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14)
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
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
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
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
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
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
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
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
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
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
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
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
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
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
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
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
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
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
了全厅的一部分。
“……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
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
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
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
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
“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
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
》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
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
“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
“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
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
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
“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
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
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
“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
佛钉着一簇白兰花。
“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
“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
“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
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
:
“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
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
来赴席的。
“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
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
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
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
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
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
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
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
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
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
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
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
“那两位Star①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
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
“林泽奇!秋姑娘!”学生里面便有人这样喊起来。
“到!都到!”只见张慧民从席中间直立起来大喊,他的眼睛明锐地朝灵珊望
着,同时到碟子里去叉起一筷菜,于是这种点名的口气引起了大家的强烈的痴笑,
君达和灵珊的面孔上,都泛出不好意思的薄红。
但是这欢娱的时间终于不能持久,待到杯盘狼藉时,大家都要向衣架子那边去
取帽子和外衣去了。
这样的离散老实使君达不欢,他留恋地从扶梯上走下来,希望灵珊小姐来和他
说一句话。
“慢点走,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和他说话的人竟追到他后面来。他回头看
时,那医生对他做出友情的微笑。
“你愿意就一脚事情吗;这不妨害你本来的功课。”医生接着说。
“……?”君达的贪心突然快乐地吃惊,一条腿便缩上一级扶梯。
“T学校托我请一个教员,我就想着了你,如果你愿意去,薪水是不用说的,
省立学校无论如何比私立学校好得多,一礼拜十几点钟,你看……”
医生不必再说下去了,这一定是他这一年来的服装和态度收下来的莫大的效果,
所以人家相信他确乎成了一位有资格的教员而推荐他了。简直又是一步非常的幸运
呵!犹如有人拿着铜锤到他生命的铜锣上来敲了一下,他便仿佛已经看见了银钱的
闪光,已经感觉到皮夹子沉甸甸的趣味,而且,一个伟大的希望也同时降临到他心
坎中来。
他于是在那带有新春气息的黑夜中缓缓地走回来。这些时候,正是小姑母的胸
中存着一点愁闷的黑点的时候,君达的前途却反而这样向更光明的方面开展起来了。
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虽则这足以夸耀别人也足以夸耀从前的自己,他却
不愿意给小姑母知道,当这事的几度奔波几度接洽的时候他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
一直到那封聘书谨谨慎慎压到箱底里去的时候他还不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他每礼
拜乘电车到那边去上课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到底为了什么不去告诉她,
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来,不过总觉得以不告诉她为宜。
果然不错的,事情既来得这般凑巧,他的经济就正正式式地独立了!
两边合起来每个月有一百多块钱,他于是充其量地打扮起来,一起头就重新去
做了一套颜色、式样和自己的体格、皮肤最相称的衣服,又去买了半打丝袜,半打
手巾,又是花络络的手套,又是亮晶晶的皮鞋,帽子上有五彩的缎带围着,领带上
有放光的别针,就是那眼睛虽则不近视而鼻子也还太矮,却偏要夹上一副夹鼻镜,
而手表便时时在手腕上露出来。
其次他再来修饰肉体,每个礼拜要洗两个澡,化妆品成列地放在抽屉里面,早
晨起来一个脸要洗个把钟头,墙头上大镜子旁边更有一面小镜子,为的是既可照见
前面也可以照见后面。他又去买了一把烫头发的钳子把那头发弄成波纹的形状,又
去买了副修理指甲的器具把十个指甲磨得像玉石一般。雪花膏便成块的往脸上抹去,
香水从头上雨一般的洒下,因而当他走过的时候,别人的鼻管都不禁为之扇动起来。
然而不用多少时候,终于被小姑母知道了,而且她已经知道他这种过分装饰的
用意了——她是怎样的忧心呵!——于是她终于问他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瞒了我呢?这难道于我有什么关系的?”
君达知道她已经洞悉他的秘密了,便做出种一个捉住了正当理由的人的态度道
:
“那绝对不是的,我,不过我恐怕你要阻挡我又去做这种过分劳苦的事情,而
我,却不能不劳苦,你看我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形,难道就让他们去吗?”
但是她仍旧不能不诘问他那种细腻风光的装饰,况且他时时用手巾去擦掉面孔
上的油光。
“那么你又为什么这样漂亮呢,你又不是一个女子,一天到晚用块手巾掩来掩
去的!”
君达却笑起来道:
“可又来!这不是你教我这样的吗?你愿意我抹上一脸儿灰吗!”
“我不许你这样做!”她生气,然而笑着骂起来。
君达便靠在门上叹一口气道:
“唉!你放心吧,难道我会忘记了你!”
可是经过这样一番问答之后,君达的胆气却反而大了一点,自己对自己说始终
有脱离她那威权的一天,那么何不趁势便摆脱了呢?于是他准备她的话语来得更凶
一点,以便引起自己的愤怒和勇气来;然而,小姑母却还是忍耐着。
好几个礼拜过去了。君达对于小姑母一天比一天疏忽。
这种做法于小姑母方面实在是不堪设想的,幸而天气已日渐和煦,她便叫陈妈
把那张藤椅子渺渺无期地放在那临着花园一面的回廊上。下午时,她便带了一本书
来此地看。她的秀眼常常从字行里面跳出来,向花园里面射去,凡是那亭子,那绿
屏,那花台,以及一切花木俱收藏于她的眼底,她便依着人家走路的声音,谈话的
声,衣裳摩擦的声音,甚而至于花枝的摇动,树头的飘拂也注意起来。
她一望出去而最容易接触着的就是那个亭子,那亭子在这些时候的傍晚,绿色
的瓷瓦受着夕阳的斜照却反映出奇丽的红光。那红光的下面就盖没着许多女学生谈
话的声音,许多声音的中间,就常常发出种锐利而轻狂的笑语,这就清清楚楚辨得
出是灵珊的娇音。
“这是一套何等轻狂何等不爱脸的笑声呀!”她一听到这声音便愤怒地想起来,
然而那笑声却偏偏更轻狂更不要脸。
但是反过来一想,她倒又愿意她常到这亭子里来笑,然而灵珊竟有好几天不在
亭子里笑了。而君达却愈变愈神奇的竟至不可捉摸了。自从那次和小姑母辩论过一
次以后便再没有上她房里来过,除掉看见他挟着书本往课堂里去上课以外,其余的
时间不知道隐没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妈每天在一定的时间来对她说道:
“他又出去了!太太!他不在房里!”
那太太便用尽力气坐到藤椅子上去,怨恨在她心中搅动,眼睛里透出可怜的潮
湿的光亮,书本便从膝头上滑到楼板上去。
又是几个礼拜过去了。
实则君达虽然很是忙碌,每天也总有一二次在自己的房里徘徊着的,这是已经
到了开学后第八个礼拜了。礼拜六的傍晚,秋香又悄悄地走到学校里来看他。这丫
头仍然噙着眼泪,咽着声音,诉说种种不幸之事,她说她年假中来看了他两次,但
是没有见着他,也没有见着小姑母,不知道他们躲到哪里去了,他们竟这样变得愈
出愈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总之她的愚蠢的脑筋中觉得从此以后将有大不幸的
祸患发生,因而她的话更来得愁苦了。
但是君达一看见她那样子就睁起眼睛来道:
“我对你说吧,以后请你少来走走,这是不便的,我决不是和你一样是个蠢东
西,你所知道的我早已通通知道了,去吧,以后请你不要来!”
那可怜的丫头不禁落下泪来道:
“既然如此你怎么变得这样强硬呢?……”她呜咽了。
君达怒上心来:
“住声!”为的是怕失了面子,就用擦面布把她的眼睛乱擦一阵推她下楼来,
“再来我就揍你!”又低低添上一句骇人的话。
于是秋香吞声饮泣地走了。
君达就恨声恨气在房里踱着步,待他的怒气渐渐退下去时迟疑的神气又在面孔
上泛上来,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他的鼻管微微发炎,血液也有点酵动,仿佛一
个人受了凉而将要发病的样子,那封美丽的小信在他的指头上颤动着,他要决定这
信还是送给她还是不送给她……忽然下课的钟声铿锵地鸣起来,一个强固的思想和
这悠然的钟声一同闯进他的心里,他就急促着,慌忙着,颤动着奔下楼梯去。
一连下了三天细雨,第四天那太阳却一早就娇艳地升了起来,青空中一丝云彩
也没有,成了十分晴朗的晴天。小姑母在床上一醒过来时,就想到这是一个礼拜日。
透过薄薄的窗帷望见一抹轻清的天空和两枝摇动的树头,就感到去年也正有这么一
天,也是这样一个礼拜日,因为这样的一天,所以后来她就和君达去看电影,去游
公园,结末就在亭子里接起吻来的,这些事情历历如在目前,而转瞬间却已经过了
一年,现在又安得再有这样的一天呢?
这样一想她这一天就沉没到感伤的追慕中去了。下午时,她不禁起了一种纪念
的怀想,就独自一个人走出去了学校,缓缓走到那公园里去。
公园里的太阳和去年一样,树木和去年一样,游人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几天,一
朵花也似乎是去年的花,一只飞舞的蝴蝶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只蝴蝶,就是那绕有一
圈环形椅子的大树也在她的面前,她和君达坐在那椅子上的情形还像是昨日的事情
呢!然而情调明明是两样了,那少年这时候不知道藏躲在哪里!
追怀的感伤把她困乏,她几乎想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去哭泣一场;但是她觉得
那纪念尚没有满足她这悲切的诗情,还要到那个亭子里去纪念一番方吧。她就依着
那条一年前曾经踏过的路,曲曲折折向亭子里去。
一桩非常之事竟打了来,她走到那一叠假山边就有一片情语将她骇住了。那亭
子里早已有了人而且正在诉说绵绵不断的情话呢,于是当头一声刺心的声音就把她
的小腿留住在那藏在葛藤里的一脉清泉的旁边,她的耳朵便直向亭子里飞去。
——格格格格……——这是灵珊的笑声。
——再不能这样的时候,一定要害病了,也许还会死哩,你再也想不出我相思
你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晚上何尝好好地睡过一次觉……这是君达的声音。
——不用说了,我也是一样的,整整好几个礼拜我的眼睛前只有你的面光,但
是我一看见你时又不好意思朝你望,我哪里知道你的意思呢……灵珊的声音。
——我不是天天要经过那个礼堂去上课的吗?我走到那里总是站定了等你走过
来,你走过来时我的心里就跳了,等到你走上台阶时,我就望着你的脚,你的脚拖
着一片声音,好像是“我爱你,我爱你”的样子,然而你偏偏不回过头来望我一望,
也始终不表示一点意思,还有一次,在那花园的角上,就这单单我们两个人的那一
次,我对你说了许多无须说的话,其实我就想把我的意思告诉你了,可是我没有那
个胆量,我怕你万一对于我没有意思那我不是立刻会被你嗔怪起来吗……
——我想起来了,完全一样,我也是那么想的,可是你的面孔那么庄严,做出
那种先生的样子,我能够说“我爱你”吗?我只时时在心里想,你是我看见的所有
男子中的最好看的一个人,我没有看见个第二个像你一样的,我如何才可以和你在
一起呢?而你又是个先生……
“……”那太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便坐了下去。
然而他们还是说:
——你还记得“双十节”演戏的那一天吗?那晚上,我真为你哭了一夜,还有
去年的几个月中,我往往为了你夜里起来踱步,在露水底下月光底下,也哭了许多
次,真的,我一直想着你,从前也是这样,一直是这样,自从看见了你以后一直是
这样,自从知道这世界上有了一个你以来一直是这样……
——谁不是这样呢,我近来上课简直没有一点心思,还有许多同学笑我呢……
随后那情话越说越多,但是渐渐地低了下去,有一个时候变为沉默了。
忽然又有了声音,只听得有一个人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的灵魂都被你拿去了……
——你叔叔今天不是要到G地去了吗?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动身吧?
那位太太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已经很昏乱了,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清潭里
摇动,而一片波纹起来时又盖没了她,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听那两条腿自
己颤动着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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