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 窗帘挂着,那只尊堂堂皇皇地摆在桌子上。佟奉全和莫荷看着那只尊,如同看 到了伸手可及的未来幸福生活,踏实又满足。佟奉全说:“夏、商、周三代的青铜 器,看着像烧饭的锅啊,喝酒的杯呀什么的,但大多是礼器。上下尊卑的尊就是这 个东西,尊严的尊,尊敬的尊都是这东西。平民百姓不能用这,用这杀头。” 莫荷憧憬地看着:“你不是贫民百姓啊!” “所以话说的呢,我拎着它就心慌。这东西都是该摆在罗先生那种人家里的, 咱一个草民哪压得住啊……” “趁早拿走。” “早晚拿走了,不想别的,换个好日子回来,这盖儿呢换座房子,这肚儿呢换 个小铺子,把你和我都装在里面,生儿育女……这花花的纹理就像咱以后的日子斑 驳灿烂……每天早上你从这里爬出来,扫地做饭,我出去奔食吃……!” “说得真美就跟这日子你已经过上了似的,趁早拿走!” “拿哪儿去呀?”佟奉全有些奇怪。 “不管,回头我怕给您的好日子看丢了,那可赔不起……” “我想过了,别人赔不起,这天底下就你能赔得起……东西丢了不怕,你赔过 来就行了……” “就会说疯话,想赔人家还不见得要呢!等着吧,等着扔大街上都没人捡了… …我就赔了你了。” “莫荷,着急了吧?” “佟哥,是着急了,我不怕东西丢,怕你丢了。” “莫荷实话说了吧,我比你还着急呢……我今儿个把这尊拿回来就是想快点从 茹家出来,就因为这罗先生都不高兴了!” “那么急干吗,呆着吧……我可没催你……” “我自己催了……秋兰太太怀孕了!” “什么!她……你?”莫荷下意识地朝后闪闪身子。 佟奉全赶紧说:“跟我没关系。你想哪儿去了。” “跟你没关系,跟谁有关系就嫁了吧!” “咱不是背后说人家呵。想嫁都嫁不了,人家不认……这回真伤着了,也怪可 怜的!我想通了,有钱怎么着,有钱无情还不是一样,好歹的我应的事给办了,欠 人家钱我还。罗先生不让卖外国人,我不卖!然后我娶你,一个尊把三件事都办了 ……哎……说人家的事儿你怎么哭了……” 莫荷流着泪说:“当个女人可真不容易,那她可怎么办!” “别哭,别哭,人家的事咱也管不过来了!”佟奉全伸手给莫荷抹泪,莫荷没 再躲闪。 索巴坐在通古斋的太师椅上,看着打算盘的王财在琢磨事情。过了一阵儿,嘴 角掠过一丝笑意,问道:“王财啊……你今年多大了!” “属猪的二十三了……”王财忙着手里的事情,懒得看他。 “没成家?” “索爷,这您可多余问了,我成家了,还至于天天住在店里?” “这事,包哥哥身上了……” 王财仍打着算盘,以为他是吃饱撑的,没话找话。索巴见不理他,又说:“怎 么着,不给面儿啊!” “索爷谢您。您能给我找人家,巴不得的,就怕我不配……” “找个殷实的好人家,原来宫里的有产有业的,包我身上了!你明儿个去洛阳 吧。去过了洛阳,回来咱就看人家说亲……” 王财一听不乐意了:“行是行,禄大人那事还没办利落呢!” 索巴说:“你不用管了,少不了你的,回头你办喜事的时候,我必有一份大大 的人心!” “范五爷那儿的事可不好办!” “他不好办,我才要办他呢!把蓝一贵老家的地址给我,你走你的……龙门的 事是桩大买卖,咱不能撒手……”索巴说着把纸笔推过来,“写吧,蓝掌柜家在哪 儿?” 王财有些无奈:“你要地址干吗呀!您还真能找他去?” “你别管了!这范五我不让他低回头,他不知道我们索家也是吃皇粮长的。” 范世荣把门板一块一块地上好了,锁好门,打着灯笼,走在街上,刚过一个胡 同,突然一个声音说:“五爷灯笼吹了……” 范世荣吓了一跳,问道:“谁呀?!” “我……王财!” “滚远着点,王财跟你说啊,有本事你把爷我做了……总他妈的跟个苍蝇似的 绕着我,我可烦透了!” 王财一看他不吹,自己上来一口吹了。 范世荣急了:“哎!这是要干吗呀!” “不干吗,为您好,索巴,没走呢,别让他看见了!” 王财拉着范世荣就走,脚步很急。 范世荣问道:“这是上哪儿去呀?” “去喝酒!” 两人进了酒馆,要了酒菜,酒过三巡,王财才说:“五爷,俗话人为财死,鸟 为食亡,您是爷,您不信这个,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没境界,不信这,那就真得饿 死,上回的事您往低了想就怨不着我们了……我也想穿金戴银的过宅门日子!” “你这算是赔礼啊,还是道歉啊……武武扎扎地唬了我一道,这是又来找后账 了啊……有什么话直说。” “五爷……您得去大城一趟。” “没事我上那儿去干吗呀!” “您得去一趟,找趟蓝掌柜,让他快点躲躲,先躲一躲!” 范世荣有点惊讶!“躲不躲的碍着我什么了?” “五爷,您别说硬气话了,您不去,索巴就先行一步了。这蓝掌柜的一请回来, 一串的人得跟着倒霉……您,佟奉全都跑不了……这您还不明白吗?” “索巴要去大城?” “必定要去,除非您在禄大人那儿低回头!把尊卖给他了!” “他怎么知道蓝掌柜的老家?” “我告诉他的……五爷,我是个小人,小人有小人的活法,还是刚才那句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白告诉您……” “要什么?” “顺顺当当您把尊给卖了,给我一成利,我回老家种地去!” “蓝掌柜的地址给我。” “给您写下了……您收着。”王财说着拿出写好的地址给了范世荣。 范世荣急急忙忙地回到家,看见自己那屋亮着灯,里面有人说笑,就先咳嗽了 一声,这才上台阶推门。 莫荷正在炒菜:“哥!回来了?” 佟奉全也说:“你不经念叨!再不回来可等不起了!” 范世荣摆着架子:“都在哪!我吃过了……你们吃吧。” “有酒一块喝点!” 范世荣看到有酒,舌尖发痒:“给我倒上。奉全啊,明儿个我出趟门,家里你 照应着。” “兵荒马乱的这是去哪儿啊?” “啊!有件货下去收收,五六天就回来,来喝一个。” “喝一个!莫荷你也坐下吧。” 莫荷似乎隐隐觉到了什么,看了范世荣一眼。范世荣这时只望着桌上的酒盅。 二 茹二奶奶头上的绷带拆开了,赵大夫小心地看了看:“没事结痂了……二奶奶, 这绷带我看就不用了吧。天越来越热了,焐着容易发炎……” 茹二奶奶心不在焉地说:“那拆了吧……” 赵大夫说:“别出门别着风头先别洗呢!痂掉了就好了……” 茹二奶奶说:“哪儿也不去!冯妈给赵大夫取点点心来……” 冯妈一听就明白了:“哎!” 冯妈刚一走,茹二奶奶就手把门关上了:“赵大夫您坐!麻烦您多少年了…… 我是有话从来没瞒过您。” “应当的……” “赵大夫……我想把这孩子做了……” “不想要了?” “想要也要不成……瑞家人知道了饶不了我……” “二奶奶,事儿是这样,我这么一说您那么一听啊……您这岁数了,有份骨血 也不容易!再说了,现今也不是就这么一条路……想好了再说吧!” “想……好了。没别的路……我这一辈子就是来世上受苦的。好容易有个孩子, 还不能留下,想通了也只有苦到底。求您给想个办法吧!” “二奶奶不是我推托,这事儿我干不成,我在教呢!再想想吧,一条人命啊, 瑞家人许顾不过来呢!” “求您吧,别再让我拿主意了,这孩子要真一天一天长成了,我怕更狠不下心 了……” “二奶奶,我再胡说一句,不行找个人嫁了,也是条路……” “都到这份儿了,谁那么冤大头啊!再说嫁人,也得嫁个合适的人啊,那要委 屈了自己,下半辈子也就交待了……” 冯妈正好端着点心进来,插嘴说:“太太,甭瞒着我,我都听见了!赵大夫说 得对,咱再想一条路吧,好容易有个孩子,咱还不给他留住了?您别嫌我多嘴!我 认识点老门老户的人家,咱寻访,寻访!” 茹二奶奶和赵大夫都不言语了。人间事往往这样,想时不来,不想时到来了, 来对了是好事,来错了就成愁烦了……冯妈是好心,她本着有子得继的想法想给主 子留个后,殊不知这个后要留还要找个幌子遮着,后人是半辈子的事,幌子更是半 辈子的事,哪儿就那么好找呀? 冯妈给茹二奶奶领回几个觉得门当户对的满族遗少,不是大烟鬼就是弱不禁风 的病秧子,看了几个,连茹二奶奶都没有心思了,看着自己的肚子说:“冯妈!你 看看……再不拿主意,这事儿可就大了……盖不住了。还是做了吧!” “怎么找个人这么难……也是的,好男人早成家立业了……” 正说到这儿,佟奉全在门口叫道:“冯妈,秋兰太太在吗?” “在……快进来!太太,佟先生来了。”说完她先笑了。 茹二奶奶一直看着自己的肚子,这下赶快放了衣襟。 佟奉全进来:“秋兰太太好……冯妈好!” “好!好!来坐坐!刚沏的茶,给您倒上了啊……”冯妈比平素热情百倍地招 呼道。过份的热情,让茹二奶奶和佟奉全都觉有点意外。 茹二奶奶问:“什么事啊?” “上回的小粉盒的账结了,这是八千的银票……您收好了!” 冯妈赶紧说:“不急,那么急干吗呀!您留着花吧!” “冯妈,您看我的药熬得了没有……”茹二奶奶觉得冯妈的热情有点露骨,就 把他支走了。 冯妈又望了茹二奶奶一眼:“哎!佟先生您先坐着啊!” 佟奉全倒不知所措了:“秋兰太太,冯妈今儿个心情真好!” “甭理她,老糊涂了……佟先生,这钱的佣金?” “我记账上了……秋兰太太,你要没事呢,我正想跟您念叼念叼呢!说着拿出 小本子来,还有一个小算盘……咱前前后后的,卖了有五件大的、七件小的,第一 件盘子一万八,第二件对瓶一万,第三件洗子三千五,第四件小捧盒九千……” 茹二奶奶没有心思细听佟奉全说的那些账目,只是专注地看着佟奉全一开一合 的嘴唇,还有拨拉小算盘的手指。 佟奉全长舒一口气:“拢共有六万多了,我的佣金……” 茹二奶奶有点神经质地说:“甭算了!” 佟奉全莫名其妙地挨了抢白,呆了,看着她。茹二奶奶说:“我信得过你……” 语调里流露出几分亲切。 “信归信,账您可以不看,我这儿不能不清楚……” “不用算了,我要信不过你,还不见天的问你账啊……收起来吧。我问你,你 还欠我多少钱!” “一万一千三百块!” “这么说你还得呆一阵子……” “你要急着使钱,我也正想辙呢!” 茹二奶奶眯起眼睛:“我不急!我要是把这钱免了呢!” 佟奉全吃了一惊:“不是小数……秋兰太太,欠账还钱。出不了俩月,我给您 还上……” 茹二奶奶生气地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没催你的意思,跟你说句玩笑啊, 还不上你可不能走!一辈子还不上,一辈子不能出去!” “行!那我先告退了。”佟奉全再次挨了抢白,有些委屈,低下头刚要退去, 冯妈风风火火地端着碗进来了:“哟!佟先生算完账了,别急着走啊,厨下我调了 茶汤了,吃一碗再走……” 茹二奶奶噘着嘴谁也不看,也不说话。 佟奉全说:“谢您冯妈……我不饿……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径直走了。 茹二奶奶见冯妈愣在那朝外张望,问:“冯妈看什么呢?” 冯妈说:“太太,我真是老糊涂了……想抄近路反倒饶了脚了,这不明摆着的 吗!” 茹二奶奶喝了口药,苦起脸:“苦!真苦!” 冯妈叹道:“苦不怕,总该有个头啊!” 三 佟奉全有所不解的在街上走着,总觉今儿这事怎么有点怪怪的。正走着,生子 跑过来了:“佟叔,我莫荷姐让我找您呢!” 佟奉全回过神来:“是啊!她干吗自己不来?” “她说这会儿不能跟挎筐子卖烟卷那会儿似的,满街跑了,说了人家了,上街 不方便。” 佟奉全不觉笑了:“是啊……知道害羞了……” 正说到这儿,一辆马车在他们跟前停下了,禄大人从车上下来了,佟奉全想躲, 禄大人叫住他说:“佟先生……我是否能请您喝杯茶!” “谢您,我这会儿有事……不方便……” “那好!我们说两句话……” “有什么话您就在这儿说吧……我听着,”然后又扭脸转向生子,“生子您先 回去,我一会儿就回。” “佟先生,据说你很擅长作旧……” “禄大人我可跟您没打过交道,您犯不着跟我说这话!” “我很想与你打交道……我知道有件东西你不想卖给我……” “我不能卖您?有东西没东西再单说。” “我要让你卖,我能让你卖给我。”禄大人有些盛气凌人。 “您凭什么?” “凭你犯的错误。” “您吓着我了禄大人,我不识吓,胆子在这儿呢,懂吗,有错也怕您抓不着把 柄!”佟奉全说完要走。 禄大人威胁说:“佟先生,你可把我看低了……” 佟奉全冷冷地看着他:“禄大人说句心里话,压根您就不怎么高明……回见… …”说罢,加快脚步离去了。 索巴一付农民打扮,按照王财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大城县蓝一贵的家。正要 进院,被挤满院门口的一群女人给拦住了,其中有蓝一贵的大夫人、姨太太、仆人、 丫头子。索巴一脸诚恳:“我跟蓝掌柜的是朋友,好歹让我见见!” 蓝夫人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说:“你叫个嘛?” “您就说索巴求见他就知道了……” “我说嘛他也是见不了你……回去吧!” 索巴不自觉地也染上河北口音了:“为嘛?” 众人笑他。 蓝夫人说:“他不在了,出门了……” “去哪儿了?” “他出门子了……早几天就走了。关门,关门。” 索巴还想再问,一群女人猛地把街门关住了。索巴望着人生地不熟的街道,不 知何去何从了。刚一转身想要离开,突然看见了在街对面小摊上喝着酒吃着猪头肉 的范世荣。索巴想要遛走,却被范世荣叫住了:“索巴,留步!” 索巴装着刚看见的神情:“哟!五爷,您怎么也在这儿呢!” “新鲜吧……大老远的咱都从京城到这儿聚齐了……索巴别跟五爷装蒜了,您 来,我来为的都是一件事!” 索巴赶紧将范世荣请进一家还算像样的酒馆,要了几个像样的炒菜,又喝起酒 来。索巴说:“五爷,您是老江湖,我敬您一杯,到了几天了……” “有几天了!” “蓝掌柜呢?” “不在家!” “五爷,人不在那您怎么不回去呀!” “我好容易来一趟,等不着他,能等着你也行!” 索巴一愣:“五爷,您等我干吗?” “想在这跟你把话说明白了……” “您就算准了我要来?” 范世荣喝酒,没说话。 索巴突然叫道:“王财,王财小子说的?他……妈……” “别骂他,骂你自己……” “……” “索巴,我们家老爷子事你也知道,我也不细说了……禄大人是干什么的我不 管,这玩艺打我这给不了他……你也别想拿蓝一贵的事压我,我经得多了什么也不 怕了。” 索巴有些心虚:“五爷,我没想着压谁,我得吃饭……” “我们范家对得起你们……” “五爷,别总提老话了,走一步说一步吧……我不压您,人家也得压您,一样 的。再说东西不是你的,我知道,我压佟奉全!” “……跟他没关系……那画是我卖的……” 索巴语气一横:“有关系,没关系回头说吧,小二结账……” 范世荣问他:“你这是要急着去哪儿?” “回京城!” “我话还没说完呢!” 索巴将钱拍在桌面上,说:“五爷,我的话说完了……” 茹府堂屋当间,搁了一张八仙桌子,上面摆满了菜,很丰盛的。茹二奶奶不时 看看钟表,有些不耐烦了:“冯妈不等了,撤了吧,这事我张不开嘴!” 冯妈耐心地劝她:“奶奶呀!怎么就张不开口嘴啊!这理掰开了,揉碎了,我 不是跟你说了三遍了吗?您要累了,您里屋歇着去,等他来了,我叫您!” “我不累!他要不乐意呢!” 冯妈给她鼓劲:“他凭什么不乐意……欠着一万多块钱呢,咱给免了,连着娶 媳妇,代娶个铺子给他开……一个穷光蛋有什么不乐意的!太太别的我也不说了, 您觉着他成不成!” “……我……我说不清……” “说不清就是认可了……” “冯妈!咱可没为人家想……” “还没为他想啊……这全是为他想了……他要知道了,还不撂着崩的跑着来呀! 太太别再多寻思了,没有比这主意更两全的了……我是觉着委屈您了呢!” “天底下的委屈都受了,也不多这一回……” “这就对了……九点了,怎么还不回来呀!”冯妈说完,侧耳听着外面。有人 在敲门。冯妈兴奋了,“不经念叨,回来了。我开门去……太太您坐直了……别… …别心慌啊!” 茹二奶奶又有些慌了:“冯妈!等等,再让我想想!” 冯妈等了一会儿。钟摆的真大。外面的街门又响了。 茹二奶奶突然站起来照了下镜子,梳理了一下鬓角上的头发:“开门去吧!” 佟奉全被热情地让进堂屋,他马上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头,忙说:“秋兰太太, 还没歇着呢?哟!这……这是干什么呀!……什么日子啊?都是好吃的呀!” 茹二奶奶好像累了:“坐下吧!” 佟奉全又问:“您还没吃呢?” “等你呢!” “秋兰太太,您可别这么说,我当不起……” “冯妈给佟先生倒酒……” 冯妈早就凑到了桌跟前,招呼说:“来!来满上!满上!” “我,我吃过了……” 冯妈怪道:“吃过了,再吃口,喝杯酒……又不当什么!” “那也行!……”佟奉全刚要坐下,又说,“秋兰太太,您这么隆重,我也不 知什么事!今儿要是您的生日,我明天补份礼!” 茹二奶奶这会儿反倒平静了:“不是生日,您坐下吧!……冯妈,劳您出去把 门带上。” 冯妈原想在这儿听着,提个醒壮个胆什么的,免得茹二奶奶又半途退缩。一听 让她出去,有些不情愿地转了个圈儿这才出去,随手关上了门。重重下了台阶,然 后又悄悄地走回门边…… 屋里有些憋闷。 茹二奶奶一脸平静:“佟先生来咱们先碰一杯!” 佟奉全举杯一碰,茹二奶奶一饮而尽。佟奉全也都喝了。 “佟先生,您许是看出来了,我跟您有话想说……” “有话您吩咐就是了。” “……这话不是那么容易说出来的……我……”茹二奶奶又喝了一杯,“我借 这酒遮遮脸。咱们也不兜圈子了,跟您明说吧!” 佟奉全微微低头。 “我要嫁给你……”茹二奶奶看着他说。 佟奉全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坐着。过了一会儿自己摸住杯子,一扬脖把酒喝了, 放下杯子,刚要说话,茹二奶奶给打断了:“成不成的,您先别应对,听我把话说 完了。” 佟奉全还是微微低头。 “我从瑞家门出来前,吃的苦你都知道了……我不说了……我出瑞家门,觉着 跟鸟出了笼子一样,心也松了,人也飘了。我劝过自己不能白来这世上一回,我想 活回人呢!我由着性儿的花钱,觉着那是应该的,我要买高兴呀!我花钱捧小楼, 一掷千金,晚上把钱花出去,白天我自己想想都害怕,以为情呵真要想买,他就能 给我……往深了想,就是假的我当成真的不是一样吗?我那么想,我不怕骗……只 要他能把我骗高兴了,我就觉得值。我以为情这个字,钱花到了一样能有!我愿意 当个睁眼瞎,他要有本事骗我一辈子都成,佟先生不是我贱!是十五年苦伤了!谁 承想天底下来的最快的是情,走的最快的也是情……眨眼间我再看着他就跟吃了个 苍蝇一样……” 佟奉全不知该说什么,赌气似地端起杯子,又干一杯。 “您吃菜……凉了!” 佟奉全机械地吃了一口:“不凉!不凉!” 茹二奶奶还是一脸平静:“人生如此,等我把事想明白的时候,孩子来了……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啊……我愿意为这孩子活下半辈子,可我不能要他……前些日 子想过把他打掉了……可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我觉着深更半夜的,他瞪着那双 小眼睛看着我呢!” 佟奉全落泪了。 茹二奶奶又说:“我想留也留不住啊!名不正言不顺,瑞家饶不了我……我想 嫁个人吧……你不知道,这些日子见了不少的人,都不行,我想了半天,我愿嫁你!” “秋兰太太,这事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茹二奶奶还是一脸平静:“你再听我把话说完,我明白,你吃亏了,这我明白, 天底下没有娶媳妇带着娶人家孩子的,你吃亏了我也不落忍,我想法子给你补回来! 钱的事儿,我不说了,嫁了你我跟着你好好过日子,你只要不欺负我,我全听你的, 我侍候你一辈子……” 佟奉全说:“秋兰太太,这话不是这么说,我……” 茹二奶奶还是一脸平静:“你再听我说,成了家,你想开铺子,咱开个大大的 铺子,东西我有,买半条街的钱敢说都够了,让你穿金戴银的我乐意……” “秋兰太太快别说了,不是钱的事儿,我有人了!” “我知道,那个小丫头片子……”茹二奶奶竟然笑了。 “秋兰太太,她叫莫荷,我谈婚论嫁了……”佟奉全着站起要走! “我明白,佟先生,我不该这么强人所难,可我没办法,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要么这样也行!你跟我把婚结了,只要孩子生出来有个名份,孩子生出来了,你再 不要我了都成……佟先生,算是你救我一回了……” “秋兰太太,我说句心里话啊,您干吗非得选了我啊?” “你……你非得问吗?” “天底下那么多人,我想不明白……” “你非要知道?” “我想知道!” “好,我告诉你,你欠着我钱呢!” “我想办法还您……我还您……” 砰地一声,门开了。冯妈扑进来,满脸是泪:“太太您别怨我莽撞……佟先生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我们太太都服了软,说算救她一回了,你这儿还说三道四呢! 我这老泪都流了一桶了,你这人怎么心肠这么硬啊!” 茹二奶奶扭转了脸。 “不是这话,我这边心软了,可对莫荷那边可就心狠了……” “那边能给你什么?” “冯妈,别说了,佟先生,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就是这么个事,你也别忙着应 对我,三天,你想三天,我等你三天!”茹二奶奶说着,起身,回屋了。 四 清晨,满街都是雾。 佟奉全来到范家小院,一看街门还关着,再看,雾团里,范世荣蹲在门口睡着 了。佟奉全叫道:“五哥,怎么在这儿呢!” 范世荣醒来:“奉全啊,早回来了,街门没开,大清早的你干吗来了?” “睡不着……” 范世荣抽烟:“出事儿了?” “没事!” “奉全,我走的时候,没跟你细说,怕你和莫荷跟着操心,这一回跟你说说也 没什么?我去了大城找蓝一贵了……” 佟奉全一愣:“您找他干么啊?” “让他别回来,远着点躲,长着点躲,把事躲没了再回来!” “又是那张画的事!早知,不做……见着了?” “没见着……” “去哪儿了?” “不知道……见着索巴了……他是想着把蓝掌柜抓手里,抓着咱的短,好挤兑 着咱把尊卖给禄大人……” “是啊!五哥!这是事和事儿套上了……” “奉全啊,你别想那么多,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多一句话啊……赶早你跟莫荷 把事儿办了吧!” “五哥,我何尝不想呢,可我一是欠着人钱呢!二我又不能把尊卖给禄大人……” “叫上劲了!找旁的人卖卖……” “窜货场去了,索巴放了风,没人敢伸手!五哥,我想了一夜了,我……” 刚说到这儿,门吱地开了,莫荷端了盆水刚要泼,一看有人,赶快收住了: “哟!吓了我一跳。你们俩怎么在这儿说话呢!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叫门呀!你 们不嫌冷啊!?快进屋吧!”莫荷把水泼到一边。 三人一起进了小院,莫荷说“我这就捅炉子,起火。你们先上屋里坐吧……” 范世荣径直去了北屋。莫荷看着面色怪怪的佟奉全:“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事儿……回头,我把那件东西拿走……” “趁早拿走……搁在我这不保险。”莫荷生气地进了屋,拿着锅出了院门。佟 奉全还在院子中间站着,这时天空飞过一群鸽子。 这真是事儿套上事儿了……按佟奉全的话,做人有准则难。没准则活着没意思 ……人活一世就是在这两难中煎熬着……小小的草民想着这么大的事,按理是多余 吗?可真是下定了决心当个妥协的人,那儿还有快乐呢,佟奉全明白这理…… 茹二奶奶怅然若失地坐着,冯妈端着脸盆水进来了:“太太,洗脸吧!” 茹二奶奶开始洗脸照镜子,看着自己红肿的眼睛。 冯妈说:“一大早就走了……” 茹二奶奶问:“谁啊?” “佟先生……” 茹二奶奶把水撩得挺响:“不用管他……” 冯妈端水去倒,低声嘀咕:“怎么就不识好歹呢?” 茹二奶奶说:“冯妈……别急着走……问你句话……” 冯妈把盆放下:“太太您说……” 茹二奶奶问:“冯妈,您明着告诉我,我是不是不招人待见……” 冯妈一听这话就伤心了:“太太您可别这么说,是他们没福气……” 茹二奶奶叹道:“原以为出了瑞家门就能有快乐了……这些日子下来……我这 心要不是石头做的,不定碎了几回了呢!孟小楼躲了也就躲了……一个伙计他也瞧 不上我……冯妈您说,我活得有多么失败啊……” “太太别这么说,他傻!真傻!” “怨不着人家了,经了这些个事,我……我从今往后都不知该怎么活人了!在 瑞府的时候我还存一个念头,出去就好了……可到了现在,我真不知怎么活下去了 ……”茹二奶奶眼圈红了。 冯妈劝道:“太太您千万别这么说,你那劲可不能泄了,您要泄了劲,我们做 下人的更就没了谱了……还有三天呢!不怕他不回头!” “回不回头又怎么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人了……冯妈,天底下就真没人能 帮帮我吗?”茹二奶奶的声音很冷,像是在说一个不相识人的事情。 冯妈忙说:“有!有!太太咱等着,不急咱等着!” 佟奉全把那只尊小心地包上了,莫荷端着炒肝进了屋:“你就在这屋吃吧,我 哥睡了……”莫荷看着他飘忽的眼睛,“说吧,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没事!” “我才不信呢!你那一脑门子官司样会没事,告诉我出什么事儿了……先别吃 了说啊!” “什么事儿也没有……” “你不说是不是?那行!你没事儿,我有事。” “有什么事儿说吧!” “我要成亲!” “别急,快了!”佟奉全知道莫荷在跟自己赌气。 “我想就这些日子成亲!”莫荷的话很强硬,“奉全哥,事你不告诉我没关系, 可就你这样,我怕……我真的害怕呢!” “怕什么?” “我怕你跑了……”莫荷再也无法忍住,猛地扑在佟奉全的怀里,哭了。 佟奉全紧抱着莫荷:“不怕!不怕!什么事也没有。等着我,过不了几天咱成 亲。” 没有人能逃过爱情中女人的眼睛,莫荷的担心,又岂不是佟奉全的担心呢!他 觉着一切都不在把握中了……惟有一个办法可以化解所有的节症,但他实在不能做, 他不能向禄大人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