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区的案子(6)
六然而三区的先生并没有体贴周先生等的心,也并没有顾到这些小节,连周先
生面孔上的暗示也没有看出来,竟是愈出愈奇的做起来,周先生再不能隐忍,再不
能不尽忠告的责任了。
三区的铁瑞章是本省人,从前和周先生同过几个月的学,周先生就先把他来开
刀。他特意走到他房里,趁没有第三人在的时候说道:
“你知道吗?你们这里越闹越不像话了。冯校长很是灰心。但是我不能不来对
你们说的。大凡我们做事,不要太感情了,至少要自己检束几分,他们是外省人,
我不便去对他们说的。你呢,我是知道你的……”
他把话说得很是从容,并且带了许多含蓄,面孔上做出一副庄严的神色,想去
感动铁瑞章,等他自己去体会这些话的意思来。但是铁瑞章听了却正眼儿也不觑他,
朝着地皮说道:
“周杰!你自己去管理自己吧!一个人不能太自信了的,无论什么事也不能越
出了范围的!”他说完了,就把周先生丢在房里,自己出去了。
周先生自从出过洋,留过学以来,从来没有人敢叫他这个“周杰”的小名字,
不想在这N校又在铁瑞章的嘴里听见。他一听见这个名字就会联想起从前的许多自
问不安的事情。他很是烦恼,恨自己招出祸来了。对于三区的全盘房屋,也切齿痛
恨起来。这一方面,大家从铁瑞章的口里听见了周先生的话,也就弄出许多的牢骚
:
“他们算什么东西,不要太猖狂了!”
“他们难道真是圣人吗?那一次还不是在酒楼上叫姑娘的?不是在算学教员家
里打过牌的,还不是半夜三更自进自出……”
“周东郊太自负了,然而终究有些呆气。最讨嫌的是白尚志,什么鬼鬼祟祟的
主意全是他打的,没有人的时候最靠不住,那天他不是也在这里联句的吗?……”
到后来连冯校长也骂在里头了:
“冯一鸥是假道德。既然不坐包车,不坐藤轿,又何必买,又何必雇车夫,雇
轿夫?既然买了,又何必冰冻雪落的天气也打着把伞走到校里来,那种怪可怜的样
子。等到要去见省长去了,他又坐在轿子里了。真是假道德,这种把戏给哪个看?”
有了这种事情以后,三区和洋楼的感情便有些调和不来,显然分成了两派。
学生方面起初对于全体教职员抱反感,后来知道三区、五区的教员并没有和洋
楼上的合作,就把恶意绝对地注视洋楼。但是洋楼上终于不肯让步,也就慢慢地灰
了心。更有一班高年级的将要毕业的学生,知道自己的前途操在洋楼上的先生的掌
握中,退一步想,就索性和他们讲了和。讲了和,德性骤然从心里涌了出来。三区
先生们的没有德性的行为,也就和他们不相容了。高年级生都是马克思党,近来周
先生的房里,就常有马克思党员坐在那里谈笑。马克思党员进了周先生的房,N校
里面的天气早已变过了,只有少数的文学党中人,稀稀落落和三区的先生来往来往
了。
那一天尤庭玉自外面上了课回来,走到房里,只听得隔壁裘一秋的门上发出一
种怪声。他连忙走出去看。就看见那一个叫做吴逸明的学生拿着半枝粉笔在门上恶
狠狠地写字。尤庭玉出来时,他的字也写完了,强过头来,把他的环眼朝尤庭玉怒
睁着,又用全身的力气把楼板踏得一片响,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裘一秋的房门上,
留着“流氓教员”四个大字。
正在这时候裘一秋,杨玉璋也从外面回来,听见这个消息,裘一秋气黄了脸,
把个拳头向天打去骂道:
“他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教员还做不过你学生哩!”
大家听见这种声音,全都挤到裘一秋的房里,想起了大家近来做的事情,又不
禁哄然大笑。
这件事的来源也很长了,不能不述说一遍的。
原来N校五百多个学生里面,也很有几个年纪轻,面孔白的小学生,像一群乌
鸦里面夹着几只白鸽似的显出他们的平和的、安详的美丽,又引起了先生们的慈爱
心肠。曹惠明第一个把房门关了起来,炖了一壶咖啡,来述说他从前在W城时和一
位小朋友的经过,并且把那小朋友寄来的蝇头小楷的几封信也读起来给大家听。大
家听了之后,眼面前就有许多青年美貌的小面孔净动起来了。
裘一秋是音乐教员,他组织了一个唱歌队,若把这唱歌队排列起来,便是齐齐
整整十几个可爱的小学生,所以白教务主任看了很是喜欢,很是羡妒,也说过“老
裘真是岂有此理,把N校的精华都提去了!”的话的。裘一秋因此颇可以自豪,再
在这一队里面挑出几个最得意的来,叫到房里去。起初听见风琴的声音,大概是在
唱歌。后来歌不唱了,就改为说笑,最后不知道什么原故,房门也要关起来了。
先生们的这种风尚,在学生中本来也很盛行。正当裘先生得意的时候,也就是
吴逸明失意的时候,因为近来关在裘先生房里的一个小学生,就是从前的吴逸明的
好朋友——吴逸明开贩卖部时,大家称那小学生为老板奶奶的——许久以来吴逸明
已经丧魂失魄地在裘先生的房门外面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吴逸明的本意不必要寻
仇,他先做出痛苦的样子去感动裘先生的心;再做出许多暗示来要裘先生了解他,
又走到隔壁尤先生的房间去喊着那小朋友的名字,再间接地请尤先生去规劝裘先生。
然而都没有用,裘先生房里的琴声还是不住地奏起来,裘先生的房门还是紧紧地关
在那里,他就伤心得几乎发了疯,就准备来和裘先生作战了,开头便用粉笔到那门
上去写字。
“快些叫工人来把这些字抹去了吧,给学生看见了不大好看。”花正绮说。
“哈哈!裘老先生和吴逸明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了!”曹惠明笑说。
“什么仇?我还值得来睬他呢!”裘一秋苦笑着说。
“那个小朋友知道了没有呢?”鲍芹村说。
“来了!来了!……”杨玉璋说时,那位小朋友翩翩地走了进来。先生们全在
他的面前,他不知道对哪一位招呼才好。所以他面孔红着,用他的好看的笑容来表
示他是随便对于哪一位先生都很亲热的。
“哦!张敏修!吴逸明要来把你抢去了,怎么办呢?”先生们都把他爱得头也
昏了,竟说出这种不分轻重的话来,又好像大人骗小孩子的样子。
“怕他做什么?他是疯了的……”小朋友害羞得面孔越红了。朝着墙壁轻轻地
说。
“哈哈……”先生们笑了起来。
吴逸明在门上写了字以后,天天坐在一个亭子里,看见裘一秋出来,就睁大了
眼睛。最后去削了一把木刀,拿在手里,跟着裘一秋走了几天,在许多同学面前宣
言道:
“我这条命不要了。预备来和裘一秋拼一拼,只要他落了单,就请他吃我一刀!”
自从吴逸明闹了起来,N校又发现了许多新奇的事故。有一天清早,办公室门
口的通告处,贴出一张榜来。那榜上有许多先生,和许多学生的名字,一对一对地
排列着,在每一对名字底下题上一首诗。好像旧小说里的“有诗为证”的诗一般,
用以赞美他们的事迹。这一张榜有五尺来长,上面写着六十几个名字,三十几首诗。
最出人意料之外的,洋楼上的黄先生、白先生的名字也居然排在里头。
转眼间到了夏天了。
离放暑假的前几天,有某女校到N校来参观。白先生首先殷勤招待,领她们到
各处去把N校的所有的地方都走到了以后,特地开出图书馆来,在那个地方开一个
欢迎会。
许多人都到齐了。主位上坐着:冯校长,周先生,白先生,黄先生,洋楼上的
先生和三区的先生以及五区的先生,客位上齐齐整整坐着几十个一律穿着白制服的
女学生。冯校长致过欢迎词后,各教员都发表了些恭祝的意思,大家就用起茶点,
做起余兴来。周先生唱了一首日本歌。白先生唱了一出“秦琼卖马”。鲍芹村说了
一会笑话。铁瑞章,尤庭玉等又合唱了一出“马前泼水”。这个盛会也延长了一两
点钟。
但是就在这一天,就是S埠报纸上盛传外国人惨杀中国人的一天,这一个消息
当天就传到N校,N校的学生怒潮一般激动起来,对于先生们的欢迎会很是愤怒,
明天上午,自治首领便召集全体同学在大礼堂开会,取决下学期的各教员的去留。
这场大会对于三区的先生们很是不利,有一个人把他们平时的罪状宣布了出来,
许多学生如梦方醒一般地觉察这几个教员真是坏极了,于是轰然大叫,许多双手齐
举了起来。只听得一个人把尤庭玉,鲍芹村,杨玉璋,裘一秋,花正绮,铁瑞章,
曹惠明七个人的名字连起来念了一遍,接着就有许多喉咙大喊道:
“滚!滚!滚!……”
于是七位先生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他们各自望着各人的箱子,好像已经系好
了行李票的样子。大家把那些许多日子堆在那里没有改动的卷子,趁这机会送到教
务处去。
从那天起,就有许多担行李陆陆续续挑出N校的大门。
即刻放了暑假。N校的一所大房子空了起来,炎炎的太阳照在各区的天井里,
梧桐叶子很浓,蝉的声音闹成一片。周先生没有事做,到各处去看看房子。走到五
区,有一个没有回家的学生在宿舍安着一具炉子,在那里煮饭吃,烟雾直腾出来。
周先生进去时,看见那墙壁已经熏黑了一大块。周先生把那学生说了一顿,提了他
的锅子就走。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也下去了。周先生洗了一个浴。把衣服换得直挺挺的,把
申报包好了那只小锅子,慢慢地踱到家里来。
“爸爸!”他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见他回来了,亲亲热热地叫他。
“嗳!”周先生答应了,坐到那天井里的藤椅子上去,把那只锅子给他的女儿,
说道:
“你把这锅子去试一试,看它漏水不漏水,也可以留着用的。”
他女儿满满地盛了一锅子水,喊道:
“爸爸!一点也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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