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22)
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
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
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
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
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
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
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
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
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
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
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
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
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
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
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
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
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
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
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
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
事了。
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
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
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
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
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
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
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
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
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
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
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
尚的情绪的。
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
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
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
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
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
“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
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
“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
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
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
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
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
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
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
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
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
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
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
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
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
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
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
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
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
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
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
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
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
;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
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
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
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
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
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
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
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
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
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
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
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
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
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
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
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
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
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
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
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
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
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
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
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
“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
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
“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
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
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
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
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
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
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
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
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
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
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
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
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
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
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
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
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
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
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
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
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
“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
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
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
“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
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
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
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
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
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
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
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
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
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
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
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
有了疾病不去医治。
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
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
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
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
“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
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
“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
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
“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
“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
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
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
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
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
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
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
二十五
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
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
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
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
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
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
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
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
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
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
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
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
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
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
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
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
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
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
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
“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
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
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
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
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
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
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
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
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
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
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
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
有了这一大篇看来是很近常情的安慰语,那寡妇方始稍稍安心,但是年终不得
合家团聚终究不大称她的心,而且她尤其不平,想着一个女儿有了丈夫,便忘了母
亲了,因此她心中和女婿便有了些微的隔膜,仍旧用忧疑的眼光,直把君达送出门。
年假是迅速地过去。
万事都一样,偏是这方面有了难解的忧疑,另外一方面却起了新鲜的误解,到
开春时,正足以证明君达先生对那岳母说的一派是谎话,并不预备动身到哪里去探
望一个人时,那些坐在门房里的仆役们,却无端放出一种谣言,说春假中君达先生
要和灵珊小姐正式结婚了,校长先生就是媒翁,这分明因为灵珊的妹子多来走了几
趟,所以附会上去的。
可是这时候,在君达先生的体肤上,确也有了些特别现象发生了:那就是,他
的脖子上生出了些东西。
起初原不过是几粒朱砂痣,可是逐渐大起来,肿起来,硬起来,破起来,痛起
来,便流出了脓汁,最厉害的时候竟有四个整晚发着烧,结末那脖子直僵僵地挺在
肩胛与脑袋之间,好像生来就应该这样呆笨的一般。
是受了炉火的热毒呢?还是因为打了药针呢?君达用手痛苦地摸着痛苦的脖子,
再到那小医院里去请教那年轻的医生。
“这是一种花柳症!”医生漠然地朝着他的面孔说。
“然而极好治,必须打针!”他又说。
花柳症!而且还要打针!简直如放屁!君达自信这是那医生的不道德的营业性
质的话,更不答话,一直回来。然而这边学校里也有那医生在,他端详了几次也异
口同音说是花柳症,不过说明花柳症并不一定专指由男女之事所发生,凡是皮肤病
都可以算是花柳症的。小姑母认为这是炉火的热毒,因为有许多冬天得的疾病总是
春天发的,而冬天他确是靠得炉子太近,而现在又正是春天。但是君达自己一口咬
定说这是药针的关系,他便再不相信医生了,他打定主意一切让他去,他甚至说,
即使是死,那死之于他倒也很好的,因为他自己恨得不堪,有点疲于生存了。
的确是,仿佛暗中有鬼似的,这一年中的不顺遂可以说到了极点,一切的事情
在别人都能够变好而在他却都变坏了的,妻子那样打扰他,家中又那样打扰他,校
长先生是那样压迫他,命运又是那样压迫他,机会老是不来凑就他,目前的进款还
要给那医生拿一半去用,妻子是不消说,即使现在没有信,将来自然仍旧不肯放松
他的!他既然不幸到如此,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区区的皮肤病更算不了什么,他索
性像个戴荆冠的耶稣一样,来承受了一切吧,一切都听其自然吧!
而且这病痛对于别方面倒也另有好处,便是他再不失眠了,每天一到床上就安
睡,于他的精神上倒很安适的,于是他不听一个人的劝告,便是小姑母的话也不听,
很平常,不过很怨愤,照常每天上课,每天工作。
可是他的神色又大变了,这一变差不多变得很怕人的,头发是那样长,披在头
上使那面孔格外的瘦小而干枯,孤独的表情在眼的一圈深刻地显出,衣服是逐渐旧
起来了,再加不加修饰,穿在身上,就仅仅只有保护身体温度的用处,美观是谈不
到的了。他不愿和人家多说一句话,有许多不得不说的话也是用乏味的声音发出来
的,但是一转身之间他又回到他房里去闷坐,世界好像和他离开了,他的世界似乎
就是那一个小小调的卧房,但是那卧房终究是他不满意的,他就时时把那些东西调
换位置,变改花样。他在学校里的位置仍然是这样低卑,在学生们看起来,留校生
是绝对没有学问的,几乎是因为没有地方好去而被校长勉强养活在这里的。同事们,
谁都不愿意来看他这孤乖之脸。校长先生,以为他是不愿意在这里吃饭了,心里想
:如果他要走,就走他的吧。
所以他很可怜了!和几年之前一样可怜,并且失去了那漂亮的特点,更添上衰
弱的可怜,比小君达时代更不如了。
在这时候,他几乎什么都不希望。单独有一个希望,希望能够多放几天春假,
让他歇息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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