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5)
五以上是梦仙认得香云的来由。他招呼了香云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不容易多得
的愉快。他近来的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那天忽然有了
一点多钟的快乐,竟谈了许多话。他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徒然增长了他的可怜,但他
也不愿意去追求它。
晚上竟做了一个乱梦:
他携着香云的手,不知道什么天气,什么时光,忽然立在自己家里的天井里。
厅上的长窗紧紧的关着,好像上面的玻璃都碎完了。突然之间一个苍白的面孔从窗
里钻了出来——好像曾在大舞台看狸猫换太子的戏,那些妖精的面孔露出在窗外一
样——是母亲的面孔,呆着眼睛朝他们望。看了半天香云,忽然就到了他们身边,
手里拿着一根大门闩就打香云——又好像已经打了半天了。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难
过极了,但是又说不出话。忽然自己的面也嵌入了长窗,睁着眼睛呆呆地看香云挨
打。只见香云泪痕满面,一步一步往后面退,竟没入了墙头。忽然又钻了出来,却
已经变成W女士了,不住的立在那里笑。母亲忽然又坐在厅上的大椅子上,欢喜得
异常。那又像香云又像W女士的,便抱住了他指着母亲笑。他就携着她的手从台阶
上一步一步走上去。但是忽然母亲不见了,W女士不见了,房子,天井都不见了,
却是立在茫茫无际的地方。突然眼前黑成了一片,香云又变成了他的妹妹破空而出,
淌着两粒大泪珠叫道:“哥哥!”……
他惊醒过来时窗上才透上一片青白色的曙光,那盏电灯还剩着一点红光亮在那
里。他稍稍清醒一些,梦中的事大半忘记。香云的面孔却在他头脑里活动起来。他
从前每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就醒过来了,现在正是这个样子,他便想
道:
“唉!我真正的恋着她了!”
从今后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香云,没有一天不想到她那里去。她去的时候多
半在白天,要到上了灯才回来:因为香云梳头的时间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在她梳
头时找出了特殊的美点,特地去赶这个时间的。
香云梳头时他便挨在她的旁边,看她的乌云似的长发散开来。那白而腻的面孔
藏在散乱的头发里越显得异常妩媚,再等候的头发梳到后面去了,两边鬓发盖下来
掩没了耳朵,而额上的几绺短发齐齐地贴到眉毛上,她的眼睛越发掩映得奕奕有神
了。香云也知道他的意思,便趁这个时候做出种种媚态来,或者抿着一根头绳朝他
笑,或者在镜子里向他挤挤眼睛,他看了便不禁神魂飘荡,很希望那梳头的时间多
延一刻。然而那梳头师父的技巧已经有了一定的时间了,不能够特别延长,也不能
故意缩短。
加之香云又天真,又活泼,在床上时,就像一个胶性的皮球在他满身上滚。坐
着时就把两条大腿架到他的腿上来。香云的身体热得很,软得很,伏伏帖帖粘在他
的身上使他异常舒适。她又常时把细腻的面孔来和他的面颊磨擦,用血一般的嘴唇
去咬他的耳朵,他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一阵肉香——如刚刚产生的小孩子的肉香,和
着一阵粉花香直渗入他的心房深处,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海绵浸入了热水似的,立
时泡发开来。这时候的妙处他常暗暗地瞒着香云私下尝着的。
当横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臂从香云的肩头上伸过去环抱她的粉颈,
香云披在耳朵背后的几丝新洒了香水的头发飘在他的面际,他就不住地含在嘴里吸
着,好像那几根头发真的可以吃的一般。有时更进一步,把手插到她的大襟里去抚
摩她的乳房。那两个乳房热而且滑,软而且松,如两个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就使那
只手放了进去之后永远不愿意退回来了。床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晦暗一些,香云的面
部就显出可爱的苍白色,同时她稍稍有的缺点尽都隐去,而她的美点却越看越不尽
起来。那时候他越看越像W女士,越看越像E小姐,就紧紧地搂在他那尽在那里兴
波作浪的胸前,在摹拟的状态中享那冥想的快乐。然而他又屡屡自责不应该做成这
个样子,因为在他胸前的明明是香云,这样抱着她而又把她当做别人来爱是不应该
的,应该真真实实爱香云,香云并不辱没他什么。
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
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
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
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
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
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
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
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
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
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
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
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
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
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
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
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
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
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
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
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
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
这种不言可知的原因谁也能够猜想得出的,梦仙听了却为她们黯然神伤起来?
竟如个老年人似的叹口气道:
“唉!可怜的小孩子呀!”
香云的娘听见梦仙叹了一声,也接着叹了一声,好像不是客人叹气,她是绝对
不敢叹气的。
玉华馆的人,到一定的时候,除开意外的天气,没有一天不看见梦仙从那一架
绘有天官赐福的屏风背后转进来于是打帘子的人认得他了,姑娘们认得他了,打手
巾的认得他了,卖小吃的也认得他了,还有另外一班卖唱的姑娘们也认得他了。最
后一班人就想靠香云姑娘身上沾些油水。
当灯火未来之际,屋子里显出一片黄昏的惨淡时,那里边已经挤满了客人,挤
满了卖小吃的人,院子里就不时大喊着“没有屋子”!“没有屋子”!的声音,以
免后来的客人的徒劳跋涉之怨;而里面呢,早就胡琴,三弦,鼓板的声音响彻着,
卖唱的姑娘们正把嗓音调得很好的在京调,大鼓,梆子腔上趁工夫了。
而梦仙呢,为了香云的原故,也自然要破费几个正账外的消耗了。那班穿着长
袍,拖着大辫,或是胸前一把银锁,或是腕上载几只金圈,或是耳边描一朵绒花的
姑娘们先先后后手里拿着一个红折子跳到他身边来请他点戏时,简直叫他无可奈何
起来。因为看了她们那副撒娇的样子,带嗔的声音,非常熟识的情态,很不容易说
出“不要唱”的三个字来。尤其为难是她们一走进来总是未语先笑,跟到挨到他身
边来握着他的手,又是一声亲亲昵昵地叫道:
“姐夫!”
亏得他有把握,亏得香云不会替她们吹嘘,所以他才得一个一个来谢绝;然而
归根结底,到后来还免不掉承认了一个。这一个在他说起来是出于自愿的,是一个
十三岁的小姑娘。她的打扮宛如《空城计》里面立在诸葛亮旁边的琴童,两条扎着
红绳的发辫分开左右垂在胸前,头顶中间露出一条青白色的肉路,两只眼睛大而且
明,小小的嘴巴有如一朵蔷薇,怒起来时会叫人魂消,笑起来时又叫人心软。
小姑娘能唱的戏不很多,连那个不到十二面的短折子也没有填得满,所能唱的
又多半是已经过去了的不时髦的戏,如当时流行的《庆顶珠》《捉放住店》等都不
会唱。她的琴师是一个六十几岁脱了头发,落了牙齿的老人。他拉胡琴是半途出家,
他的技巧离圆熟还远得很。所以拉起来时每致琴声和嗓音不能调和,过门时也常要
走板。在这些上全不能使梦仙乐意,那嗓音反而在他耳边纷乱起来。但是他却很情
愿出这几个钱。这原因一半固然是那小姑娘小得可爱,一半也因为那老琴师老得离
奇,是一种一老一幼,一孤一弱,相依为命的可悲境况中博得来的他的恤心肠。
那老琴师用全身的精力,伸出松枝一般的老手拉着那枝硬弓,同时大张着口喘气,
喉间一块骨头也高高突起一如古树上的一块节疤,令他想起一个人到了日暮途穷时
可悲的状况。并推想起自己的将来。那小姑娘唱到最高处的颤动的声浪,涨得通红
的面孔,他也异常为之不安而为之惋惜。所以他宁可今天听《武家坡》,明天听
“阎瑞生”,有时还替那老琴师代劳而拉起胡琴,一边叫小姑娘多喝一些热茶,末
了再多拿出一些钱来给她。他这心肠在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不晓得,然而这几个钱
出得心里很舒服的。老琴师把胡琴套到布袋里去时总赔笑道:
“嗳呀!还要你老的赏钱呢!”
小姑娘也扑到他膝头上来抚摩着笑叫道:
“姐夫!谢谢姐夫!姐夫多坐一会儿去!姐夫明天来!”
这“姐夫”他便生受了。他是她的姐夫香云就是她的姐姐,他有这样的小阿姨
很觉得光荣,香云有这样的妹妹他也替她幸福。于是他就一边拉着小姑娘一边指着
香云道:
“叫她一声姐姐!”
香云就含羞带笑说道:
“不要她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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