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5)
五易庭波真有自知之明,而且话也很有道理,自从那次在潇湘馆住了一次之后,
过了三天忽然又瞒了我去住了一次,第二次住了之后,我又陪他去一次,又住了。
住了这第三次,好像过了三天,又忽然去住了一次,于是从此后,即使不是住,也
天天去了,即使不是我陪他也忽然自己去了。
那样子也变得古怪起来,论理,这样天天嫖妓院,人生观该是金黄色的,但是
他却反而愈加灰色了,面色好生苍白,苍白中深深地刻着忧愁,显然是非常之悲伤
忧郁。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有些神经质的人在恋爱的时期中是很忧愁的,那么他显
然是恋爱着银宝了。但是从一般的理论来说,大凡在恋爱的经过中虽则是忧愁或者
是伤感,而这也不过在没有达到顶点以前的事,要是一达到顶点,那一定是所谓
“浑身通泰”了,还有许多是经过了顶点便淡薄起来的呢,那么和妓女来恋爱,不
消说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达到顶点的,何况易庭波早已达到了顶点,那么何所用其忧
愁呢?然而易庭波分明是忧愁得很,忧愁得几乎好像无处可诉其冤了,于是我一面
想到他的历史觉得同情他,一面却暗中很有了些反感,我以为他这真成了“无聊相
思病”了,即使说和妓女在恋爱,而这恋爱,也未免太苦而且太不值得了。但又有
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本有许多事不可解而且也看不透的。
我一面是这样想,另一面,因为曾经存过替他们两个撮合的念头,却也很愿意
他这样做,同时希望银宝姑娘也和他一样。我以为,如果他们两面真的能够这样,
真的是这样恋爱时,那照易庭波这样的人去和一个妓女恋爱,倒是一种美丽的罗曼
斯,正好像那些引人入胜的书上写着似的,成了一种传奇式的恋爱了,我这种素来
不佩服浪漫派作品的人,也要五体投地十分相信而且拼命赞扬起来了。
因而,我来了一种好奇的欲望,我很想私下去看看他们两个人的情形。我忽然
想起银宝姑娘的一个窗子的外面正是一条夹弄,从那夹弄里一定可以看见她房中的
一切。于是在一天的薄暮,我特地叫了一辆车子,赶到南市场,偷偷地溜到那夹弄
里,踮起脚尖,向里面直望进去,然而却不料我这条妙计正被华妈识破——真倒霉!
她那山羊的头正搁在窗槛上!——她一看见我便叫起来道:
“咦!叶老爷!你干吗?快点进来坐吧,银宝姑娘正要找你,易老爷有几天不
来了,快点进来坐坐吧,我去泡茶,泡顶好的龙井茶给你喝……”
易庭波有几天不去?找我吗?这于我有什么相干?然而我也只绕过去了,一径
走到银宝的房里。从来我都是陪易庭波去的,那天一个人走去倒有点生疏起来。我
想华妈这匹牝山羊真冤了我,要我去看一会银宝的冰冷的面孔了,我便像走亲眷似
的,正正经经跷起了一只脚坐了下来,而且拍马屁似的先开口说道:
“银宝姑娘,你好啊?很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你了。”
但是银宝姑娘忽然已经不是先前的银宝姑娘了,并不是我神经过敏,她对于我
确乎也亲热起来了。开头便到床后面去拿出梯己的东西来给我吃,那是一封稻香村
酥糖,还有一些冠生园的五香牛肉。
然而于她最要紧的是易庭波,她告诉我说老易(她早已不叫他易老爷,似乎尔
汝相呼由来已久了)有三天没有去了。
“你(可怜啊!我听到她这样称我做‘你’时也十分愉快起来,惟天可表,我
谁要她们叫我老爷呢!用‘你’才来得滋味无穷呢!)为什么不陪老易来?他有三
天不来了!”她说,意思之间这三天之于她似乎是个很长的时间。
“啊?三天吗?我还以为他今天在这里呢,所以特地来看看你们的。(何必在
窗外看呢?我惭愧了!)”我说。
“这是上海带来的茶食,请吃点。”她用眼睛指着麻酥糖说(这却有点像正式
人家太太似的,令我暗笑而又苦恼了!)“啊?你也不知道吗?你这两天没有到他
(这简直用起‘他’来了,何等亲密而细腻呀——我想)哪里去吗?”
“没有去过,不知道,也许他这两天有点事情吧?”
“不会的。”她犹疑起来说,“也许——怕不要闹了病。”简直就关心起来。
“决不会生病,前天不还是好好儿的吗?就是生病,他和你这样要好,生病也
要生到这里来的。”我拍马屁似的说。
“这倒未见得。”她被拍了一拍马屁却有点害羞地说,“老爷们能有几颗良心
呢?把一颗放在我这儿了,就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了,何况我们是妓女……”倒也有
点感伤的神气了。
“没有的话,老易和别人不同,那么,照你说大概一定是生了病。”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怕是他害了病,要不然,我倒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那么我去看看他。”
在她这几句简短的谈话里面,我理会出她对于易庭波的情爱来了,虽则也不能
不疑心这或者是出于她的做作,但从她的神气上,态度上,言语的意味上看来却是
真诚的,而且她那历来冷冰冰的样子也不让我疑心到假情假义上去。我这样在暗中
承认了她,同时却又好笑她过于相信易庭波了,他何以一定要因为生病才不到潇湘
馆来呢?但我也不能断定易庭波不生病,他那种人——尤其在那种情形中确乎有生
病的可能的。然而不管他生病不生病,我却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想如果易庭波真
是因了她而至于生病,而她也竟因了他生病而这样关心他,这就显示出他们彼此的
真意来了,而这便是我所希望他们的。
我立刻做出受人之托的诚恳态度,答应银宝说去“看看他”,便从潇湘馆出来,
步行到易庭波那里去。原来不爱读书徒逞空想的我,一面走一面又不免把他们的事
情加油加醋地想起来。我认真地思考,一时间像诗人一般,看得人生中的一滴眼泪
也似乎十分庄严似的,把他们的事情庄严化了,易庭波固然被我认为一个因特殊的
境地而酿成特殊性格的人,而银宝姑娘——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的冷,那冷的印
象对于我太深刻了!——也被我认为一个妓女中上品,甚至于一般女子中的豪杰了
;但是一转过来忽然又糊里糊涂感到一种美中不足似的可惜,我可惜银宝无论如何
终是一个妓女,又可惜他们何不早一点认识,如果她是个稍有知识的女子时,那不
是更美满更有意思吗?
世界上的事情确乎有鬼似的,我走到易庭波的房里时便发现他真的有了病,他
躺在一张小铁床上,羊毛毯子直盖到他的肩头,露出一个如此模样——请大家诉诸
想象吧,譬如易庭波这样的人正在病中时——的面孔半歪在枕头上。
“啊!你来得正好,生了几天病……这于我尤其寂寞了!”他看见我去,于是
很快地伸出一只瘦的手要和我握手。
“真是一样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天起的呢?感冒吧?”我拉一拉他的手,顺便
坐在他的床边上。
“大概是感冒?但是我并没有感冒,总之是疲倦,一月以来我每晚失眠,后半
个月身体发烧,从前天起我便倒下来了。现在还是发烧,你摸摸我的手心看!”他
说。
他不说倒不注意,他这一说时我觉得他的手掌正像烙铁一般。
“那你应该进医院,否则,……你吃了什么药?”我说。
“用不着进医院的,只有生病的人才知道自己的病状,吃药也用不着,如果不
是要死的病它自然而然会好起来的。”他微笑地说。
“银宝姑娘倒惦着你呢!她在猜想你有了病,不想你真的有了病。”我说。
“你今天到她那里去了吗?”他注意地问,“然而我想从此以后不去了,虽则
有点对不起她!”却又用犹疑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来。
“为什么来呢?她真的惦着你呢!”我说。
“老实说吧,”他稍顿片刻之后说,“我这病是被她害出来的,而且也有点恨
你,要不是你,我便不会认识她,要不是认识她,我便不至于这样苦,就是生病也
一定生了别的病。”
“然则你是相思病了。”我不觉笑起来说,“你真的恋爱着她吗?这我也早就
看出了一点,但我料不到你因此会生病,然而你这病却也生的值得的,她确也恋着
你呢,这我今天看出来的。”
“她今天说了些什么?”他把头凑上一点问,但又立刻用手一摆说:“算了吧,
拉倒,无论她真的假的,还是拉倒的好!何苦来呢?为了一个女子这样苦,竟至生
了病!”又自言自语地说。
“哈哈,你真过于特别了!你和她……”我想说下去。
“并不是,并不是!”他微笑,却显然像是焦躁起来辩驳地说:“我是个薄命
人!我的前半生是因为无父无母无家无室没有亲人而薄命的,后半世,我知道,是
女子——她们使我薄命的!我和女子无缘,我不愿意为了她们来吃苦,还是硬着头
皮过去吧!和尚不也是人么?”
他那天的话来得这样生硬,大概是因了病的缘故,但是这愤慨的话使我回想到
他以前对我说的关于爱情上的话来了,他确是在几次恋爱上没有得到安慰,却增加
了许多苦恼,这种话当然都是从那种事情上种了根的,但是他现在虽然这样说着,
却显然还是自己压制自己的手段,是极不自然,是从变态的倔强中发出来的。
“但是她倒确乎丢不开你,尤其因为她是个妓女,我以为这倒难得……”我说。
“我何尝不知道呢,”他又缓和起来说,“但是我想还是孤独的好,如果再下
去,一定会弄到她跟我从良的事情,就以后,或者更有痛苦于现在的。”但他忽然
又打断了自己的话,于是另外开头道:“请你拿杯水我喝,就在那桌子上。”
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
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
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
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
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
: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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