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7)
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
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
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
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
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
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
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
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
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
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
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
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
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
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
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
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
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
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
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
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
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
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
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
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
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
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
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
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
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
的身体呢?
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
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
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
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
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
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
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
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
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
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
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
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
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
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
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
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
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
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
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
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
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
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
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
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
也不能医救了。
“‘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
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
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
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
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
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
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
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
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
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
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
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
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
但是不想易庭波却又出乎意料地说出全不是我所希望的话来:
“我很感谢你对于我的好意,”他听了我的话,停了半天,突然说:“但是我
这一次却已经打定主意,决计从此以后再不到她那里去了。在我现在的心境上,这
种举动万不能实行的,但我无论如何要设法压制自己,在她那方面,如果我不去而
生出来的痛苦也是想得出来的,但是我也只得熬住这一下的忍心了。因为是:明知
事情之不可能,何必沉湎在里面吃苦?让时间来消灭我们的悲哀吧,我断定,再过
些时日,便可以全都忘记,到那时彼此又都平安无事了,我,仍然是我的孤独,她
或许有稍佳的命运的。”
他这样十分理智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我偷看他的面孔,因为酒后,苍白的
面颊上泛出点虚火的淡红,眉心深深皱着,疲劳的眼睛正被围在一圈暗红色的圈子
里,这令我想到一些肺病很深的人,越发心里难过,而一忽之间又想到银宝,我想
如果他真是这样实行之后,这于她又是何等的难堪呢?那流下眼泪来的她的冷冰冰
的面孔又在我眼前浮出来了,我觉得她比他更可怜了!
“这我以为不大好,虽然你这样打主意,这主意也牵强得很,尤其是在她那方
面越发难堪了。我素来没有料到有她这样的女子,所以我对于她的顾虑也就要出乎
平常,我想如果你这样做时,她或者会寻了短见的!假使是这样时,于你的心上会
起怎样的变化?我以为你还是忍耐,反正她这数目虽然不算小,然而也不过千把块
钱,难道我们没有得千把块钱的机会吗?”我说,我一面说一面想,却毅然决定
“或许有千把块钱的机会”了。
“你这顾虑确是使我很不安心,但我猜想她必不至于如此的,她从前不是有一
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吗?那客人死了之后她怎么没有寻短见呢?”他说,但眼光却在
犹疑。
“这不同,我可以断定她对你和对那兵工厂里的人不同,这也因为你对她和兵
工厂里的人对她不同一样,我们虽然不知道当时他们的事,可是从‘兵工厂’三字
上便略可知一斑,况且,那人是死了的,而你确是活着,这显然又是不同。”我说。
真是两面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这样说,易庭波格外愁虑起来,半天不说话,
一味地吃酒,并且在房中兜起圈子来。
“然而请你再不要使我难过,”他忽然又说,“我已决定只得如此办了,反正
都一样,离和不离都是非常之痛苦,而不离则痛苦只会加深,离则或者会逐渐淡薄
起来的!”随后又大口地喝起酒来。
“那么对她怎样办呢?也得想一个较为安全的办法,因为在你是出于自愿,而
她则不同。”我说。
“这我也早已想到,好在到这年底我和那报馆里的合同期满,那时我就要到青
岛去,现在不妨假作提前一点,这又要请你代替我到她那里去说,说我因为走得匆
忙,不及和她话别,到了青岛再写信给她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有点醉意了,他的眼睛已经发红,而面孔却分外苍白,
苍白得像纸一样,然而还是喝酒。我呢,只感到说不出的沉闷,而且情绪非常错乱,
想不出适当的话,于是两下寂然闷坐过去。易庭波愈喝愈醉了,但是在那醉中却努
力想保持他的清醒,再用言语来描写他的心情,于是理智的调子便重新返入感伤,
眼泪便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当时我还希望他这次的话和那次病中的话一样,不料他果然实行了。这确是我
所万料不到的事情,我仔细想想,在上面虽然我自言自语说我和他成了知己,到此
我方发现人和人内部的互相了解终是不可能之事,而尤其因为近代文明人的情感不
能纯一之故,所谓“知己”者也不过彼此知道各人的一些事情而已,内心的变化和
精神的纠纷真的能够彼此交换吗?但是虽如此说,深切的友情还是深切的友情,我
知道他这是一种弱者的无可奈何的逃遁方法,我极其替他愤恨也极其替他难过,而
一方面则又对于银宝姑娘。
易庭波为要虚假的事情逼真起见,便写了一封假作从青岛寄来请我转给银宝的
信,叫我拿到潇湘馆去。
我便做出一种的确如此情形的样子,到潇湘馆去见银宝。当时易庭波已经有七
八天没有到她那里去了,以我过于关切她的眼光看来,她正带着一副凄凉的面色呆
坐在房里,她一看见我,就像看见了半个易庭波,照平常一样在茶壶里泡出上好的
茶叶招待起来。
“老易呢?”免不了的是她这样着急的动问。我不等她问下去便说:
“第一句话请你听了不要着急,老易已经不在奉天了,他已经到青岛去了,这
是一个朋友逼着他走的,以至于他想来和你话别也不能够,这里,是他从青岛寄来
叫我转给你的信,他说个把月之后仍旧可以回来看你的。”我惟恐她着急,想在一
个极短的时间使她知道全盘事情的经过,便这样来不及地抢着说。
“怎么?青岛……”她面色突然由本来的苍白转成灰白起来。
“是的,往青岛去了,大概一个月后就可以回来看看你,这是他的信。”我便
又急急把那信念起来,在那信中易庭波用着许多感动的句子,他说他非常愤恨而且
要哭的是一位朋友逼着他走,使他不能到她这里来说一声“去”,他说他非常挂念
的是潇湘馆,他现在身体虽在青岛心却仍在她的旁边,他说他无论如何不会忘记她,
至迟到一个月后一定到奉天来看她一次,以后也能够常常来看她,总之一句话是表
示自己不是薄情人,事情的遭逢实在因为不得已,而且这不幸的割舍全然由另外一
个可恨的朋友弄出来的,因而又说了许多埋怨别人的话。
我念着那封信的时候银宝显然没有听见一句,等到我念完,我看见她显出乏力
的样子颓然坐下去了,而且头也低下来不说一句话。我呢,在最初以为这件难事已
经办好了,便想走出去,但是不知怎的情绪上又忽然感到许多的不安,心里倒反踌
躇起来。
“他要走我怎么能够不放他走,然而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一趟呢,有许多话,
唉!……”良久之后她说,面色格外灰白。
“我也这样想,怪来怪去只怪那个朋友,所以有许多朋友确也是非常讨嫌的。”
我说,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之惭愧。
“你难道也不知道他走吗?”她突然抬起无力的眼睛,却用怨恨之光来望着我。
——我怎样回答她呢?我想……
“我也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便或者会好一点,我无论如何会想法使他到这里
来走一趟的。”硬着心肠说,而惭愧却来得更厉害了。
然而忽然,她立起来背过身子,向床前走上一两步,像要去拿什么东西似的,
但是走到梳妆台旁边,又立定了,于是看见她用一只手撑着椅背,背皮忽然微微抖
起来,显然是哭了。
“唔,快不要这样子。”我赶忙说:“我是知道你们的交情的,而这他也是没
有办法,好在一个月之后又能够来看你,虽然离得远,也还算得近,一天一晚可以
到的路程,仍旧可以常常来往,不仍然像在一处吗?况且一个月并不久,也只有三
十天,譬如他生了一个月的病……”
“这我是相信他会来看我的,……”她重新转过身来朝着我,挂着两条眼泪说,
她这句十分相信易庭波的话使我十分感动,不禁暗暗恨起易庭波来。
“可是……你也知道他的历史(她早已受了易庭波的影响,有时候也会说出几
个知识阶级中人用的字眼)吗?”
“我很知道他的历史的。”
“唉!那么你想吧,像他这样一个人,风一样地飘来飘去时……”她说着又停
止,眼泪又继续流出来了。
当时我的神经忽然非常敏锐,看她那眼泪挂在苍白的面孔上正像外面的冰箸,
而那素来冰冷又加上这种眼泪的面孔正有一种寒气沁入我的心头,但另一方面却又
令我感到热情的温暖。那天在夹弄里偷看到的他们的情形又显出双倍的清楚双倍的
深刻使我回想起来了。同时她这最后的一句话,我了解到她对于他的一种特殊的深
情,这是何等赋有热血心肝的深情呢!我想到这便大不以易庭波为然,而由于暗暗
恨他的缘故,便单独对于她同情起来了。说来也不能使人相信,大概也是我的思想
近乎绝对的虚无,每每在一切的事象中会生出悲观的预感来吧?当时她那表情竟令
我联想到许多死的境地,看了她那黑的头发却想到盖在许多坟墓上的森林,看了她
那灰白的面孔却想到石棺中的死尸,而她那不说话的,有峭然棱角的姿势更是一种
严肃的、僵冷的“死”的情形了,但这又似乎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是与其说这生
的热闹世界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便感到这种反常的
情形了。
虽说是感到这样反常的情形,那不快活的调子却不能耐久下去,不消说她这个
冰冷的人这样流了一回眼泪当然更没有话对我说,而我要想走开却又似乎太对不起
她。幸而在那时候那华妈提着一对小脚走进来了。起初是她还以为易庭波又生了病
所以不来,但是一听到这个消息,那山羊的细眼也简直有点伤心地圆睁起来,她也
用感动的声音说道:
“真是的,在外面的人,没有朋友不好,有朋友也不好。其实照易老爷那种人
是千好万好的,别说在我们这潇湘馆,就是全奉天怕也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好客人,
他和银宝姑娘真是千恩百爱,一对小夫妻似的,有什么坏处呢?偏偏有个朋友把他
拉走了!在奉天不一样?不是我当面称赞你,叶老爷,照你这样的朋友才好呢!”
于是我趁此机会说:
“一点也不错,世界上没有圆满的事情。华妈你劝劝银宝姑娘吧,我还有点儿
挪不开的事情,易老爷有信来,我便会送到这里来的。”说完,就急急忙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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