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1)
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
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
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
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
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
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
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
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
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
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
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
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
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
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
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
而且竟是个贫民。
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
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
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
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
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
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
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
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
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
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
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
只好算贴补。
在母校里做事固然是极有名誉而很荣耀的事,但那种地位却也有点难处:第一,
现在的同事就是从前的先生;第二,现在的学生就是从前的同学。那先生们仍然搭
他们的架子,那同学们仍然继续他们的顽皮,没有一种人来看重他。他在这二者之
中成了个又不像先生又不像学生的畸形人,他就很羞愤而且很寂寞,有点孤凄了。
本来和他一样受过校长先生的恩惠而被留在校里任职的人还有好几个,为免寂
寞计他也可以加入这班人的团体,但这班人又都自以为是个先进者,对于这后进的
人也要做出些前辈先生的风范,—点也不照顾他,他更有点怅惘了。
在这种境遇中过着的小君达所以很是忧心,整天整晚想着这些事。现在虽则几
点钟的功课把他累乏,而这些心事倒反加赔了他的身。
他的体格不很强健,身体瘦小,面孔上没有什么血色,头发也因为血气不旺的
缘故微微发黄,手是很小的,脚也是很小的。但在这种种上,却造成他一种特殊的
美丽,这怯生生的态度,白皙皙的面孔确有些女性的风致,女子见了他,不知道她
们心里起什么感情,我们男子见了他,实在很爱他而无缘无故想把他抱一抱并摸一
摸他的面孔的。
他这个房间很小而且很破败,学校里因为他所得的薪水不多,待他不很周到,
那些讲究的器具尽管往别人的房里送,却把别人所不要的东西来供给他。他自己也
没有什么能使人家看得上眼的产业,所以这房间里很是寒酸,就只一张小木床,上
面铺着不大新鲜的被褥,一张账台似的桌子,算他的写字台,一张旧椅子,还有一
张更坏的没有抽屉的桌子,披着块旧布,上面堆着些破旧东西和不值钱的书,其余
就只墙上挂着两个洋漆已经脱尽的镜框子,此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这不幸的房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可怜,从来没有富贵人来看顾它。就是它的主
人对于它也没有一点好感,它天天看见它的主人愁眉不展地走进来,接着就躺在床
上,坐在椅上,没有一些快乐的表情;它呢,它不会说话,不能安慰他,也只好陪
着他沉默着忧愁着。
因为这缘故主人和它的感情更坏了。君达极不满意这个卧房,各种东西都呆头
呆脑表示出他的穷,他看到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就深恨,犹之穷人看见自己妻子穿着
破衣服的时候就越发生气的一般。两棵大树森森地立在横里的一个窗前,遮没了从
南边射过来的光线,以此房的一半罩上一个无界限的大影子。老实说来这影子倒绿
得可爱,假使一位随遇而安的艺术家或者诗人来在这里面住,自然觉得这地方倒很
清幽;但是君达始终把这清幽当做了幽郁,他以为这是晦气,住在这个晦气的房子
里一世也不得翻身的。
房子得不到他的爱,衣服也得不到他的爱。本来他的衣服太不好了,材料既不
佳,样子又难看,几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染来的油迹彰明较著印在下摆上,而领口
和袖口因为和肉时常磨擦之故已经起了些绒毛了。假使一个什么小店里的学徒或者
是不爱体面的人来穿他这件衣服,自然觉得这倒还可以将就而很足以遮蔽身体的;
但是有知识的君达明明是一位先生,他的穿衣服还不单求实用,所以他以为这也是
晦气,穿着这种衣服也是一世不得翻身的。
总之,他对于这一切全都不能甘心,把这一切来送过他的一生尤其不能甘心,
但是他明明受着这些东西的拖累,没有方法可以摆脱,可怜啊!所有这些东西在这
极破败的房子里已经这样黯淡,自己看起来已经这样无光彩,假使有个人走进来,
只要比他稍些富裕一点的人,看了之后当然要轻蔑他,讥笑他了。为着穷的缘故而
受人的轻蔑和讥笑是怎样一种不堪设想的冤枉事,常常受这种轻蔑和讥笑的人还有
什么希望?这是真冤枉,真惭愧,真无可摆布呀!小君达一层一层想过去,心里竟
悲切得要哭了!
在这黄梅天气,这房间里格外惨淡,空气中有些不惬人意的温和,前面那个窗
子外面停留着浓浊的湿云,房子里的桌子上椅子上附着一层黏手的潮气,好像从此
以后永不会晴的样子。君达的精神今天格外不舒服,他不愿意看见窗外的湿云,但
是当那思想的断片的空间,他的眼睛就和那讨嫌的湿云接触了,一接触之后他就像
身体被裹在潮湿的棉花里面,有种要挣也挣不脱的难过。
忽然那两棵大树的叶子轻轻地啸了一次,房间里骤然明亮了一点,有一阵轻快
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在他的面孔上好像羽毛轻轻拂着的一般,一丝晚霞的光也像
金箭一般射到墙壁上的一个镜框子上,那镜框子受到这一条金光显得新鲜多了,装
在镜框子里的一个古代美人,她的面孔鲜艳起来破出尘埃而含着笑。天是有点晴意
了。
君达像病后的人受到太阳的和煦一样,忽然心中轻松起来,肉体上到处微动了
一下,似乎每个细胞都在轻轻地跳动。这一忽之间他感到种解脱的快乐,犹如怕读
书的小孩子放学回来一般,他心里荡漾着,有种春天的空气无形中来抚摸他的全身,
他的心有点跳跃起来……他又想起女人来了。
这里是个男女同学的学校,他每天能够看见许多男学生也可以看见许多女学生。
因为他不敢正正式式看她们的缘故所以她们经过他的眼梢上的时候都是十分动人的,
她们各有各的娇媚,都在她们不自知的时候被君达先生收藏到脑筋里去了。他这脑
筋犹之是守财奴收藏珠宝的小铁箱,平时不敢打开,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才定定心心
打开来一件一件玩弄着,咀嚼着,和现在一样君达的小铁箱打开来的时候,许多无
价之宝一倾而出,都各自放出她们的光芒,各自用特殊的美点到他的心上来亲一个
嘴。
“灵珊!你太好看了!”他心里温柔地说。
灵珊是一个音乐教员的侄女,诚如君达所想,她生得太好看了,她成了一个太
阳星,许多男子的心都被她的吸力吸住而像行星一般昼夜不息地环绕着转动;君达
也成了行星中的一个,但他在这许多行星中仿佛是个海王星,离开她很远,她的光
射不到这里,受不到她一点热气。
他有一个当医生的朋友,和他一样生得好看而且穷,不过衣服比他讲究一些,
不知道怎么一来却和一个女学生发生了恋爱,那女子竟爱得他没有命似的,几个月
工夫就和他结了婚。她是个独女,家里很有钱,那个本来和君达差不多穷的人讨了
这个有钱的老婆也显得阔气,发扬多了。君达常常看在眼里,心里很羡慕他也很恨
他。但是他对于君达好像也有点恨的样子,近来不大和君达说话了,从前是常常在
一起讨论这个问题的。
君达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他好像看见那个朋友和他的妻子偎倚着坐在漂亮的房
里,又好像看见他们穿着鲜明的衣服互相搀扶着在大街上走路,他恨恨地想起来道
:
“这东西的命运比我好得多,既然得着这样一个女人,又有无穷无尽的钱用,
这是从哪里来的一步运气呢?”
黄昏悄悄地从地上升起来了,晚霞照耀了不多时候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湿云又补
足了那个空处,天色依旧很消沉,那可怜的房子看见他的主人从床上立起来,变得
心灰意懒地在走来走去,这正和平常一样不是快乐的样子。
现在于君达最有希望的一件事,就是快要吃晚饭,那钟大概快要鸣起来了。
在他这肚皮空着的时候,有一种声音来填补了这时间的空虚,一个校役踏着楼
梯上来,破开这房里的黄昏的空气。
“君达先生,这一封信是你家里寄来的吧。”校役也藐视了小君达,把那封信
往他的桌子上一丢,又踏着楼梯下去了。
这是他一个远房姑母写来的信。他很早就知道她要到这学校里来当舍监,现在
已经从T地到他家里来了,写的这封信是叫小君达明天回家去,她急于要见见她的
侄子。
这是无关重要的事,对于君达的心理上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不过他也乐意看
见他的姑母,这姑母他从来没有见过,只从父亲的口里听见述说过。
等他看完这封信,那吃晚饭的钟声在那里悠悠地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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