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3)
三又是一个月之后,我自信我和易庭波的感情已经到了知己的程度了。我把我
所有的事情都对他说了——可怜啊!其实我这样的平凡人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
人,不过把许多平凡的事情夸张一点说出来想博对方面的同情罢了——他也把所有
的事情通通告诉我。到那时候才知道他是一个比我还要不幸的人——人们谁承认自
己幸福呢?我常常以为自己很不幸的!——我明白他那沉默的神气和不满意女性等
等之所由来了。他是个豪于饮酒的人,另外一次我们从潇湘馆(他果然听了我的话,
不时到潇湘馆去了。)出来,天上明星皎洁,是一个早春的良宵,我们便到南市场
口上一个酒楼上去喝酒。在半醉的神情中,他睁着那阴郁发光的眼睛对我说道:
“你大概也愿意知道一点我的历史吧?这我还没有对你尽量讲过,但我很愿意
对你说的。”
“我愿意知道的,你说你说……”
“唉!(他害羞地叹了一口气)我常常觉得把我的历史——即是说我这身体在
这世界上如何活到如今的话告诉别人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想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
(我看出他感伤而显然有点醉了)你,大概以为我之所谓不幸也和一般所谓不幸的
人大同小异吧?但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不幸却完全和你们不一样,也可以说是
特别的……”
“不要紧的,请你讲……”我再替他斟了一杯酒说。
“然而我的历史是何等难于言说呀!请听吧!……”他便长长地讲起来。
他说:他是个没有家没有母亲,也可以说是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姊妹的人,他是
个私生子,他的生身母和一个有妻子的男子爱上了,终于又不能成为他的妻子,被
他悄悄地养活在一个乡里,但因为过分地伤心,生了他不满两年便死去了。他说:
他是个生而不知父母是谁的人,算是那个生他的父亲还有良心,在他母亲死了之后,
把他寄养在那乡里一个老妇人的家里,用牛奶把他养活起来,到五六岁的时候,他
自己还不知道他的身体从哪来的,从那老妇人的口里,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他
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面孔,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人。他说:等到他渐渐地
成长起来,仍然是那父亲津贴他费用,使他到学校里去求学,但是他始终没有看见
他的父亲,这是因为那父亲不愿意被他看见的缘故,他只能在想象中描摹自己母亲
的面孔和父亲的为人。他又说他是在秘密和害羞的境地中成长起来的,他从小就觉
得和其余的小孩子不同,但是他虽然这样秘密和害羞,对于自己的身世这样暧昧,
而别人却知道得很清楚,在小学校中,许多同学常常欺侮他,说他是无父无母的人,
尤其说他是没有父亲的野种,他听了那些话,只好一个人暗暗哭泣。他又说:他还
应该感谢那个抚养他的老妇人,他没有她早就没有自己了。他又说:他并不怨恨他
的父亲,他之所以不能把他母亲接回去的缘故,是因为受着大家庭的压迫。他说他
还应该感激他的父亲,他不像别的生了私生子的人一样,对于他的儿子仍旧负着栽
培的责任,把他养活成人而又使他受相当的教育的,要是他和许多不负责任的男子
一样,他就早和一般私生子一样被抛弃在垃圾堆的旁边成了一个饱狗腹的尸体了。
他又说,他当时明明白白知道他的父亲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而且家里还有不
少的人,也有他的兄弟和姊妹,但是他终究只好守着一种约束,不能和他们相见,
因为这是会损害他父亲的名誉和事业的。他又说:他离开那生长的地方已经十几年
了,起初是全靠父亲的津贴,后来就靠自己的挣扎,一向在各处飘流的。那个抚养
他的老妇人已经死了,他的父亲也在一个疠疫流行的夏天死了,他母亲的坟墓也怕
是湮没了,父亲的坟墓更不知道在哪里。起初,他没有法子知道自己母亲的面孔,
却还想在一个什么时候去看见父亲的面孔,现在连这种心愿也达不到了,仅仅只有
一个老妇人的面孔,还模糊地留在他记忆之中。
他又说:他现在觉他的生命非常空虚,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他常常感到
寂寞,需要有一个人去了解他,安慰他,无论是男子也好,女子也好,他需要一个
亲人似的朋友,他看见人家有家有室有父母兄弟姊妹是很羡慕的。他又说他又经过
了两三次的恋爱,结果都被人家抛弃,而且给了他许多伤心的回忆,他说女子多半
缺少诚意,女子使他非常失望,他几乎变成一个Woman hater①了。
易庭波这样长长地说下去,一面说一面竟流下眼泪来了。
我连忙安慰他说:“你不要过于伤心,万事须得放开一点,人生本来像做梦一
般,所谓快乐和悲哀也终究要同归于尽的。况且一般有家有室的人,也并不怎样幸
福,所谓家室也是假的,而在这种生活和思想都彷徨不安的时候,就是所谓亲人也
是隔膜的,人始终是孤独的。即如我,是有父母姊妹的人,但我也终年飘流在外,
有时甚至连家信也没有,这不是和没有家一样吗?”
“那不然,这是处于你们那种地位上说的话,但我无论如何是羡慕你们的。你
们虽则说有家像没有家一样,但到底有一个家,即使飘流在外,一个心儿也像有地
方搁着似的。我,即使用一万个譬喻来说,实实在在还是没有家,而照我的历史又
过于黯淡了,几乎像不是一个人的历史,我的心是入世以来就带着创伤的!”
“这确是实在的情形,我们真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你那种实感的。但是,用我
这种缺乏感情的人来说,你的情形明明已经是这样的了,徒然一味悲痛又有什么用
处,不如还是拿出点勇气来,在自己的生命上开拓出一条路来吧!你不是个艺术家
吗?”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我之所以学艺术也不过是想在这方面找一点儿安慰。
但是命运真是残酷得很,一个心地黯淡的人到处只觉得黯淡,我近来对于艺术也怀
疑了,即使有许多人能够把它看得那样庄严,那样的灿烂,也有些人把一生的生命
贡献在那里面牺牲在那里面像福劳柏耳一样的,但在我却渐渐地游离起来了,我在
那里面所得到的仍然是空虚仍然是寂寞仍然是痛苦,你不说我可以画画画,做做小
说,做做诗像很快乐似的吗?然而何尝照你想得那么好?我何尝感到什么兴味?近
来我简直有几个月没有画画了,也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书也不想读,一切要想抓
住而终于不能不放弃,几乎像个半百以外的人一样,只想离群索居地,静静地去咀
嚼悲厄的人生的苦味,等待死之光临!”
“你这种情形我实在到今天才知道。不过,人生还是人生,既然是生在那里是
应该想法子去生的,依我的意思看来,你还是忍耐一点,不要对于女子这样失望,
去找一个女子恋爱,然后结婚,你的心灵便有所寄托了,便不至于心情黯淡到这样
了。我虽然因为不肯负责任而不愿意结婚,可是我想于你确是极有益的,只要结了
婚之后,你的人生观也许会改变过来的。”
“这话何必要你来说呢?我从前也是这样替自己打算的。可是,我又要重说一
遍,苦命的人终究还是苦命,好像我这个人真的和别人不同似的,她们都做出不屑
来齿我的样子,一个一个远远地和我离开了!不是加我以无情的白眼,便是有头无
尾,中途把我抛弃,这于我又怎样去凑就她们呢?况且,再来看一看我们这种飘流
无定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尚是勉强敷衍,哪能再负担妻子儿女,现在真能自立的
女子能有几个?而有许多能够自立的女子嫁了丈夫之后就马上不愿意去做事了!女
子的嫁给男人,犹之男子的进入社会,是解决一生的生活的,我们有胆量替她们解
决生活吗?”
“不过这也是你太没有勇气了,世人和我们一样的正多,而和我们一样而结婚
的人亦复不少,他们难道说是不能过去吗?并且照你现在每月的生活费就是结了婚
也是十分宽裕的,你不妨把人生观改变改变,再来改良你的生活吧。”
有了那次恳切的谈话以后,我对于易庭波的身世深切地同情了。我总以为在那
种境地中的他的种种悲观,除了用异性来改造他以外再无别的良法,靠我们这种虚
无主义者的男子的友情是徒劳唇舌而且也许使他格外变坏的。以我的眼光看来:易
庭波还算得一个稍带几分漂亮的男子,不见得像他自己说的一样被女性所不要看的,
他之所以没有恋爱大概并不是没有女子来恋爱他,一定是他那孤僻的性格不能给女
子以爱他的机会。而他之所以会失恋会因失恋而怨恨女子的,一定也是由于种种误
会,世上哪有不能恋爱的男子呢?但是我又想:他既然对于一般的女性有了那种意
见,真如他自己说的成了一个Woman hater一般,要他鼓出勇气来也不
容易,而且地势又处得不好,在那古朴的奉天,我们所看见的女性,不是有丈夫的
太太,便是常和父亲一起走路的小姐,充其量开通一点的女学生,也不过是目不斜
视,不履小径的没胆量的女子,要去恋爱真是远水不救近火,而且比登天还难。那
么他还不如索性到妓院里去弄一个姑娘吧?从他的态度看来,他也不像那种“新道
学家”一般以为妓女不足以恋爱的,而在我则更没有这种成见,放肆一点来说,我
以为具备表现爱情的技巧和表情的,在中国女子中普通的女子远不如妓女受过种种
的训练,只要相当地彼此互相了解之后,便不见得不能成为永久的夫妇,或者由于
她们那种悲厄的境遇,一旦从良之后,爱情还许格外来得浓厚呢!况且我几年之前
在长沙便找到了一个适当的例,那是住在苏家巷的一位教英文的教员,他的妻子便
是一向在汉口当妓女的,他们的家庭不是很好,她的招待朋友的手段以及一切的交
际不是很高明的吗?我这样一想之后,便替他想到银宝姑娘了。我认为银宝姑娘倒
也是个孤僻的女子,许是一段姻缘就在那里也说不定?我凭空生出一片慨然的恻隐
之心来了。我便常常地对易庭波说,不妨和银宝姑娘亲热亲热,便是有什么特殊的
费用,我也可以帮一点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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