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虽然从在香港时,便常听说豫南路这条街名,到上海一个月,家里更每天说豫 南路,可凤屏从没来过。这里是日本人的地方,是要杀死方岳的地方,凤屏痛恨这 地方。 在凤屏的想象中,豫南路到处站满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个个面目狰狞,凶狠异 常。这里天空永远阴沉沉,房屋都是黑颜色,树木都枯死,寸草不生,像地狱一般。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就是八抬大轿抬她,凤屏也不肯到这里来一趟。 司机说了声:“转过去,就到了。” 随着话音,汽车转进一条马路。凤屏从车窗看出去,四处竟完全与自己的想象 不同。这里天空晴朗,风和日丽,路面宽阔,房屋整齐。街上没有行人,三三两两 只有些十九号便衣特务巡逻,但并不密集,穿着也平常。车子再转进豫南路弄堂, 弄堂口两旁有四个穿土黄制服的中国士兵站岗,身体笔直,长枪安着刺刀。看见汽 车驶入,都立正行礼,面目很庄严。 凤屏听方岳讲过,豫南路口的房子是日本宪兵队办公室,她注意从窗口看进去, 果然看到两个日本人在房子里,穿着军装,戴着军帽,一个戴圆形眼镜,一个上唇 留块小胡子,正伸头朝外张望。凤屏晓得,这些日本宪兵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 赶紧扭转头,不敢多看。 豫南路这条弄堂不大,只有几座小洋楼,灰色,绿色,黄色,白色,都是看了 很舒服的淡颜色。房子的样式很别致,装饰很讲究,做工也精细。不知周围种的是 些什么树木,便是冬季,也仍然有深浅不同的绿色,显出一派春光。过了日本宪兵 队办公室,汽车向左一转,进黄国威宅邸,在大门口停下,两个站岗的卫兵不持长 枪,只在腰里挂手枪,见凤屏文惠下车,走上台阶,都举手敬礼。那汽车司机在前 面,轻轻推开大门,凤屏和文惠不敢斜视,快快走进门。 门廊地面都是彩色花砖拼出的圆形图案,擦得发亮,能照出人影。再走进去, 过一道玻璃门,便是宽大明亮的客厅。一色淡黄的细木地板,打着蜡,发着光。客 厅正中地板上铺了一块巨大的真毛地毯,雍容厚重,乳白泛黄的底子,四周一圈宽 宽的蓝色边,装饰许多弯曲线条,中心绣一个巨大的蓝色圆形花状图案。屋顶上挂 了一个水晶大吊灯,成百的水晶玻璃坠,一圈一圈地镶着,让人看去,好像腾云驾 雾。客厅四周摆些讲究的红木座椅,蓝瓷瓶坛,葱绿花树,显得古色古香,典雅祥 和。 “来了吗? 真是稀客。”黄夫人顾佩云从客厅旁边一个门里走出来,满口广东 腔。 顾佩云个子不高,身体微微发胖,戴副宽宽大大的眼镜,脸形鼻子嘴,看起来 让人觉得不大像女人,加上讲话是一套命令式,硬邦邦的,更像个男人。她不等凤 屏开口,便接着问:“你是田太太? ” 凤屏应道:“是。” 顾佩云在一张椅上坐下,说:“我没有见过你。” 凤屏说:“我只做家务事,从不见方岳的朋友。” 顾佩云问:“女儿多大了? ” 凤屏推一下文惠,说:“黄夫人问话,自己讲。” 文惠说:“十七岁。” 顾佩云笑眼眯眯,望着文惠,说:“大姑娘了,定亲了吗? ” 文惠害羞地低下头。 顾佩云说:“那有什么可羞的。我和你母亲,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已经出嫁了。 读书么? ” 文惠嗯了一声,不肯多讲话。 顾佩云看凤屏一眼,又转头接着问文惠,“爸爸不在,想他么? ” 文惠回答:“想。” 顾佩云说:“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回来,好么? ” 文惠没说话,望望顾佩云,又低下头去。 顾佩云说:“就在我这里打,现在就打,好么? 我叫副官接通,你跟爸爸讲话。” 凤屏忙截住话头,说:“黄夫人,我家的规矩,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可以插嘴。” “好吧,那么我来问你,”顾佩云听了,转过脸,朝着凤屏,沉下脸色,问, “方岳走,你晓得么? ” 凤屏说:“他的事,我不过问。他为什么走,我不晓得。” 顾佩云说:“你怎么不晓得。请田先生参加政府,原是一片好意。田先生的经 验才能,领导中国教育事业,不是很好么? ” 凤屏说:“我今天斗胆求见黄夫人,就是想请求黄夫人允许我们,到香港把方 岳带回上海。” 顾佩云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显然没有料到,低头想了想,说:“这事要等 一下,问黄先生才可以决定,我不能作主。” 凤屏说:“谢谢黄夫人通报一声。” 顾佩云说:“田太太来了半天,讲了半天话,竟然没喝一口茶,实在怠慢了。 来人,给田太太上茶。” 旁边门外人应:“是。”随即开了门,一个女佣低着头,手捧茶盘走来,放到 风屏和文惠两张坐椅中间的茶几上。 凤屏忙站起身,对顾佩云说:“谢谢黄夫人,这样的礼遇,我从来没有受过, 实在不敢当。” 顾佩云笑着说:“等田先生回来,做了教育部长,你才有好日子过呢。” 凤屏听了,不再讲话。 女佣早把两个茶杯放下,从茶壶里倒了茶,香喷喷的。 顾佩云看着女佣做完,说:“你下去吧,田太太要添茶,再唤你。” 那女佣应一声:“是,夫人。”仍旧低着头,端着茶盘,欠身倒退着,走出旁 门。 顾佩云对凤屏摆摆手,说:“田太太,请坐呀,喝茶。这是正宗的龙井,黄先 生派人亲手从西湖虎跑泉运来的水。” 正说着,黄国威走下楼梯,一边笑说:“什么贵客? 又在这里夸我的茶。” 黄国威不过五十几岁,好像已显老态。虽然容貌依然俊秀端庄,但脸色有些苍 白疲倦。头发梳得整齐,而两鬓花白。眼里布满血丝,透着深深的忧郁。他穿着黑 灰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一双黑亮的皮鞋发出答答的响声。他走下楼来,看到凤 屏,笑说:“哦,是田太太吧。” 凤屏忙站起来,弯腰道个万福,说:“黄先生好。” 黄先生说:“啊,田小姐也来了。” 凤屏拉文惠一把,说:“快给黄先生请安。” 文惠低着头,说:“黄先生好。” 黄国威摆摆手,说:“请坐,请坐,不要站着。” 顾佩云说:“刚给田太太上了茶,还没有喝进嘴,被你打断。” 黄先生在椅上坐下,说:“龙井茶自然天下第一,元代已经名扬四海。元虞伯 生为龙井茶写诗: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漱。乾隆爷几 下江南,爱这龙井茶,下谕把龙井列作贡品。” 顾佩云笑了说:“田太太不要见怪,我们黄先生一说起茶道,就停不下来。” 凤屏笑笑.说:“方岳常在家里感叹.黄先生儒生世代。家学深厚,品茶吟诗。 令人称佩。” 顾佩云说:“田太太读过书么? ” 凤屏忙说:“乡下妇人,哪里读过书。这些都是方岳原话,常念叨,便记住了, 学得不像,让黄先生黄夫人见笑。” 顾佩云转脸对黄国威说:“我和田太太刚才在商谈,如何把田先生请回上海。” 黄国威听了,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方岳兄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才好。” 顾佩云说:“田太太说,她要亲自去把田先生劝回来,这事你做决定。” 黄国威站起身,两手背在后面,走到凤屏面前站住,两眼盯着凤屏,看了一会 .强作一笑,说:“田太太,你自己去,有把握劝方岳兄回上海么? ” 凤屏忙站起身,答道:“我想,我叫他,他会回来。” 黄国威好像在思索,站着没有说话。 凤屏说:“但有几件事要讲明白。” “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他回来。”黄国威说着,转身走开,坐回椅 子。 转过脸,一手支腮,听凤屏说话。 凤屏说:“他提过,不住豫南路。” 黄国威立刻放下支腮的手,说:“可以,只要他回上海,就住在你公馆里,或 者另外找一处住宅,都可以。” 凤屏说:“今天我接到十九号电话,他们派了人,要把我们搬到豫南路。现在 大卡车还停在家门口,等着搬家。” “这是谁下的令? ”黄国威转头,看看顾佩云,然后高声叫:“来人。” 门外一声应:“有。”副官两步跨进门,望着黄国威,立正敬礼,目不斜视。 黄国威说:“传我的话,田先生就要回来了,还住环龙路公馆,不搬家。查清 楚,谁出的主意,强迫田太太搬家,回来报告。这样不尊重田先生,我要重重处罚。” “是。”副官答了一声,又立正敬礼,转身大步走出,仍是目不斜视。 黄国威转头对凤屏说:“我对方岳兄一直非常敬重,手下人如有过失,得罪了 田太太,还请宽谅才好。” 凤屏忙站起来,说:“黄先生不必过虑,这点小事,没什么。既如此,我想事 不宜迟,我最好马上去香港。” 顾佩云站起身,好像正要说什么,黄国威先开口说:“好,我派你马上出发。 你到香港以后,一个星期之内,给我个准信。” 顾佩云看看文惠,笑了笑,很温和地说:“这样吧,你带两个小的一同去,小 孩子离不开母亲。三个大孩子,还是留在上海上学吧。” 文惠一听,头轰的一响,忙站起来。凤屏一把拉住文惠,止住她讲话,同时转 脸对顾佩云笑笑,说:“黄夫人说得是。” 顾佩云说:“三个大孩子留在上海,不耽误功课。你放心,我会好好照料他们。” 文惠情急之下,朝前走一步,说:“反正我们几天就回来了,耽误不了。”凤 屏对文惠厉声说:“文惠,大人讲话,不许插嘴。” 文惠眼里含满泪,撅着嘴,低下头,不再出声。 顾佩云说:“真小孩子气,你喜欢在海上坐两三天船吗? 我最怕坐船,每次从 法国或者日本回国,我一定晕船。反正只有几天,爸爸妈妈就回来了,不要那样舍 不得。” 黄国威站起来,说:“那么就有劳田太太,往返所有旅费,回来一起报销。” 凤屏弯腰道谢,说:“谢谢黄先生。” 顾佩云站起来,说:“你们什么时候走呢? ” 凤屏说:“事不宜迟,如果可能,明天就走。” 顾佩云说:“我派人给你们弄明天船票。” “谢谢黄夫人关照。”凤屏说,“不过这事要机密,不让香港方面得知黄先生 派我去,最好还是我自己去十六铺买船票。” 黄国威说:“对,我下令,让司机送田太太去十六铺。” 凤屏说:“我还是先回家,几部帮忙搬家的车子停在门口,我去打发掉才好。” 黄国威忽然高叫一声:“来人。” “有。”门外那副官又应一声,大步走进来,对黄国威敬礼,等候吩咐。 黄国威说:“传我的话,田先生不搬家,让他们给我马上撤走,通通撤走。田 太太回到家的时候,如果还能看见一个人,我就把他们一伙都枪毙。” 那副官面无表情,应声:“是。”举手敬礼,转身走出屋子。 凤屏说:“黄先生倒也不必生气,他们也是好心,我去告诉他们一声就是了。” 顾佩云说:“那么不要耽误时间,田先生回来以后,我们再彻夜长谈。田太太 现在赶紧去办事,明天要上路。” 凤屏说:“是,是。” 黄国威朝门口走着,又喊:“来人哪,招呼田太太上车回家。” 门外一片答应之声,凤屏忙起步走出屋门。文惠拉着凤屏手,紧随着坐进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