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9)
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
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
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
耀,这是黄昏星。
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
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
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
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
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
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
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
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
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
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
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
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
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
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
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
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
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
来。
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
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
决然去开了门。
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
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
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
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
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
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
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
“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
“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
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
“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
“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
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
“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
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
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
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
“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
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
…”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
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
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
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
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
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
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
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
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
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
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
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
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
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
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
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
献给了他。
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
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
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
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
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
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
前饮泣着。
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
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
狐一样的妇人。
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
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
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
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
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
面呢。
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
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
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
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
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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