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逃到哪里去呢? 谁也不晓得。方岳凤屏带了三个儿子,漫无目的,忽东忽西, 在马路上奔走。有时他们觉得应该往人多的地方走,既然人多,或许是比较安全些。 但有的时候他们又觉得人多的地方才更危险,日本人打仗是从来不顾惜人性命的, 或许偏找人多的地方丢炸弹。于是他们便带了孩子,找人稀的地方去。可是因为人 少,经常更加让人胆战心惊。这么跑了许久,发现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所以干 脆什么都不再去想,只由着两条腿乱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三个儿子,跟着东跑西颠,腿几乎走断。只要凤屏讲一句:“歇一歇。”便马 上往地上一坐。起先一阵,孩子们每次这么一坐,凤屏就骂。她不许孩子们坐在马 路地上,不光弄脏裤子,而且怕会凉了身体。凤屏总要找个树根墙脚,把棉被铺好, 才许儿子们坐在上面。 可是久而久之,凤屏自己也已经劳累不堪,再无精力管儿子们了。走不动路, 哼一声,几个人便不顾在哪里,立刻腿一软,坐倒在地。永康甚至干脆就躺下来, 四肢平伸,打算睡觉。 歇过一阵,方岳才发现,他们是坐在一处高坡上。一月天气,天色蔚蓝,万里 无云,那轮西坠的太阳,火般的红,给大地染上艳丽的粉色。脚下的城市,依旧整 齐而干净,树仍然碧绿,屋顶鲜明重叠。离得远了,看不见人,更没有车辆行驶, 所以显得格外祥和与平静。 方岳望了一阵,叹一口气,喃喃说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连三 月,家书抵万金。” 风屏坐在他身后,听得清楚,便接上说:“我记着日子,这么东奔西跑,无家 可归,已经十天。音信皆无,文惠一个人在昆明,想必是急死了。” 方岳点头说:“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中国才能免去战乱,求得和平。我们一 家才能团聚,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凤屏说:“回想起来,在北平那几年,可真如在天堂。当时还不知宝贵,没有 好好享受,倒自己找些气来生,现在想想,实在太不知足。我们如果能够逃出香港, 再有几天那样日月,我一定要好好地过。” “是啊,是啊,不经苦难,何以知幸福。” 他们这样坐着,望着美丽的香港,谈着过去和将来,在兵荒马乱之中,求得几 分钟的宁静。但眼看已经晚了,天色苍茫起来,风越来越硬。凤屏很想在这里多坐 一会儿,多享受一点安宁。她拿棉被将三个儿子裹在一起,不使受凉。但那终不是 办法。 于是方岳和凤屏只好重新站起,拖了三个儿子,再次赶路,找地方过夜。 大的大,小的小,一家人在暗淡的路上蹒跚前行。白天四处逃难的人,都早已 经重新回到他们的家中,街上空荡荡的,只剩些灯影随着夜风,满地旋转。还能听 到些许枪炮声,但都很远,隐隐约约,似乎不是打仗,而是为了点缀这夜的平静。 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凤屏看到街边一家,有个很深的门洞,几个台阶走上去, 门前有块平台。而且这家斜对面,刚好对着个十字路口,所以有两盏路灯,照进门 洞里面去,不那么黑暗。于是凤屏招呼一家人,轻轻挪进那门洞,走上台阶,安顿 在平台上。 凤屏在地上铺好棉被,一半做褥一半当被,让三个儿子坐在里面盖好,准备就 那么睡觉。然后拿过那始终提在手里的暖瓶,取下瓶盖,又从网篮里取过一包奶粉, 在瓶盖里倒一些,再用暖瓶里尚温的水冲了,递给最小的昌信,要他喝下去。昌信 喝过以后,凤屏照样再冲一杯,让昌智喝了,然后是永康。 “这样整天地跑路,没吃没喝,营养不够,以后要生病,”凤屏一边冲奶粉, 一边轻声地说,“我带的不多,还不知要这么跑多少天,我们只好省,一点都不能 浪费,只能每天这么补充一次。今天开水喝完了,明天还不知到哪里去弄。”说着, 凤屏冲了一瓶盖牛奶,递给方岳。 方岳不接,说:“我不需要,你喝了吧。” 凤屏不满,说:“你不要让我端着,莫找麻烦,我心里有数的,快喝。” 方岳伸手过去,但并不接瓶盖,而是推凤屏的手,说:“或者再给小的们喝也 好……” 凤屏没有准备,方岳这么一推,凤屏手没端稳,瓶盖就翻了,一盖刚冲的牛奶 洒在地上。五个人看见,几乎都同时跳起来。方岳望着凤屏的眼睛,等待她暴跳如 雷。 凤屏瞪着地面上的牛奶,一时想不出办法收拢起来。永康拿手捶腿,连连摇头。 昌智则叫出声来:“可惜,可惜。” “你看你,”凤屏终于从震惊中醒悟过来,看着方岳,开始发作,“小的们口 渴都喝不到,你就这样糟蹋。” 方岳说:“不是有意的,好心做错事。” 昌信说:“我不口干,口干的时候,用舌头舔湿,就不干了。” 他们只顾这洒在地上的一口牛奶,没有感觉房里的动静:直到突然一道明亮的 灯光从门口射到他们身上,才发觉那门打开了,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灯光里。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怒声喝叫,“快走,快走! ” 方岳还想解释,凤屏早爬起身,开始收拾儿子,准备离开。见她这样,方岳也 就不再讲话,也动作起来,收拾那铺在地上的棉被。 “讨饭居然会讨进别人家的门口,你们也太过分了吧。”那人继续恨恨地数落, “哪天你们还想打进家门来么? ” 方岳凤屏一声不响,抱住被提了瓶,领着三个儿子,走下台阶,转过街口,淹 没在黑暗里。突然大群苍蝇飞起,似乎听得到空气的震动。几个人都吓了一跳。站 住脚。 再低头看,原来路边倒着一个人,身上爬满苍蝇,却一动不动,想必是死了。 凤屏惊叫一声,赶紧用手蒙住昌智昌信的眼睛,拖着儿子,快步走开。方岳也立刻 拉上永康,紧紧跟上。 走了两个街口,凤屏才放慢脚步,对方岳说:“我看,我们这样乱跑,终究不 是长久之计。既然山林道不能回,我们无处可去,只有回家。” 方岳说:“我也这样想。” “那么我们走吧。” 默默无语,在夜色和冷风中,又走了两个钟头,总算接近亚皆老街,只要再过 一座桥,很快就可以到家。但是他们发现,这里马路都已堆满障碍物,封锁起来。 桥头上飘着一面旗,黑夜中看不清,但可以想象,那一定是面太阳旗,那旗下或有 沙包掩体,里面是日本兵,把着机关枪。 怎么办,深更半夜,荒山野岭。方岳站在那里发愣,三个儿子早躺倒在地上, 不声不响,睡着了。凤屏望了望周围,对方岳说:“那边有座木屋,我去问问,能 否容我们过一夜,孩子们实在太累了。” “这么晚了,怎么好去打扰? ”方岳说。 “你把娃们包一下,莫让他们受冻,”凤屏说着,“我做妈的,这时候只好我 去。” 凤屏敲开了门,对主人说,他们一家从新界到九龙来投亲,发现这里过不了桥, 实在走投无路。三个孩子都小,求主人开恩,让他们在门口歇息一夜。 没想到,天下有恶人,也有善人。那房主听凤屏这一说,便马上让一家五人都 进屋,说:“兵荒马乱的,你们一定还没有吃饭,饿坏了吧? ” 凤屏从身上摸出一张钞票,对主人说:“能不能买些吃食,给娃们充饥? ” 那主人忙说:“如此天晚,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只剩些豆糊,如果你们不 嫌弃,就拿去吃好了。” 这样全家大小坐在厨房里,把半锅剩豆糊吃光。房主人看他们实在饿得可伶, 便又从柜里取出一盆白米饭,摆到桌上,说:“我刚想起,这里还有些饭,你们分 来吃了。”凤屏一见,赶紧又从身上摸出两块钱,递给房主人说:“真是太谢谢你 老了。" 房主人接了钱,问:“那桥被日军占了,不知哪天才会开通,你们怎么过 得去呢? ” 方岳凤屏吃着饭,不做声,谁也没办法。 “我楼上有间空房,可以住人的,你们如果需要,可以暂住几日,待日军放行 了.再过桥去。” 听这一说,凤屏几乎掉下泪来。好歹有个落脚处,孩子们能睡个觉,还有什么 不好。风屏连声说着:“你老好心收留,实在感激不尽。”同时忙不迭又摸出几张 钞票。 也不顾看多少钱,一并递到房主人手里,说,“请你收下,暂且作几日房租。” “我这里倒是安全,”房主脸上是笑,收了钱,说,“日本人把九龙塘设做炮 兵阵地,这桥上设了岗,所以这一带绝不至于打仗,你们可以安心睡觉。” 方岳凤屏领了三个儿子,按房主指示,爬上了小楼。那原来只是个存放东西的 小阁楼,并不是睡人的。但总比马路门洞要好得多了,谁也没有怨言,就地躺下。 灯一关,不到几分钟,满地的臭虫就爬起来,上了人身。方岳被咬得睡不成,干脆 坐起来。 永康虽然也能感觉到臭虫咬,翻来覆去,但终于太累,继续睡着。昌智和昌信, 胸口上爬满臭虫,也不感觉,只是呼呼地睡。凤屏心疼,坐在两个小儿中间,一夜 不睡,两手在儿子身上赶臭虫。 “他们在九龙塘设阵地,不知到我们家里去过没有? ”方岳忽然说。 凤屏点点头,说:“我也正想,不知昌义现在是死是活。” “我们当初应该带了他,一起走。” “莫吃后悔药,”凤屏说,“我们要想办法过桥,回家去看看。” 连续几天,都是这样。早上天一亮,方岳凤屏就带了孩子上路,就近游荡,指 望瞅空子过桥。一天转下来,没机会,就钻回那阁楼上的空屋过夜。这么转了几天, 附近路面倒是走熟了,而且发现并非他们一家在想法过桥,很多人都跟他们情况相 同,都在周围转来转去的,可是都没有办法。 凤屏一边帮儿子赶臭虫,一边自己坐着打吨。忽然听见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 凤屏一惊,立刻醒来。看看手表,只有早上四点钟。凤屏轻轻起身,到窗边,伸出 头去,便听见外面有人压着喉咙喊:戒严取消,赶快走。 听这一声,凤屏马上叫起来:“方岳,快,戒严取消了,我们过桥。” 方岳惊起,同凤屏一起,把三个儿子叫醒,抱了棉被,提了网篮,暖瓶也顾不 上了’,五个人便冲出房子,半睡半醒,跌跌撞撞,往桥边跑。桥上果然没有日军 哨兵,大群的人,都尽量地不声响,拼命地往桥上跑。凤屏是小脚,而且一手抱着 昌信,一手拉着昌智,却居然能跑得飞快,连永康也赶不上。那方岳扛着被卷,提 着网篮,就更是远远落在后面。 -凤屏几个刚刚冲过桥去,跑下桥头,就听见日军 朝桥上跑来,一边开枪扫射,哗啦哗啦响成一片,子弹雨点般乱飞。凤屏不敢停留, 不晓得身后方岳如何了,只顾保护三个儿子,一路喊叫着永康的名字,继续拼命朝 前奔。 方岳从未经过这种阵势,早已慌了手脚,急忙之间,脚步一错,便自己把自己 绊住,跌了一跤,手里被卷网篮飞出老远不说,眼镜也跌掉了。这被卷和网篮可以 不要了,那眼镜却是缺不得的东西。一片模糊之中,方岳趴在地上,四处查看。@-~illl 镜就落在前面尺把远处,方岳伸手抓进手里,不顾一切,爬起身,又往前奔。显是 日军看到有动静,又几梭子扫射过来,打得路边树叶横落,地上尘土飞扬。幸好是 早晨四点钟,天还黑糊糊的,看不大清楚,所以没有打到方岳。 枪声停息之后,方岳仍在拼命跑,直到被旁边一只手拉住,才停下来。戴上眼 镜,才看清楚,是凤屏拉住他。“好了,已经跑过来了。”凤屏说。 方岳喘着气,说:“被卷……和……网篮……都……” “莫管那些了,命逃出来,已是万幸。”凤屏说,“我们赶紧回家,去看昌义。” 方岳现在空手了,领着昌智,跟在凤屏身后走着,说:“哪里是撤销戒严,我 看是他们换岗,接班的人来晚了几分钟。” 凤屏说:“管他是什么,我们算是跑过来了。” 急急忙忙,天快亮时,终于到了家。却不料,昌义居然坐在屋里,没有睡觉。 一见昌义,凤屏两眼只是流泪,连声说:“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 ” 昌义奇怪,问:“你们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 方岳也奇怪,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没有睡觉,坐在这里? ” 昌义回答:“我晚上从来不敢睡觉,每天都这么坐着。只有白天,才敢睡一会。” 方岳问:“听说九龙塘做了炮兵阵地,日本兵到家里来过吗? ” “来过几次,”昌义说:“有一次几个日本兵带了米,要我给他们煮饭。我只 好生火煮饭,他们吃饱了,临走,还把剩的米留给我。” “所以这几天你有饭吃。”凤屏一边忙着安顿昌信,一边说。 昌义说:“有一次来的人,说是十九号派的。和日军一道来的,搜查半天,什 么也没找到,只好走了。” 方岳自语:“十九号怎么会找到我们这个地址的? ” 凤屏却停下手来,说:“我们马上得走,家里不能留。” 方岳愣了一下,忽然悟出,马上点头,说:“对,他们见昌义一个人留在家里, 晓得我们必会回来找他。他们一定还要回来搜查,说不定现在已经埋伏在周围。” 几个儿子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再不敢拖延,立刻跑出门。刚才到家,没有 几分钟,衣服也来不及换,饭也来不及吃。凤屏从柜里抓了几袋奶粉之类,叫一声 :“昌义,去拿两床棉被,跟我们一起走。” 昌义听话,冲进睡房,从床上拖下两床棉被,卷起来扛在肩上。方岳提起家里 还剩的一个暖瓶,临出门又回到书架边,胡乱抽了几本书,塞在怀里。 走到街上,方岳问:“我们去哪里? ” 凤屏没有回答,默默走了一阵,最后才说:“没有办法,只好还是去山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