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7)
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
地过了去。
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
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
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
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
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
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
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
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
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
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
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
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
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
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
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
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
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
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
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
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
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
“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
这一种简单的呼唤。
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
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
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
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
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
她又常常问陈妈道:
“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
“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
“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
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
“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
这样安慰她。
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
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
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
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
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
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
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
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
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
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
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
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
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
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
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
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
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
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
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
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
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
那么她究竟过到没有甜蜜的岁月呢?于是她又想起一件故事来了——究竟是哪
一年的事情她已经记不起来,好像也是如此美满的一个春天,她也正和现在一样坐
卧不安的时候,在自己家里的园子里。那时花是香的,树叶是香的,草也是香的,
空气也是香的,种种香气把她困乏了,她乏得几乎支持不住要去抱住棵树。忽然在
她的背后悉悉索索地响着,有个人悄悄地披花戴柳而来,这是她哥哥的朋友。她的
心里慌乱着,面孔红了起来,气也急喘了。他也红着面孔喘着气,颤声说道:
“缦姊!……”
“……”她没有回答他。
“缦姊缦姊!你今天再允许我一次吧,我终身不忘记你的。”
“……”她低下了头。
“啊呀!我的心爱的姊姊!”她没有把这句话听清楚,不知怎的已经被他抱起
来了,随后就是些枝枝叶叶拂过她的面孔……
这是何等甜蜜而耐人寻味呃!她还能够切实记起当时的滋味来吗?但是有点渺
茫了。从此以后不知怎样就离开了家就再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一天,她一径想再遇到,
然而没有机会,她也不敢做,直到最后她才去尝试一下,就酿出祸来,把她送到这
里来了。
种种感情弄得她对于生活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常常要说错话,又常常要丢掉东
西,她看着那太阳慢慢地升起来,又盼着它迟迟地落下去,那黄昏悄悄地盖下,曙
光又默默地透上,那光明的白昼,温和的黑夜,所有一切的东西她都觉得烦闷,那
自己一点小小的艺术也不足以安慰她,她看来这些东西不值一文,老早就可以丢开
了。
在这时候,小君达——不,从此以后不称他小君达,因为大家都说他可以结婚
了——那个破败的房子里倒有了些转机。窗外面两棵树上薄薄地罩上一层嫩绿的叶
子,早晨太阳从东南角上升起来,温和的光线透过那些树叶射到房里来也带了些绿
的意味,因而那些被他视为呆头呆脑的东西也日见活泼了。在他的经验上,在他的
记忆中,他每年的日子总可以分为一苦一乐两个时期。那上半年是快乐的时期,那
下半年却是愁苦的时期。这是历来都是这样的,但逢他的日子进了春天的境界,他
的心里就快乐了。一到秋雨秋风飘来的时候,他的日子就艰难起来了。所以最近那
恶劣的事情,那风潮以及写悔过书给校长的事情都是在那枯寂的冬天打得来的。现
在春天到了,他便自然而然地把这事情忘记了,好像在梦中遇见的一般。
他近来找到一个绝妙的消遣方法,这个消遣的方法人家一点也不知道。然而他
几乎每天要这样做一次的。
在他住的这宿舍的前面的那一座大房子的楼上,一并肩排着四只课堂。那东尽
头一只课堂的隔壁,有一间教员游艺室。这游艺室自从被称为游艺室以来却是冷静
的时候多。那右边墙壁上有—个门本来和隔壁的房子相通的,因为那边改了课堂以
后这门就被钉起来了。但是虽则钉了起来,那门上却留着一条大缝,从这缝里可以
看见那边的一小部分。没有一定的时候,若有一个人伏在这个房子里就能够看见君
达悄悄地走了进来,随后在这房子里轻轻走了一圈,又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随后
便走到那个关着的门的前面,随后弯了腰,随后把面孔凑到那条缝上,于是眼睛大
睁着,是在那里望着什么东西的样子,一直望着,一点也不休息,直等有一片钟声
叫起来,他才肯直起他的身子,于是,便悄悄地走去了。
假使有一个人也到那缝里来望着的时候,斜斜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女学生的
面孔,这面孔在有心人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美丽,最美丽的是她的眉毛。她有的时候
沉静地看着书,有的时候抬起头来朝讲台上望,这时候又看见她那灵动的眼睛,有
时候她又打着呵欠,就可以看见她的嘴巴,这嘴巴里有洁白的牙齿,还有一片小小
的舌头在动着,这是极可爱的,君达所望着的一定是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是灵珊。
君达发明这消遣方法的前一天,上午九点钟他慌慌张张到课堂里去的时候,在
那花园的转角之处,在一个门的前面,他正要走进去时,不意灵珊为了什么缘故急
急忙忙地走出来,两个人就撞了一个满怀,君达要往右边去,灵珊避到右边去,君
达改向左边去,灵珊又避到左边去,这很难为情的时间维持了十几秒钟,君达的面
孔涨红了,灵珊的面孔也弄得绯红,随后她朝他笑了一笑,从他右肩下挤过去了。
灵珊这样一笑之后,他就恍惚了一天,糊涂了一天,他的心被她带着走了,她
那朝他笑着的面孔来补足了他胸中的空虚地方,他一天到晚只看见她这笑着的面孔,
看不见别的东西,但这面孔也终于不大清楚,他要更清楚一点去看到她,就发明了
那个绝妙的方法,于是那个游艺室里的空气,每天总有一个时候带着爱情的清芬。
接着他把各种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在他存在的所有的时间里他只想着她,只想
看见她。他知道她是个通学生,猜想她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去乘电车的,从他房里前
面一个窗里望出去可以望见那个停电车的地方,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就把个面孔
搁到那窗口来注视那停电车的地点。有一次果然望见了她。她穿着洁白的衣服,洁
白的裙子,当风飘着妩媚得像一个仙女。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眼睛里发出闪光来看,
把全身的精力聚到两只眼睛上来看,看了一会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他又打算走下
去立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乘电车,让电车随便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
当晚他睡不着觉,一直支持到一两点钟的时候重新起来点了蜡烛写日记。这日
记他荒废已久了。他把她当做自己的情人,将心底里所要说的话一句一句写上去好
比和她当面谈着的一般。他又走到窗前去。外面月色很佳,天空像蓝缎子似的深深
垂着,八分圆的皓月挂在西边,银光遍洒在高高矮矮的房子上以及马路上,不大冷
的微风在暗地里悄悄地吹着,吹到人的身上像鬼的手摸着似的。他注目在一根电线
木杆的附近,仿佛她还立在那里。再看看月亮,月亮也变成了她的面孔,有一丝轻
云渐渐地移过来盖没了她的面孔,她的光稀微地透过那丝云射出来,他想象她正披
着轻纱,像新妇披着轻纱的一样。他把手举起来如同将要去拥抱她的一般。没有多
少时候月亮又明亮了,他也有点疲乏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有些眼泪润湿着他
的睫毛,他回到床上去哭了。
但是对方面的她自从那一次朝他笑了一笑之后就再没有朝他笑过。她非但好像
忘怀了那天早上的一段趣剧,并且好像不认得他。君达为的想引起她对于自己的注
意,遇见她的时候常特地大着胆子从她的面前走过去,但她的视线永远不来射在他
身上,犹如她的前面飞过一个蚊子毫不足以惊动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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