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区的案子(2)
二洋楼算是N校的第一区,由一区右转弯,穿过无其数曲折的长廊过去,住的
是算学教员,物理、化学教员,有五六个人。因为地方偏僻,先生们又都在房里运
用脑筋,在那绿荫着的几幢房子附近,只听见鸟叫和树叶的声音,人声是听不见的。
这里算是第五区。
和洋楼隔开几个院子,有四幢楼房围起来中间空出一个方形大天井。楼上住教
员,楼下住学生的地方,是N校的第三区。这里的空气和五区不同,又和洋楼上不
同:附近没有树木,看起来很觉得单调,但时常听见谈笑的声音,又觉得很为复杂。
教员有八个人:有三个艺术教员——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有三个国文教员—
—花正绮,鲍芹村,铁瑞章。有一个教育教员叫做曹惠明。有一个博物教员叫做王
懋林。这几个教员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只有王懋林的年龄老了一点,因此他的态
度等等也稍为差异了一些,最分明的是他们七个人都留着头发,王先生却光了脑
袋,因为既不求漂亮又可以省钱。
三区的先生们和洋楼上的先生们比较起来,无论气秉上,趣味上都有些差别,
因此不期然分成了两派。每天除开在教员休息室预备上课,在膳厅上预备吃饭外,
很少接触的机会。只有洋楼上的体操教员蒋先生,和三区的王懋林,倒时常往来于
洋楼与三区之间,成了骑墙派。不过上面所说的派别也不过从大体看来如此,实际
上并没有分得这样清楚,其间错杂的事情很多,都是一堂同事,平时也颇显得意气
相投的。
N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学生的一种习惯:凡是政府派校长来,一定
要经过学生的承认。校长请教员,也要得学生的通过,执掌这大事的就是学生自治
会。这一次冯校长,周先生,以及各位教职员,算是学生平素信仰的,所以开头他
们都抱一腔绝大的热望——希望能够充分地自由发展各人的个性!——但是周先生
到校后,列出许多规则,破坏了他们的兴致不少,大半又有些抱起反感来。学生中
也有许多派别,一部分固然对于周先生等的严厉之处愿意遵守。一部分却又暗中活
动起来。也因为气秉,趣味种种的差别,有些倾向洋楼上的先生们,有些却和三区
的先生亲善。但是骑墙派也很多。
里面最占势力的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和研究文学的两党。他们的自修室、宿舍
也因此分开——前者在五区,后者在三区。前者一党的出色人物做了自治会的首领,
可以操纵全体同学的意见。后者一党对于他们尽力反对,在暗中牵制他们。每逢什
么会议,双方都有人陈说意见,争执好久,经全体同学表决后才得收场。有时马克
思党占优胜,有时文学党占优胜,他们的潜势力在那几百人中互相起落无定。当政
府委任冯校长时,也有过几天几晚的争执,甚而至于两方作战起来。冯校长的得以
进N校,实是马克思党之力,文学党对于这般富有办事力的洋楼上的先生们极力反
对。但是现在周先生等取的手段太严,马克思党也觉得有损利益不少。所以近来隐
隐地有和文学党调协之势,对于周先生等有群起而攻之的意思了。
善观气色的周先生,很知道他们里面的把戏,就定在礼拜六的下午,召集全体
教职员开临时会议。
自从开学以来,已经开了许多次的会了。开会是最乏味而又最伤神的事,洋楼
上的一班先生们,看来是逃不了的责任,不能不到会。三区的先生们一听到这个报
告就连连的打起呵欠来了。然而因为每次开会总有些可口的点心,无形中也受了些
引诱,所以倒也到了一个齐全。
全靠苹果的色彩,香蕉的香气,鸡蛋糕的滋味,以及热茶等等混合起来的乐趣,
这个会竟维持了三个钟头。席中间王懋林贡献了不少的在别处学校里得来的经验。
曹惠明主张取折衷办理,不要太激动了学生。周先生说非积极进行不可,要一鼓气
把他们压下来。教务主任白先生想利用机会开除他们几个,使他们以后不敢捣乱。
训育主任黄先生主张先把他们为头的叫来婉言劝导,劝导无效时再实行挂牌开除。
结果周先生积极主张的意见成立。希望诸位教职员一致进行。
礼拜一,特地停了半天课,全体教职员,召集全体学生在大礼堂开会。首由冯
校长上台述说来执掌此校的目的,和他所取的态度。冯校长真是一位道德家,眼睛
里也含了不少的真挚,用着十分力气,使自己的话语又加了一倍真诚。他说:他来
N校不是为钱,不是为名,完全是为办学校,为改革N校,牺牲自己为五百多个学
生谋幸福,所以他把一种办法认为合理以后,无论学生怎样反对,也决不改变态度
的。总之把他赶出学校可以,要叫他另换办法是做不到的。又说一班教员都是他请
来的,都和他取一致态度的,都是不怕驱逐的。他一方面说,他的衰弱的神经令他
对于自己说的话也很为感动,一面又联想到经费支出,薪水无着一类的事情,心里
异常灰心。面孔上就格外露出一种如宗教家一般的沉痛而又严肃的表情。
继冯校长而上台的是周先生。他说的话大半和冯校长雷同,不过因为职位的相
差,变动了许多字眼,再报告了许多以后应该遵守的规则。他的面孔很是威严,因
为他看见台下许多冥顽不灵的学生的脸,心里面升出火来,他的喉咙越喊越响亮,
话语越说越激昂。
周先生下来,白先生上台。他说的是教务上的计划。他的头已秃了顶,面色却
是很红,说的话也分外流利而动听。但是那天早上刚接到家里的一封信,告诉他说
离婚的事情不能解决,心里很有些凌乱,因而已痛恨起学生的不驯,弄出许多麻烦
的事情来。
随后黄先生上去说一阵奉公守法的话,他的性格很有些偏于女性的,他的心里
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恬静,能够思索出不少细小的、巧妙的思路。他近来正在编一本
关于教育上的书,现在一方面说一方面又好像有了许多感想,就想把这些感想放到
那本书上去,以便增加那本书的内容和将来出版后的销场。
接着曹惠明也上台去说起来。他要说的话实在已经被几位先生说完了,不过在
自己的教育教员地位上着想,不得不再造出些新鲜而又有趣的句子来。他的房里正
烧着一壶咖啡。他一面说的时候,眼睛里好像看见那咖啡在那里发出蒸气,同时喉
咙里也感到咖啡的滋味。
以后还有五区的化学教员李先生说了一阵。算学教员陈先生说了一阵。只有洋
楼上的姜先生,蒋先生,三区的尤庭玉,裘一秋,杨玉璋,鲍芹村,花正绮,铁瑞
章,和五区的几位教员没有上台。然而已经很够了,这个会已经费去一上午的工夫
了,最高处的铜钟,已经在铛铛地报告吃饭的时候到了。总之这个会的成绩是很好
的,冯校长的斩钉截铁的话,周先生等的不屈不挠的精神,看来是把学生的气焰压
下去了,台底下黑压压地坐着的几百个人,竟没有一个敢立起来开口,只寂然闷坐
了几个钟头。因此周先生等如卸了一肩愁担,眉飞色舞地走上膳厅,大家捧着饭碗
时还禁不住放出些这件大事的余音,那一顿饭菜的好坏竟没有工夫去讨论它。
然而到了下午四点钟时,学生也在五区的膳堂上开全体大会。
第一个是叫做金光耀的立起说话。他的面孔上布满了冷酷的白色,就是自治会
的首领。他把今天周先生等说的话选几句重要的重述给大家听,用以推测办事人的
对于他们取压迫手段的心理,再用自己的巧妙的话来煽惑大家的心。
次之是个面孔像孙悟空一般的立起来说,他叫做沈昌林,是文学党中最激烈的
一人。曾经吃了学校里的一只狗,本来就在开除之列的,但是因为尤庭玉先生也吃
了一块狗肉,所以周先生未便开除他。他的话尤其深奥入微,比金光耀的话尤足以
激动大家。
又次是吴逸明直跳起来说,他立在人堆里摇头舞手,口沫乱飞,像只疯狗一般。
大家看了忍不住地笑,但是他的话很是激昂。
再有几个人立起来说了之后,想说话的人已经不守秩序了,全膳厅如来了一阵
大风雨似的鼎沸起来,大家都变成了烈士、勇士、革命家的样子,各人朝各人身边
的一团空气詈骂起来,恨不得立刻把这个N校用一把烈火来烧了。趁这时候就起了
一种木器撞击的声音,是一个人把一张桌子丢到墙角上去,大家看那张桌子的四条
腿脱了开来,便哄然大笑起来。
“诸位同学!在现在是不能这样子的,周东郊虽然把日本的大帝国主义用到我
们N校里来,然而冯一鸥的来做校长,都是我们大家承认的。我们要叫他们滚蛋,
当然要出去散布传单,然而我们这次欢迎他们进来的事,社会上,政府里都知道的
了,我们现在又要宣布他们的罪恶,岂不是自相矛盾,必得不到社会上的同情,反
足以造成政府的忌刻。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忍耐下去,慢慢地等他们的劣迹彰明,
再想对付的方法,最好取不硬不软的手段,不要受他们的约束,也不要过分犯了校
章,慢慢地叫他们灰心,他们自己就要滚蛋了,冯一鸥神经衰弱,看来也不愿久居
此地,只要冯一鸥滚,那就不要说一个周东郊,就是一百个周东郊,也不怕他不滚!”
最后又有这一大篇道理把那暴乱压了下去。说这话的是刘荣达,他是自治会规
劝科的主任。他的道学态度并不弱于冯校长,他的办事手段或有过于周先生,他说
完这一篇话,大家的气方缓了过来,起了一片拍手掌的声音。
学生开会的时候五区的工人到洋楼上来报告。先生们听了,又不耐心地皱起了
眉头。周先生的鼻缩了一缩,立起来到五区去。
过了一会,周先生扳着面孔回来。白先生很灰心地问道:
“怎么样了?又在搅些什么了?”
“乌七八糟的,怕他们做什么?一个捣乱一个滚!全体捣乱全体滚!”
白先生咳了一声嗽,深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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