交票验过,跨上舷板。这时 周围旅客群也好像安静下来,再没人乱挤,女人不叫了,孩子不哭了,轮船汽笛不 响了。 凤屏正自奇怪,面前那个大汉,也若无其事地走开。凤屏赶紧朝前挤着走去, 看清楚方岳走上船去,几个水手上前,跟他讲了几句话,握握手,拥着他走上甲板, 进了舱门。 凤屏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空荡荡的,不再向前挤。她站了片刻,回转身,拖 着两腿,走到一张长椅边,慢慢坐下。风吹起来,真有许多凉气。不知坐了多久, 忽然听到几声尖厉的汽笛。是方岳坐的船启锚了吗? 凤屏赶紧跳起身,睁大眼睛张 望。果然是方岳刚登上的那条船,起锚,退出,转身,沿黄浦江,响着汽笛,向外 海开出去了。 望着那船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驶远,凤屏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她高兴。 方岳安安全全上了船,船现在正出海去,一出公海,日本人黄国威就捉不到他 了。她悲哀,方岳走了,可自己和五个孩子都还在上海,她们一家什么时候也能脱 身? 她想起了北平,那次也是方岳先独自走了,然后他们一家大小经过无数磨难, 才终于又跟方岳团聚。这一次,要多久他们才又能相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