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文惠走出门,下了台阶,上了老郑的车,一言不语,开回家去。路上,突然下 起雪来。跟北平相比,上海这么一点点雪,简直微不足道,可是文惠却觉得非比寻 常。 老郑说:“你看,下起雪来了,其实他们不必过来。下了雪,外面修马路一定 会停,今天晚上不会再吵。” 文惠懒得理他,一句话也不说。汽车轮在雪地上叽叽嘎嘎响,好像震得耳鸣, 车头大灯照耀下,雪花纷飞,让人眼花缭乱。文惠才想起,今天本来一直阴沉沉, 可她脑子里全是逃跑,没有注意到。这样天气梁鸿飞先生会不会改变计划呢? 她不 晓得,也猜不出来,只怕今晚忽然有电话来,刘民远通知说明天走不成了。 这一夜,外面果然没有修路,可文惠却真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脑子里一会 儿是飞机在天上机枪扫射,飞机翅膀在云里打抖,尾巴后面拖了黑烟。一会儿是汽 车在马路上飞驰,前面跑后面追,枪弹呼呼在耳边响,汽车身上打满了洞。一会儿 是轮船上放下缆绳,把她吊上去,头在船边铁板上碰得冬冬响。一会儿是突然身后 一条舢板被枪弹打翻,一个弟弟掉进水里,手脚扑腾,抢呼救命。文惠要跳到水里 去救,身边的保镖死死拉住不放,说:“出去一个算一个! ” 早上,文惠醒来,看到窗外仍然阴沉沉的,天地间一派灰里发白。极目望处, 没有一丝阳光透出。雪不像昨晚那样大,只是稀稀落落地飘,时停时落。上海下雪 不多.但每年总有几天很冷,会下雪或下冰雨,今天就是那样一天。马路上人很少, 都不像北平人那样穿着大厚棉袄棉裤棉鞋或者棉猴棉大衣,只穿一件薄薄的丝棉夹 袄,或者两件毛衣,缩头缩脑,在冷风横雪中匆忙行走。 文惠穿好衣服,特意在里面多穿一条棉毛裤,一件厚毛衣,又在外面套上丝棉 袄。 然后走到洗手间,刷牙洗脸,下楼吃早饭,出门坐车,_ 切如常。文惠虽然心 跳得激烈,但拼命控制住喘气,不露点滴异样。到学校门口,雪完全停了,天也亮 了许多。 马路两边很多同学,在雪里走上学。文惠告诉老郑:“今天学校有口试和体格 检查,都在下午,你四点钟再来接我好了。” 老郑说:“好的,好的,不会晚。” 文惠下了车,踩着地上薄薄的雪,朝学校门口走。老郑嘻嘻笑着,把车开走了。 文惠走上台阶,伸手拉门的当儿,下意识地朝汽车开走的方向望了一下。不料 刚好看见那汽车正掉转车头,发出嘎嘎的声音,重新往学校开来。文惠吓了一跳, 忙躲到门边的柱子后面看。汽车在校门口停下,老郑隔着车窗,朝校门口张望一阵。 看见有个学生从车边走过,就摇下车窗,问他几句话。那学生点了几下头,转身走 上学校门口台阶。老郑关好窗,又把车开走了。 文惠走过来,跟那学生一起进校门,问:“那车夫问你什么? ” 那学生问:“是你家的车夫么? ” 文惠说:“是,最讨厌。” 那学生说:“他问学校今天下午有体检么? 我说是。” “哦。”文惠应了一声,又补一句,“他要偷懒,这下更可以来迟些了。”那 学生看她一眼,转身走去他的教室。 文惠左右环顾一下,走廊大厅里的学生都匆忙赶往教室,没有人注意她。文惠 马上急步走出楼房后门,在雪地上往学校后门走,胸口嗵嗵嗵地响。 一部黑色的小汽车,在后门口霞飞路上等着,见文惠从楼门出来,便发动起来。 文惠刚走出学校后门,车门便自己打开,一个全身穿黑短衣,头戴黑礼帽的人 跳下车,前后左右张望着,等候文惠。文惠前脚上了车,那人后脚已经跟进,身手 轻捷。两人还没坐稳,车门还没关好,车子便飞快地开动起来。 文惠这才看清,自己左手,也坐了一个穿黑短衣戴黑礼帽的人,她是挤坐在两 个黑衣大汉当中。这两人脸上都架着墨镜,看不清他们的眉眼。他们都一言不发, 左右转着头,朝车窗外望,每人右手都在怀里插着。想来,这二人就是刘民远说的, 梁鸿飞手下枪法最好的两个保镖。文惠浑身又打个抖,嘴唇哆嗦起来。 坐在前排车夫旁边的人转过身,对文惠说:“田小姐,在下是梁鸿飞。”一口 浓重的浦东话,声音洪亮,把整个车厢震得嗡嗡响。 文惠仰脸看他,隔着车座靠背,看不清他穿的什么衣服,从领子上看,是一件 驼色中式棉袍,头上也戴一顶黑色呢礼帽,帽边插着一枝粉色的小花。他没有戴墨 镜,所以看得清容貌,胖胖的,脸很宽阔。眉毛粗重,眼睛圆圆,很有神。他朝文 惠笑着,很和善,很随便,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枪战的危险在前面。 “梁某与令尊有过一面之交,不想田先生有格样霞气漂亮的女儿。”梁先生还 是扭着头,对文惠说,“今朝蛮冷,田小姐穿得够吗? ” 文惠回答:“谢谢梁先生,够暖了。” 梁鸿飞问:“勿要紧张,弗会出事。” 文惠看梁先生那样轻松,也放下心来,有些不好意思,说:“只要两个弟弟能 平安无事,到煤球厂就好了。” 梁鸿飞笑笑说:“一定的,弗会有事。” 文惠又说:“不晓得他们是不是穿够衣服,昨天去的时候没有下雪,他们带的 衣服不够多,姨妈今早借给他们两件才好。” 梁鸿飞点点头,说:“长姊如母,果然不错,田小姐真是姐姐样子。两位公子 不会冷的,如果冷,我的弟兄也要给他们衣服穿。” 他们这样闲谈,汽车一路飞奔,五双眼睛,注视前后左右。很好,十九号没有 任何察觉,后面没有一部车子。车子开到曹美路,街两边三三两两人,走的走,坐 的坐,看见车子过来,就站起来,都是埋伏的枪手。车子打个掉头,转向沪西,一 秒不停,急驶到煤球厂。前门口外有一些人站着,都是煤球厂工人打扮。看见车子 来到,挥手让车子进门。然后这些人都站在车子后面,脸都朝厂门外警戒。厂里面 漆黑一片,工人们满脸煤灰,黑白不辨。车子停下,两个枪手同时开门下车,文惠 跟着下来。梁鸿飞先生也下了车,站直身子,拍拍身上的长袍。他身材高大魁梧, 膀大腰圆,动作很敏捷,很自信。他四面查看一下,摘下礼帽抓抓头发,剪得很短 的平头,抓过之后又把礼帽戴好。 旁边一个瘦瘦干干的人走来,对他耳朵讲几句话。梁先生说声:“办得好。” 朝身边的保镖招招手,一行五人朝煤球厂后门走。到了后院,三部汽车已经发动, 其中两部开始往大门口走,那上面分别坐着昌义和永康。第三部车的三个车门都开 着,梁鸿飞先生,两个保镖和文惠,赶紧钻进车,还是一样的坐法,文惠夹在后座 两个保镖中间。车子从煤厂后门开出去,门口两边也是一群工人打扮的人在警戒。 托天之幸,到这里,一路无事,眼看就到十六铺码头。三部车子没有开到码头 门口,而是远远地,停在码头一侧。车门都不开,人都不下来。周围二十几个船客 打扮的人,慢慢散布到几部车子旁边,四处警戒。文惠车里,前面司机打开车窗, 伸出一条胳臂,摇动一块白色手帕,向江心挥舞。马上,江里显出三艘小舢板,快 速往岸边驶过来。 没有人讲话,梁鸿飞先生也没有作声,却像有人下命令,突然之间,三部车子 所有车门同时打开,每个车里跳出连司机四个黑衣礼帽的保镖。文惠车里两个保镖 加司机和梁鸿飞先生,也是四人。十一条大汉走过来,围成一个圆圈,都脸朝外站 着,右手都插在腰边衣服里面,把梁鸿飞先生、文惠、昌义和永康围在圈里。 梁鸿飞对文惠三个说:“你们这样临危不乱,沉着镇静。将来必有大作为,可 喜可贺。” 文惠对两个弟弟说:“昌义,永康,这位就是救命恩人梁鸿飞先生,快来谢。” 两位弟弟连忙拱手作揖,向梁先生致谢。 梁先生一面向两位弟弟拱手,一面说:“不敢,不敢。梁某不过买了几张船票, 作了,一次戒备而已。实在是三位公子心诚,得天之助,一路不发一枪一炮,大功 告成。” 江边小舢板靠了岸,梁先生说:“好了,上船。到了香港,见到令尊,请代致 问候,我们后会有期。” 身边两个保镖,先夹着永康,走到江边,下了一个舢板,立刻开走。然后又有 两个保镖,夹了昌义,走到江边下艇,也立刻离岸驶去。第三组两个保镖走到文惠 身边,拉住文惠,转身要走,文惠忽然停住脚,转身看看两个在自己身边坐了一路 的保镖。 他们现在站在梁鸿飞身边,保卫他的安全。 文惠忽然觉得鼻子眼睛都酸酸的,这两个黑衣人,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可 文惠忽然觉得他们那么亲近,好像是曾经共过许多患难的朋友。可不是么? 如果路 上真发生枪战,这两人自然要拼性命,就是死了,也会用身体堵住车窗,为她抵挡 射来的枪弹。文惠忍不住,突然冲过去,站在那两个保镖面前,弯腰深深鞠了两躬, 对着他们的脸说:“谢谢,谢谢。” 两个高高大大的保镖猛然一愣,旁边梁鸿飞先生也一愣。未及他们反应过来, 文惠趴在地上,对着梁先生磕了三个头。梁先生刚要弯腰去扶,文惠已站起身,快 步走F 江边,头也不回,迈进最后一个舢板,眼泪一个劲地流。 一切都如所计划的一样,三条舢板,前前后后,绕过大船,驶到船靠外海一侧。 远远的十六铺码头上,可以看见许多日本兵在入口处检查上船客人。 文惠到大船边时,永康已经在空中,沿绳梯向船上爬了一半。第二条舢板上。 两个保镖正扶昌义往绳梯上攀。绳梯不是从甲板上放下来,而是从一个圆形舱孔中 放下。 永康到了舱口,孔里有人伸出两只手,把他拖进去,这时昌义已在半空中了。 文惠站起来,不用保镖帮忙,自己往绳梯爬。文惠这一攀,绳梯猛烈摇动起来,半 空中的昌义吓得大叫,才叫一声,又吞住。两手死抓住绳梯,不敢动弹。文惠一看, 立刻松手。 跳离绳梯,旁边两个保镖举手拉紧绳梯,稳住晃动。昌义朝下看看,喘了口气, 才又爬动起来。直到昌义爬进舱孔,文惠才又迅速沿绳梯爬上去。 等文惠爬进舱孔,朝下看去,那三个舢板已经离开。艇上一个保镖,朝岸边挥 动一块红色手帕,想是报告一切完成。 拉他们上船的三个水手都不讲话,动作神速,绳梯一收,人便散开。只有一个 水手朝文惠三人招手,领他们走路。那里是一处货舱,身边都是些货箱和转动的机 器。 走道窄得只能侧身站立或走动。四个人都不讲话,悄悄走出货舱,转来转去, 上几个小梯,才到了甲板。那水手拿手一指,要文惠他们从一个小舱门进去,到客 舱。刘民远在门里面站着,等他们进来,不讲话,伸手递给他们每人一张船票,然 后走开。 三人铺位分开,昌义和永康同在一间容纳七八人的统舱。永康在统舱一门边的 上铺,昌义在统舱另一门边的下铺。两人可以遥遥相看,却不能讲话。文惠在旁边 另二间舱内,静静躺着,一动不动。虽然一路平安,可细细想一遍经过,还是很有 些后怕:船要到傍晚才开,那时刚到中午,已经上船的人都到餐厅去吃中饭。刘民 远没有讲他们怎样吃饭,所以三个人谁也不敢出舱门。昌义和永康书包里,表姨婆 早上塞了些吃食,这些小点心真是救星,解了他们的午间之饥。文惠没有准备,只 好忍着,闭上眼睛,满脑尽是幻觉,最后昏昏地睡去。 直到船身剧烈晃动,才把她惊醒,船已经出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