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6)
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
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
那性交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
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
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
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
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
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
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
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
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
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
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
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
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
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
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
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
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
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
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
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
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
叹息来。
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
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
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
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
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
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
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
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
“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
吧。”
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
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
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
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
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
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
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
“还是到潇湘馆去吗?”
“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
“那么喝酒去吧……”
“……”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
着说话冲出来。
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
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
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
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
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
地上坐了下来。
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
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
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
“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
仍然低着。
“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
的吗?”我说。
“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
“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
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
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
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
“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
“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
“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
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
可以算得一个孝女!”
“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
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
“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
“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
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
“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
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
“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
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
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
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
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
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
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
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
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
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
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
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
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
—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
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
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
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
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
但是我说道:
“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
“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
“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
吧?”
“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
“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
“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
“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
“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
呜咽起来。
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
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
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
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
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
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
起来……
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
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
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
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
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
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
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
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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