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24)
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
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
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
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
他也早已放弃了。
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
“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
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
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
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
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
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
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
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
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
…”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
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
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
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
着她的手:
“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
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
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
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
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
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
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
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
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
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
人的快乐!……”
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
摆脱了他的手:
“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
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
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
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
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
“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
“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
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
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
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
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
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
……
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
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
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
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
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
时候。
“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
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
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
“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
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
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
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
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
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
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
“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
“……”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
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
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
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
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
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
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
“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
“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
“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
说。
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
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
“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
“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
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
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
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
“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
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
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
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
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
着那校医的药。……”
“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
“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
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
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
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
——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
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
——……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
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
“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
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
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
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
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
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
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
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
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
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
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
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
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
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
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
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
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
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
“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
“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
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
“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
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
“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
“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
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
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
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
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
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
“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
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
“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
“耐心吗?我一直耐心到今天了,从小时候便耐心起的,可是现在就是这样!”
“你的境遇现在还不算得坏,只要心里放宽些身体强健起来,一切的痛苦全去
了。”
“可是我疲倦得很,便是不闹病,也受不了那疲倦的磨折!”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正是四月间的气候,微带潮湿的空中有些小昆虫在那里飞
舞,季节已靠近夏季了。花园中,这时候正是许多学生散步的时候。但是章太太,
坐在自己的房里,只手支颐痴痴地朝那天际望着,空中一大块暗色的层云从最高处
深深垂下,但一排房子的后面却露出一条耀目之光。这是太阳犹不甘心落下,还拖
着她的尾巴。似乎白天正和黑夜交战,而晚风便从西边吹来,树木唿哨地摇动着,
助长了它们的威风。
没有多少时候,她看见秋香在花园中经过,走出校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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