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山林道也不安全,方岳和风屏两个,每天白天带了四个儿子,在马路上东躲西 藏,只到天黑了才敢回去过夜。这样的狼狈不堪,方岳凤屏几个早已面黄肌瘦,衣 衫褴楼,看不出是读书人家了,走在街上,倒不显眼,连抢匪都懒得过问,知道他 们身上已无油水可榨。凤屏一日一日地记着,这样的城市逃难,从十二月中旬开始, 直拖到过年的一月底,足足四十五天。 到第四十六天头上,他们正在街上走着,忽然听见人传说:日军下令,要疏散 难民了。凤屏一听,便马上对方岳说:“你现在就到曹公馆去一趟,问问消息。如 果真有这事情,恐怕还得他们帮忙,才有办法逃脱出去。” 方岳说:“如果有,他们就会来通知我了。” “这许多日,没有联络,谁晓得我们住在山林道? ” 方岳想想也对,便转身,往曹公馆去了。等到晚上他回到山林道,居然手里已 经拿了四张难民证。曹公馆的人嘱咐方岳,一家人分批出发,按照日军指定时间地 点集合,设法逃离香港。凤屏自然又是要方岳第一个先走,就像当年在北平,或者 在上海。 “看我这样子,不用化装,就是难民了,”方岳拍拍身上的衣服,说,“刚到 曹公馆,人家还把我当讨饭的,要赶我走,还是曹夫人认出我的声音。她要我带给 曹先生的那件毛衣,还在我这里,在家里。” 凤屏问:“你还需要化装么? ” 方岳说:“曹公馆的人说,日本人还在捉我。” “怎么化装? ” “曹公馆的人说,用椰子壳烧出油来,擦在脸上,脸就变得蜡黄,再没人可以 认得出。” “那么我们就去弄些椰子壳来。” 那一夜,昌义几乎通夜没睡,帮忙烧椰子油,给方岳擦脸。凤屏则做了六个白 面馒头,把两个金戒指揉在馒头里。她又给方岳准备了一个布包,里面裹一只热水 壶。 壶里塞了四百元法币两张。“你一到内地,马上给文惠寄四百块去,”凤屏说, “一个多月没有寄钱去,她吃饭都难,苦死了。” 方岳点点头,说:“当然,我也要立刻让她晓得,我们都还活着。” 凤屏说:“我想,她已经学会怎么从报纸上找我们的消息。” 方岳抬起头,看着凤屏,没有讲话。 “那年你去上海,也是日本人突然打上海,失去联系,我们急死。每天去买各 地报纸查,最后看见一份抗日声明上有你的名字,就晓得你还活着。那时候,文惠 每天跟我一起翻报纸,所以她学会了。” “所以我一到内地,头一件事就是在什么报纸上发个消息,刊出我的名字来。” “钱已经汇去,哪还需要你再登报通知。”凤屏说。 方岳听了,笑起来。 “我们在哪里会面? ”凤屏忽然问。 “什么在哪里会面? ” “你明天走了,我们后天也要走。”凤屏说,“到了内地,我们要约个地方会 面吧。 否则你走广东,我走广西,不见面了么? ” “是,”方岳想了想,说,“现在局面,恐怕我们最好去广西,至少那里近期 不会被日本人占领。” “那好,我们约在桂林见面好了。”凤屏说,“不管谁先到,就在当地报纸上 出消息,或者登广告,每天都出,直到取得联络。” 方岳说:“桂林有一家,叫做《扫荡报》,我到了,就在上面出消息,找你们。” “不管我们谁能跑出去,就去找文惠,”凤屏缓了一口气,又继续,“她需要 有个家。” 于是方岳才听出凤屏的意思。这次逃难,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闯,而且方岳是 日本人黑名单上列了名的逃犯,很难讲他一定能活着回到内地。凤屏一人,拖了四 个儿子,从香港逃到内陆,也有千难万险,说不定会碰上什么意外。 方岳低了头,不讲话。 “只是担心万一罢了。”凤屏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从北平逃出来,又从 上海逃出来,这一次也能够从香港逃出去的。” 静了大概五分钟,方岳忽然说:“父亲过世,我在家里守孝,七七四十九天, 哪里都不去,就在屋里读书。读了佛教的楞严经和大乘起信论,还读了法华经、圆 觉经、阿弥陀经、楞迦经、成唯识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等等,还 手抄金刚经。东汉时候,佛教从印度传人中国,原与中国家族传统制度相冲突。中 国人本来不拜佛,说拜佛是行巫术。佛教讲出世,中国的家族传统讲现世。佛教拜 过去、未来和现在三世佛。中国家族传统也讲过去、未来和现在。祖宗是过去,子 孙是未来,我就是现在。三国以后,世风日下,传统遭到破坏,佛教得到发展,与 中国道教儒学相互渗透,合而为一。” 似乎莫名其妙,方岳讲了这么一阵,又忽然莫名其妙地停了话,再不出声。清 晨五点,该出发了。方岳一步一步下楼,凤屏一步一步后面跟着,各自两眼含泪。 “我在桂林等你们。” “我们到桂林找你。” “你们要小心。” “你自己多保重。” 走到门口,看见外面街上,一群一群难民,静静走路。方岳不敢再回头看凤屏 .一步跨出门,加入难民队,就那样地走了。那一时刻,他们谁也不知哪个会活下 来。 方岳随着难民队来到大浦,赶上难民船。数十名难民,都拿着难民证,排着队。 等待日军一个一个个检查,才准登船。方岳排在队里,心里七上八下,他看见 日军似乎非常仔细,查对每个人的证件和面孔,万一查出他来,怎么办? 他想不如 不走,回家去算了。但是如果现在他离开队伍走了,也肯定要引起日军怀疑,恐怕 更麻烦。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有人喊:“那边有个姓田的,姓田的。” 于是几个搜查难民的日本兵都慌忙跑过去,发现那姓田的是个女人,便骂骂咧 咧地回来。原来他们要捉的,是个姓田的男人,那就是他方岳了。这么一想,方岳 心里更加恐慌得不得了,自己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还差三个人轮到检查他的时候,方岳感觉自己已经完全麻木,连害怕也没有了。 是死是活,只好听天由命。正这时,检查难民的日军人中,忽然又一阵乱,然 后传出一道消息,说是十九号获得确实情报,田方岳企图化装难民,走陆路潜逃。 日军已经封锁各条路口,捕捉到十几个田姓难民,相信里面一定有他们要捉的田方 岳。 这么一说,既然田方岳已经捉到,在难民船边检查的日军便也松懈下来,于是 方岳脸上椰子油烧出的蜡黄便救了他的命,过关上船。船黄昏出发,在黑夜里摇晃 了五六个小时。次日清晨,船在海上漂浮,忽然听见几声枪响,方岳便晓得,肯定 是日军查出在陆路捉的几个田姓难民都不是田方岳,于是又来追赶这艘难民船。方 岳想着,怕得腿站不起,索性躺在舱里等死。 待那追赶的船靠到旁边,却原来不是日军,而是一群蒙面海盗,每人交出五块 钱,立即放行。方岳才放下心来,跟着船漂到葵涌,已近中午。舍舟上岸,荒山野 岭,大队难民只好继续步行,不吃不喝,直走到半夜,才总算到了一个小村歇息。 在这个偏僻小村,自然找不到邮电局,无法给文惠寄钱发信。而且饥寒交迫, 劳累不堪,方岳几乎是刚一躺下,便马上睡着,直睡到被人打醒,难民队重新上路。 这么又走了几乎一整天,才终于接近了目的地惠阳,计划是到了那里,就可以有车 坐,转去别处了。还没到惠阳地面,便听说惠阳已被日军占领。 方岳只好又跟着难民队,在附近转了几天,到横沥再度上船,沿东江漂到龙口 .才算遇到中国军队,那时已是阴历除夕之夜。方岳一登岸,马上找到一家邮电局, 从暖水瓶里取出一张四百元法币,电汇到昆明西南联大给文惠,让女儿晓得父亲还 活着,已经逃回内地。 做完这件大事,方岳走出邮电局,在路边买了一只鸡,准备找间旅社,请店主 帮忙煮了吃,他这一路早已饿得要发疯。不料刚到旅社,还没安顿好,便听得前台 人喊:“田方岳先生,有人找。” 方岳听了一惊,头一个反应就是马上逃跑。刚出房门,才猛然醒悟,现在他是 在国民政府管辖的地区,不是在日本军占领的上海或香港,他用不着逃跑了。于是 他定下心来,走到前台去。 想不到,竟然是广东省政府派了小汽车,来找方岳。原来方岳跟着大队难民, 被中国军队接到之后,都登了记,所以广东省政府接到报告,日本人在香港搜捕的 田方岳,到了龙口。于是省政府马上派车来,把方岳接至韶关。路上方岳问明今天 日期,发现自己竟然在荒山野岭绕了二十一天。如果凤屏母子们也离开香港,恐怕 现在已经到了桂林,如果找他不到,一定又急死了。于是方岳请司机找个邮电局停 下,以广东省政府的名义,给桂林《扫荡报》发电报,刊出一则消息:广东省主席 在韶关宴请田方岳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