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里之一夜(2)
他在这时候,立起来做着整一整大衣的领子……来的……走下亭子去。
敏锐的她们,当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栏杆望着楼底下的人物似的,这是
取了一个守候的势头,只等他来攻袭。他也就在相当的距离和她们一样去扶着栏杆
望着底下,但是为谨慎起见,又故意放刁,还是不开口。
这样的三个人在沉默中又停了一会,更上了一层楼,三层楼的风格外冷,除开
他们三个外,没有四个人上来。
她们首先开口了:
“盯来盯去做什么啦?去不去啦?不去莫让我们去吊膀子。”
“膀子么大家吊吊呀,你吊你的,我吊我的。”
他的回答顽皮极了。
“真的,去不去啦?不要担搁我们,苦来些个!”
她们碰到这个刁钻古怪流氓般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的哀求他。
“要什么紧,时光还早呢,且坐下来谈谈呢。”
“这样大的风,你吃饱了老酒倒不冷,不替别人想想。”
他不容分说,一手拉住一个,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娘姨…这滑腻的手……
“几点钟了?”
“十点多钟了……”
“讲讲价钱看。”
“打茶围是打茶围的价钱,过夜是过夜的价钱,天冷哩,快些走吧……”
他们走出大世界喊两辆车子——她们两个坐一辆,他坐一辆——娘姨对那车夫
咕噜了一声,车夫就把两杆子抬起来,车夫是明白的,接到了这样的客,格外跑得
飞快。他以为她们的巢窟在云南路二马路一带,但是车子却向西藏路、南京路一带
斜过去。他坐在后面车上,望见前面车上两个女子的头,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
情,只觉得新奇,也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悲哀,只是头脑昏沉沉,看见道路上的
人一个一个人抹过去自己在心里说:“书籍横陈的房子啊,今天要和你暂时分别一
晚了。”
车子从一条门口摆着极体面的水果摊子的弄堂里穿进去,不久就到了她们的门
口。
那种地方是没有什么厅堂客堂的,上楼就房里请坐,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就见
了一张铜床。几面大镜子,几张大理石面子的木器,洁白的帐子和被单,高高叠起
的湖绉被头,梳妆台,化妆品,月份牌,痰盂,茶具……都在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
底下灿然发光,还有一阵消魂摄魄的香气。
他在床上坐下之后,面前就来了一杯热茶。她像一只小雀儿一样,扑在他的身
上,“不要回去了……啊,……啊……”发疯似的撒起娇来。“好。”他被她一推
倒在床上,底下的钢丝把他弹上几弹,他像一跤跌落在云雾里。
“我要吃橘子哩。”
她又撒娇起来说。
“天冷哩,吃别样吧!”
“啊,啊,我要吃哩……”
“好,”他就摸出来钱来,不多久,面前又来了一大盆大蜜橘,她就像小孩子
一样跳下来抢着剥,剥得很精致的,自己吃几瓢,几瓢塞到他嘴里去。
“你姓什么?”她问。
“我姓别。”他不说姓易。
“不是的,骗人……”她听这个别字不像姓,并且上海话里面这个字常常用在
坏处的,所以不相信。
“是卞呀,天晓得的。”
“噢噢,姓卞,姓卞……”
“你姓什么?”他问。
“我姓金。”
他知道她姓金,叫老五,是苏州人,但是苏州话说得不大像。这也怪不得,她
们无论哪里人总自称苏州人的。
“为什么吃酒呀?吃得这样多,”她好像劝告的样子。
他听了这种话,这种声音,这种慈爱的声音,除开他的母亲以外,他毕生没有
听见过,他的心里惨然起来。
“唉!唉!我难过………我吃了酒好过一点……”
“什么难过啦?不要难过,我欢喜你。”她又爬到他身上,把个细腻的面孔贴
过去,把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去……鲜花才放似的嘴唇,鸡心般的嫩舌……他四肢
已经乏力,只听她把自己当作一只小猫一样去安排,他知道自己反而占了她的地位,
而她却正立在自己的地位上。当时他明明知道这种感情是两面做出来的,暂时的,
是钱买得来的,但是竟好像熟识已久,正是亲爱到说不出来的时候,他竟把她当做
一个最知心最体贴,能够解除他的忧患的朋友,心里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告诉她……
然而他说不出,说出来了她又怎样知道这些苦处呢,她也能陪着你伤心吗?他心里
不由得酸溜溜的在那里转,眼眶里竟滚出眼泪来了,但是这眼泪他不愿意被她看见,
趁她不用心,赶紧抹去了。
这时候后面房间里又来了几个客人,从说话上可以辨出其中几个是北方人,一
个却是广东人,并且从声音上又可以推想他们的身材都是高大的,听得他们在那里
问老七哪里去了,又听得娘姨回答说,“大世界去了。”又听得他们叫人到大世界
去找老七回来,本来很清静的房间里,顿时嘈杂起来。
同时老五就丢了他,到后房里去招呼他们,前房来了三个女小孩,算是来服侍
他的,她们的面颊上都起了一层鼻涕被风吹干而变成的壳,但是也都会倒茶剥橘子
的,并且也竟会扑到他身上来,他没有事做,就要她们每人叫他一声。
“姨夫!”第一个叫,他摇摇头。
“爹爹!”第二个叫,他骂道:“岂有此理”。
“妈妈!”第三个叫,他笑了起来。
老五去了半天半天不来,忘记了他似的,他只听见她的细声音混在几种大声音
里面,他又像受了一种轻侮,要想发怒,而一面又想这样发怒太不体贴她了,只好
把怒气遏住,仍然和三个小孩子打混。
过了一会,听得老七回来了,后面房间里,又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几个人
要打牌了,在那里议论后面的房子太小,要和前的客人换一下房间,在这时候老五
就走过来了。
这件事又使他知道了一点规矩,原来那地方的客人互相换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
的。先由老五叫他仍然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而后拿一幅围屏来遮了他。在那彼此
不相见的一屏之隔中,后面的客人到了前房,前房的客人就到了后房,但是竖在他
旁边正有一面大镜子,他从那镜子里也看见了那几个客人的状貌,果然是三个身材
高大,相貌魁梧的军官一类的人物。
他到后房时,前房就一片声音把麻雀牌撒在台上,洋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的光景,老五来了,她已脱了裙子,外面的皮袄也脱了。上身穿
着一件水红的棉紧身,底下一条黑湖绉大裤脚管裤子,这样的颜色与打扮他虽然不
喜欢,而穿在老五身上却又似乎相称的,于是他们横身在床上,很甜蜜地各人想些
话来谈着,并且一粒蜜枣从老五的嘴里到了他的嘴里。
“睡觉吧,”老五说。
“好”。那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打了开来,他的身体便被吞了进去,……雪一
般白的皮肤!蛇一般滑的肉体!芝兰一般香的气息!……
这也很奇怪的,这里面的情形竟超过他幻想之外,无论老五怎样竭力安排他,
他心里头毫不会起一点特别的作用,所感觉到的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也不气
喘,也不心跳。犹如做着一件极普通的事,如他每天到学校里去上课时一样,结果
只把一只手臂做了老五的枕头,他的身体被她的四肢包围着,浑身热得要出汗。
床面前一架时钟敲着两点钟的时候,他的酒意也渐渐地减退下去,抬着眼睛望
望帐顶,似乎这件于他很新奇的事也曾经已经做过了的,帐子外面一盏雪亮的电灯,
仍然在发着它热烈的光,忽然有一缕呜咽声隐隐约约被他听见。他以为是老五在那
里哭,而这哭声却分明在帐子外面,他掀起帐子看,外面另外一个女子伏在茶几上,
她的背皮一上一落地动着,非常哀切似的,前房的打牌声音仍然在响着,不过没有
老七的声音……妈呀!妈呀!……这哭声吵醒了身边的老五。
“老七,半夜三更有客人在这里,哭什么?”老五抬开眼睛来说。
“小娼妇!你当心你的骨头!”前房忽然多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她像咬牙
切齿下死劲地骂。
“规矩也不懂,老子来受你的气,操娘!”前房的客人发脾气,接着一块洋
钱拍的一声着在台上。
“你的脾气发给哪个看,明天不把你撕破十七八片我不信!”前房的中年妇人
继续着骂。
“尿眼泪这样多,去呀!去呀!”老五骂。
“我的场面没有你好,吃这行饭的人都是要场面好看的,哦哦……”老七还是
呜咽着。
“……”
“……”
他越发睡不着了,他很同情于老七,但是没有他可以说的话,他只能劝劝身边
的老五:“看我面上,不要骂她,苦来些个!”其实这种极平常的吵口并不用他担
着心,等她们吵得疲乏了,也就自然而然的静了下去,都不做声了,老七也过去了,
并且大家吃起粥来了。
“为什么睡不着啦!不怕吃力的。”老五钻在他的怀里很体恤他似的说。
“啊!我睡不着,我听了她的哭声很难过,可怜的老七,你还要骂她哩,罪过
的!”
“我不骂她了喂,睡着吧,我抱着你好好地睡过去啊!”其实她自己贪睡,她
的眼皮一眨一眨的,声音也低了。
“啊!我欢喜你,你很像我的妹妹!你叫我一声哥哥吧?”
“你先叫我哩!”
“妹妹!”
“阿哥!”她差不多已经睡着了。
他始终合不上眼,只觉得老五身上发出来的热气一阵一阵熨着他的胸膛,看看
她两眼低垂的面孔,此时已变成了苍白,梦中时时转侧,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寂
寞地替她伤心不过,又替自己伤心,他觉得世界上最伤心的就是她们和他自己这两
种人,虽然表面上,生活上看起来绝然不同,而被世人凌辱,轻侮而偷安苟活则同
是一样,……他的眼泪止不住断断续续往下面流,一面轻轻的在她披在额上的几绺
发上吻了几吻,又用手轻轻的替她捶着背……感伤了半天,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好像不多久,他又惊醒过来,帐子外面的电灯光已经变成了白天的日光,看看
身边的老五,犹在昏迷不醒,他轻轻掀开帐子去看钟,已经有九点多了,他不忍惊
动她,独自一个悄悄地爬了起来。
他朝着那面镜子穿衣服的时候,看看自己的面孔并没有清减一些,只有一种惭
愧、感慨、留恋混合着的感情使他如醉如痴地不安,看见横在枕头上的沉沉睡着的
老五,他很想叫醒她,对她告一告别,然而他又不忍,只好小小心心偷偷地在她面
颊上吻了一下,心里极诚挚地说道:
“老五!老五!我深感你给我的一夜之恩!我永远把你的影子嵌在我的心上,
我如今和你告别了,只希望能够在别的地方再碰见你,即使碰不见,我也永远不会
把你忘记的,祝你的身体常康,祝你的容颜不要衰退,祝你永把昨晚待我的样子去
待别人,别人待你也和我一样!”
他又和昨天日里一样孤孤凄凄地走楼下来,在她们的门口找一点纪念,只见墙
上钉着一条铅皮,写着二百零六号后门几个字,加上他昨天问到的地址,就是“大
庆里二百零六号后门”几个字,他就郑重其事的把这些字写上了他的日记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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