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10)
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
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
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
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
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
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
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
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
这一礼拜工夫他的趣味全集中在那套衣服上,预先就背着人学习打领结的方法,
再去买那些零碎小东西,研究以后怎样保存的方法,老早就买了一具衣架子高高挂
在床头。他一感到自己的侥幸时无端也会笑起来,时时用块布去擦擦皮鞋,时时望
看那只装另外一双新皮鞋的匣子,时时去玩弄那具衣服架子。
那一向和他同甘共苦的房子因而也笑逐颜开,它暗暗地朝这主人望着,它那神
气像跪在教堂里的人伸开两手向上帝祷告一般地喊道:
“主呀!你拿些纸来替我裱糊裱糊我的烂疮。拿些好看的东西来替我装饰装饰。
这都是你的场面!”
君达在这时候默默地点头道:“是的,我也该把它整顿整顿了。”于是有一次
他去买了几个镜框子,又有一次他去买了一个椅垫,又有一次他去买了一条毛毯…
…这样一次一次买下去,他这房子怕要引动无数人来参观,犹如到博物院里去参观
一样呢。
校长先生也把他另眼相看了。学生也有点敬重他了。上一次开学校长请酒的时
候他也列了席,甚至于那位庶务先生竟和他豁了一通拳,还有一位大教员竟注意到
他的皮鞋,问他这皮鞋是什么地方买的。大家好像把他从前的样子忘记了。君达也
忘记了从前的情形,那些旧衣服,旧鞋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在那房子里了。
君达证明了从前的思想,他断定衣冠楚楚的人才到处得到敬意的大道理,因而
他再预备来穿更好看的新衣。
礼拜六早到了,然而裁缝失了约。这不是故意捣蛋吗?他到将晚的时候心就焦
躁起来,时时到门房里去看看那裁缝来了没有。黄昏时更是坐卧不宁,终于只好先
把那双新皮鞋穿着到路上去走了一会。
礼拜一的晚上,他正转着另一个念头的时候,那裁缝提着一个大包走上楼来。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裁缝一上楼就对他说。
君达没有工夫和他说话,目前最要紧的先要来试一试样子。镜子太小了,看不
见全身,他就到隔壁房里去征求别人的意见。
“你看怎么样?”“这还可以吗?”他一个一个拉着他们问。
“阿拉店里的样子尽管放心末哉。”宁波裁缝跟在他的后面说。
“裤管似乎太大了一点,再小五分就好了。”有一个人很内行地这样说。
但这时候不是改样子的时候,假使要改样子恐怕又要耽搁一个礼拜,君达决然
对裁缝说把另外一套送来的时候再把这一套换去改。
于是君达关起房门来独自一个人做出各种姿势,他立着,他坐着,他又走几步
小路,又开几个大步,转一转身,举一举手,或把衣襟敞着,或把外套搁在臂上,
无穷无尽地都做了出来。到后来他又把它脱下,将裤子折得端端正正地压在箱子底
下,把衣服上了架子,为的是免得把它弄皱了,明天还要穿呢。
他这一晚没有睡着觉,到五更时才睡去,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大礼服在一
个什么地方演讲,不久他便醒了。
醒来时还很早,一种喜悦鼓舞他跳出了被窝,就来洗脸,梳头,穿衬衫,上领
子,打结子,再穿上衣服。又把皮鞋擦得像上了透光漆的一般,他就走下楼来。
“这样早你到哪里去呀?”校门还没有开,门房从来没有看见他起过这样的早,
被他惊吓了。但君达不理他,自己拨开门闩,走出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时觉得那道路不大合他的步伐,这是新皮鞋的缘故;他的筋骨不
像往日一样轻松,这是衣服太小的缘故。但他正喜欢这一种紧小的好处,因为姿势
已经完全改过了。他不敢开大步,生怕裂开裤子上的缝,不敢挺胸脯,惟恐脱掉一
粒钮子,他留心前面的路,避开许多车子,那些车子刚从朝露未干的泥路上滚过来
因而上面带有不少污秽,一触到他的身上他就完了。
一连去访了几个朋友,最后又无缘无故到那个讨了有钱的老婆而发扬起来的朋
友那里去坐了一坐,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
然而当他穿了新衣服的第三天,忽然发现那衣服的肩头上有了一个小眼,这是
香烟熏出来的。
这一个眼其实比一粒黄豆还要小,但君达看起来比车轮还要大,这一套衣服有
了这一个眼好像全体被烧毁了一般,他大大地怫然不乐,他抚摸了半天,他忽然顿
一顿脚,他又皱一皱眉心,他提着那衣服到隔壁房里来喊道:
“你们谁烧了我的衣服呀!”
“啊!你的衣服被烧去了?”有两个人被他这一喊吃了一惊。
但这句话使君达更怒:
“这不是一个眼,这是谁吃香烟吃到我的衣裳上去了!”
这实在是一个大疑问,那两个人也不知道谁烧了他的漂亮衣服。但是君达睁着
眼睛指着一个人说道:
“这一定是你,你这糊涂人一天到晚抽着烟,把我的衣服烧掉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抽烟的不是我一个人!”
“当然是你,没有别人!”
那个人——这是从前和他在一起闹风潮的人,不知道他怎么没有被校长赶走—
—立了起来说道:
“就是我又怎么样?哼!你怕我不知道你这衣服的来路吗?老实说吧,这种衣
服多烧掉几件也可以!”
君达的面孔涨红了,他大声说:
“你说什么,你的屁放清爽点!”
“哈哈!这是放屁吗?许多人都在放屁呢,大家都知道了,那个骚货!”
君达再也没想到会引出这种话来,那件衣服他已顾不得了,他把它丢开,他随
手找到一把茶壶,便朝那个人的头上抛过来,“你这可恶的东西!”这声音和那茶
壶一齐着在那个人的脑袋上。
“呸,你打……”那个受伤的脑袋摇了一摇之后便像个大铁锤一般飞到君达的
身边来,于是两个人扭结在一起了。那件衣服早已成了他们的垫子,它的身上或者
不止那区区一点小创伤了。
这是闹起来了,假使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边,他们将要演出一幕大悲剧,然而君
达的手上已经被破了几处皮,这简直是流了一场血,从此以后他们就绝了交。
这事情过去之后又来了一个大难题,就是君达家里对于他起了疑心,说没良心
的小君达在外面得了好位置瞒着家里,不把钱给父亲母亲用。
果真这是真的情形,父亲母亲对于儿子是不堪忍耐的。假使这是假的情形,君
达的服装明明这样好看。他的父亲母亲因而愤怒里夹着伤心,父亲终日埋怨他的母
亲,母亲终日埋怨自己的命,其结果,父亲常常叹恶气,母亲就伏在枕头上哭。
到他们不能忍耐的一天,君达的父亲用枝秃头笔潦潦草草写了几句话叫秋香送
到学校里去着他的儿子立刻滚回来。
秋香晓得这事情对于无论哪个都没有一点好处,她一见君达就说道:
“你看!你这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
君达看见那张条子知道他的家里此时被一股不可抑止的怒气涨满了。他近来操
练出来的勇敢态度便被那几个大字打倒,他恐怖了,捏着秋香的手说道:
“他们在那里预备做什么呀?”
秋香看见他这可怜的样子倒有点好笑了。她扯去他那只手,笑道:
“你知道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到家里去的,你怎么变得这般阔绰?”她又变成了
沉静庄严的样子,“我从前不恨你,现在不能不恨你了。你自己看,你现在穿得那
么好,——这是一个人应该这样的,但是你不能忘了家里,你不是不知道家里是很
苦的,你不应该一个人独自乐着,也得和你的父亲母亲分派分派呀。你记得么,在
我们幼小的时候,你一看见你母亲哭着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们将来一定使她快乐的
吗?但是你怎么现在忘记了呢?假使你还是从前的样子,这也难怪,但你现在已经
和从前不同了,你怎么不分些钱给家里,父亲呢,不去管他,他吃了两筒鸦片自然
不值得齿他的,况且他是个男人,母亲呢,你不应该不管的,你要知道你那十五块
钱实在不够开销呢。”她说到这地方悲苦起来了。
然而可怜的君达他把什么理由去对家里申说呢?他只得忧愁着面孔,捏紧着拳
头,战战兢兢地回家里来。
那天是他们家里一个恶劣的日子,那房子也忧愁着准备来听许多愤恨以及哭泣
的声音。当君达一边惊恐一边走进去的时候,他的父亲母亲已经摆好一个凶险的阵
势。
君达的父亲以为这是一件整顿门庭的大事情,认为用家庭法律来教训子弟应该
请几个族中人来做个见证,所以那个肥胖的姑母,已经像一个小孩堆起来的雪人似
的重重地满满地嵌在一张大椅子里,还有那位高身材的姑丈,像一根大棍子一般假
使横过来就可以打到君达的头。
君达一进来那房里的空气就起了大浪。
“你现在幸福呀!”他的父亲头一个虎起面孔哑着喉咙这样说。
“君达呀!你知道我们还没有死呢!”母亲横在床上用感伤的喉咙说。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君达只能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呢?你大了,翅膀毛干了,远走高飞吧,哪里还想着父亲呢?不
错,这也是新派,我们这般老朽哪里还在你的眼睛里?……不过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你不要忘了根!”父亲又大声说,他那带有烟色的面孔发了青。
母亲早已哭起来了。
“我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君达说。
“你在学校里拿多少钱薪水?”
“二十块钱!”
“早已听见过了!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你能做贼吗?你这话打算骗谁,这就
是你学来的本事!”父亲气极了,把手里的烟袋往桌上一顿,一只小杯子也跳了起
来。惊动了那只在床顶上伏着的病猫,它烁地滚了下来,望门外溜出去。
“唉!君达,你少用一点吧,等你的母亲也享受一点,我这样一个病人,也不
要问你讨多少时候债的了!……”母亲说着时哭得仰不起头来。
“对了,君达也不要太糊涂了心,一个人不应该忘本的,以后自己用一半,家
里用一半, 这是很公道的,又不亏了家里也不亏了你自己。”胖姑母也和在里面
说起来了。她再多说几句话怕要喘不成气。
姑丈不负责任地仍然把身体摇来摇去,然而他的眼睛也在大不以君达为然。
风波越来越凶险,父亲什么骂人的话都骂,骂了儿子又骂到妻子。丈夫因为儿
子不孝把各种坏处全推到妻子身上去是常事,但君达的母亲受不住这冤枉,她哭得
说不成话,眼泪像泉水一般流着犹如前两天下着大雨的一般。胖姑母说着又像劝告
又像教训又像责备的话。姑丈不住地把腿动着像要把这事情踢开来的样子。君达呢,
忍耐着,秋香呢,呆立着。
他们这房里的景象就是没有什么风波已经不堪入目的了。那窗上的破纸在迎着
风飞,那地板在靠墙壁之处格外显出腐烂,那蜘蛛在墙角上结网,那蠹鱼在木器里
造巢,再加上破帐子上的补钉,旧床衣上的油迹,再加上父亲的黄胡须,再加上母
亲的肿眼泡,这许多东西!这许多东西!在别人家里决不至于这样的。
君达对于那新衣服失了感情,这衣服在大庭广众之间能够增加欢悦,在这地方
却只能助长悲哀,他坐在这屋里不应该穿这套衣服,这衣服应该去当几个钱来买药!
买老土!
但是那父亲这样蛮不讲理,那母亲这样不顾羞耻一味地哭泣,那胖姑母的话一
句也不文明,那姑丈这样顽固,用这种手段这种排场来教训君达是不对的,和他的
性格柄凿不相入,他反而变得忍心起来了。
在这风波里忽然又有一个大风浪,他的父亲喊道:
“秋香拿根门闩来。”
这不是要动武吗?可恨的父亲竟这样不顾儿子的面子吗?君达的忍心又坚定了
一倍,他非但不服,并且恼怒了,他就不顾一切立了起来,用所有的胆气和毅力使
出一个大威风,把头倔强地摇了一摇,向外面奔出来了。
他奔到大门口的时候听见父亲在后面叫道:
“你有本领从此以后不要回来!”
“好!就不回来!”君达怒发冲冠地也回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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