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 通古斋里空空如也,仅有的几样东西也都摆得乱七八糟。 索巴正在内格子里给马淑兰打电话:“喂!我找密斯马……我是密斯特索!对 ……什么?!走了!不可能!去哪儿了!坐飞机去南方了!什……什么时候走的… …什么时候!哎,她留话了没有?哎!”索巴气得一下就把电话机摔了个稀巴烂, “浪漫?浪你妈的漫!你个浪货!你个浪货。”边骂边踢着地上的东西,这时,瑞 五带着一帮人进来了:“索爷,打听好了……他这会儿正在六国饭店呢!我安排好 人了……回头他必定地能坐上咱的洋车!” “好!不管怎么说,今晚,今晚上不给他洗白了,咱爷们不算能耐!” 索巴拖着个皮箱子,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坐着,坐着坐着觉着有些疑惑,问 旁边的瑞五:“瑞五,这是去哪儿啊?” 瑞五说:“爷您坐好了跟着吧,放心到了郊外就跟他要钱,不给钱就把他做了 ……” “怎么这么半天还没到啊?”索巴撩帘子往外看,一片黑暗。 瑞五忙说:“快了,快了,说话就到了!”说着话,马车停下了,有人举过火 把,索巴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跟前有个新挖的大坑:“五子!五子!人呢!” “谁啊?”瑞五问。 “你装什么傻啊!禄大人啊!” “禄大人在家收拾东西呢!” “什么?!那这坑挖了……”索巴看着那个坑突然明白了,慌忙要跑,呼拉拉 过来几个人把他按住了。 “五子,没想你跟我这么多年,这会儿要害我!你不义!” “索爷,您要说点别的还能让我服,您一个六亲不认,有奶便是娘的主,想拿 仁义这两个字拍呼我!我听都不想听,要怨呢!也怨跟您学的!兄弟们扔坑里去!” “等等,五子,这箱子里有钱!你全拿走,留我一命!” “钱我指定了要,放心留不下,可你的命没法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您的 命人家拿钱买了!” “禄大人?” 索巴眼睁睁看着那些土盖向自己,感到心里很闷。 瑞五等人刚走,佟奉全和生子就跑了过来,拼命地扒着土。 索巴的头露出来了。索巴吐了下嘴里的土:“哎!哎!我这是到了地狱了吧, 怎么那么疼啊?怎么……我死了,我!” 佟奉全抽了他两嘴巴:“行了!生子别挖了,问他话!” 索巴明白了:“哎,姑夫啊!佟爷爷,您把我救了,您是我祖爷爷,您快救我 一命吧,我还没活够呢!您是我祖爷爷!哎!姑夫您可救我一命啊!我这儿给您磕 头!我这儿磕头!天助我也,命不该绝!” 佟奉全说:“话别说早了,该埋返手就给你埋了!” “不说了!姑夫您快给我刨出来,我憋得慌!” “先憋会儿吧!问你,你姑是你烧死了,还是被你抓走了?” “烧……烧……哪能烧死啊!我烧房子不烧人,再说她是我亲姑,我哪能干那 缺德事!烧自己亲姑啊!姑夫你放心,人还在,人还在!” “在哪儿?” 索巴假装昏过去了。 佟奉全因生子的一席话也觉茹二奶奶、冯妈许是没有烧死!他对索巴还是心存 一丝希望,他认为想找到茹二奶奶只有通过索巴提供的线索了,这才把将死的索巴 给挖了出来。 索巴说:“我……我把人捆了后交给人,给卖了!” 佟奉全问:“谁?” “等等啊,等我想想!这……这人我不知叫什么,但知道住哪儿,姑夫我带您 去!祖爷爷,您是我祖爷爷!” “索巴,你小子可别心存侥幸,想逃,想蒙,想骗,跟你说……没路,我能再 让你死一回。”佟奉全啪地将一把尖刀拍在桌上。 索巴说:“别吓我!我都死过一回了,还不明白吗?土一盖脑袋我什么都明白 了……我办了缺德事儿了,我不遭报应才怪呢!走……走!咱走!找人去!” 索巴把佟奉全和生子领到一条黑胡同里,乘机逃了。 “索巴,索巴,你小子别藏,我……我杀了你,你别藏!我杀了你!”佟奉全 挥着刀冲过去,没找到。再冲向另一个黑暗处还是没找到,“生子,生子……看见 了吗?生子?!” “没有……没人!” “索巴,你小子别躲,……把你姑给我找回来,我谢谢你!把你姑找回来!索 巴,你小子跟我说句实话,你姑死没死!你姑她死没死啊?”佟奉全说着又伤心了。 二 北平和平解放了。琉璃厂这条自元而始的古老街道,又经历了一次沧桑变化。 阅汉堂因经营不善退给了佟奉全,佟奉全带着生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买卖,更 多的生活来源,还是靠生子挎篮子卖烟卷维持。 1952年。 生子挎篮子进了阅汉堂:“叔!” 佟奉全说:“哎!回来了,快把烟筐子撂下,我给你上外边抽抽土去!” 生子放下烟筐,抓起一窝头就吃。佟奉全拿着布抽子给他在阅汉堂的门口抽着 土,街上有队解放军迈着整齐的步子走过。 生子说:“叔!我看见街上抓人了!” 佟奉全说:“是吗?咱……咱不管那个!” “说是抓特务呢!” “碰着这事儿,咱不往前凑啊!不管哪个求个平安吧!进屋吃去吧!柜子里有 咸菜!”佟奉全把生子让进屋后,自己也捎带着抽了抽土,正要回店,忽然看见原 来的雅集堂门口站着一个解放军,那人正看着早已关了的店铺。再看,是个女的, 觉着像是莫荷。佟奉全心慌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办,就在胡同口呆站着。 佟奉全没有认错,那个解放军真的就是莫荷。 莫荷看着那块雅集堂的匾额,又轻轻地走上台阶,扒着窗往里看着。屋里零乱 不堪,什么也没有了。莫荷正看着,突然旁边天和居门一开,蓝一贵推门出来倒茶 根,一下看见了莫荷。蓝一贵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站在门口,最初也没当回事,刚 要过去,再看,竟是莫荷。蓝一贵也很惊讶,毕竟范世荣的死跟他有关……蓝一贵 不知说什么好,赶快退了回去。 莫荷原想问一声,一看蓝一贵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又走下了台阶。台阶下停了 一辆自行车,莫荷骑上自行车走了。 蓝一贵躲回屋后,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举着茶杯愣着。 贵山说:“掌柜的水开了!掌柜的……水开了!” 蓝一贵说:“啊?……啊……啊!贵山,贵山你从门里出去,看那个解放军还 在不在雅集堂门口?随便点,千万别显出经意了!” “哎!明白了……”贵山推门出去。 “这……这回不好!禄大人躲过了……这范家的人又回来了……还是个解放军? 不好了,不好!”蓝一贵心怕了。 莫荷骑着辆自行车,东拐西拐地在街上走着。佟奉全雇了辆脚蹬的洋车在后头 跟着。 佟奉全偷偷撩起帘子,见莫荷在前边拐弯了,佟奉全赶紧对车夫说:“拐了, 拐了!跟上跟上!” 车夫说:“看见了!” 刚拐过弯,就见莫荷扶着车等着呢,莫荷早就发现有三轮跟踪她了:“站住! 干吗总跟着我?” 车夫煞住车:“同志,同志,不是我想跟您,是坐车的先生让跟的!” 莫荷看着车帘子:“什么人,下来!” 佟奉全不敢从帘子里出来:“解……解放军同志,跟……跟您没别的意思!实 在没别的意思,是……是想跟您说句话。” 莫荷早听出来是谁了:“有什么话下来说吧!” 她故意返身去支自行车,其实不想正面看见佟奉全。 佟奉全下了车,胆怯地说:“解……解放军同志,……跟你报个信,您……您 哥他死了!五哥死了!死了……” 莫荷没回头,手扶着车把不动。 佟奉全又说:“同志,同志,得空,得空家里去坐吧……生子……常念叼您呢! 生……生子娘也死了!” 佟奉全百感交集,原以为莫荷死了,谁想到没死,只是身份变了,这是想说亲 近话都没法说了,一腔热情只有沉默着。 莫荷说:“知道了!您……您回吧!”说完把车支子推起,推着车,拐弯骑上 走了。 佟奉全一直看着她骑上车走了,站着不动。 商业局的何局长正在看文件,莫荷报告着进来,何局长赶忙起身相迎:“莫荷 同志,来!来请坐,请坐!休息得怎么样?” “都休息两天了,局长,我着急工作呢!”莫荷说。 “多休息一段吧!听说你在朝鲜还负了伤,不容易啊,一个小姑娘,组织应该 更关心你才对啊!” “小伤,谈不上!局长有什么工作快给我安排吧!”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有就说出来!” “没有,服从组织安排!” 何局长给莫荷倒了杯水:“……五反运动,同时是对那些不法商贩敲响的警钟, 琉璃厂虽说买卖的东西,表面不关乎国计民生,实际是对待中华民族瑰宝的一个重 视问题。莫荷啊,听说你是在琉璃厂长大的,这次组织上安排你到琉璃厂去搞五反 运动,一是觉你轻车熟路,工作好开展,二是希望你在那里搞出些成绩来!接受组 织的锻炼啊!” 莫荷一听要回琉璃厂,一下不知该怎么说好,低头不语。 何局长问:“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没……没什么……” “好像不够坚决啊!真的没有困难吗?” “没有!我服从组织安排!” “好!那你明天就开始工作吧,我对你就不客气了,希望做出成绩!” “局长请放心吧!我一定努力工作!” “军装从明天起就不要穿了,还有要尽快地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啊!用不用帮忙?” 莫荷脸一下红了:“谢局长关怀!不用!我能处理!” “好!我可等着吃你喜糖呢!再见。” 佟奉全回到阅汉堂,见生子正在打扫卫生。 生子说:“叔,饭给您热了两遍了,您这是上哪儿去了?” 佟奉全有些失魂落魄:“……外边走走。” “我再给您热热去!” “不急,不饿,不饿!生子……我问你句话……” “叔,您说吧!” “想不想你莫荷姐?” “那还用问啊!昨儿个还梦见她了呢!” “是吗?梦见个什么样!” “还是原先那样,挎篮子卖烟卷呢!受当兵的欺负,我上手帮着打,那当兵的 砰地放了一枪……把我吓醒了……” “生子,我见着你莫荷姐了!当兵了……是个解放军!” “是吗?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找她去,我找她去!”生子放了掸子就要出 门。 “别去!生子别去!人家可不太想认咱呢!连看都没正经看我一眼!生子,真 就那么生分了,生得不知说什么了!” 生子说:“不会吧?” 三 原来的窜货场现在变成会场了,那些商人还穿着原来的马褂长衫,偶尔也有穿 了干部服的。佟奉全依旧穿着长衫,坐在下面,看着台上的莫荷。 蓝一贵进来了,穿着新作的干部服,很进步的样子,跟人打着招呼,坐下。 主席台上,莫荷吹了吹麦克风,开始讲话:“同志们,大家好!我叫莫荷,新 来的五反运动工作组组长……台下的叔叔,大爷们可能认不出我……我原来就是这 条街上长大的,无冬立夏地挎着一个篮子卖烟卷……您早几年背不住还抽过我卖给 您的烟卷呢!我刚从朝鲜战场回来,我在这儿给大家伙问个好!” 众人鼓掌。 莫荷抖出一张外文报纸:“人太多,我就不一一传给你们看了……这是一张前 十五天的报纸,欧洲的博物馆最新展出的《众生礼佛图》怎么出去的,这个叫路德 维希的人透露了,这人原来在琉璃厂我也见过,大家叫他禄大人,他说就是从咱这 琉璃厂运出去的……国家的宝贝,中华民族的灵魂,就这么卖给了洋人……这不是 卖一尊一组石造像的问题,是卖国贼!” 众人在底下噤若寒惮。 “召集大家开一次会也不容易,既然事情是在咱们这儿发生的……我希望这个 会能开得立竿见影,不论是今天还是明天这件事总要在咱们这儿解决!长痛不如短 痛,我希望大家,能踊跃检举,指出这事儿的罪魁祸首。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也不反对当事人自己站出来自首……给大家 十分钟。你们好好想想,我等着!”说完话把手表摘了下来,放在桌上。如今的莫 荷真是雷厉风行了。 会场所有的人双目垂下,谁也不哼声。奇奇怪怪的长衫静着,瓜皮帽都低着。 佟奉全他觉着莫荷变了,真进步了,真不认识了。佟奉全没低头有点惊讶地看着, 莫荷的眼睛倏忽地从他那划过了一下,像是不经意。佟奉全不知该怎么说,低下头, 坐着。 蓝一贵穿着新干部服,汗流出来了,悄悄地拉出手绢来擦着,十分钟对他来说 又短又长。其他的人都坐着,不敢说话,有人交头接耳。 莫荷说:“可以商量,可以说话……还有五分钟,我想再说两句,机会对当事 人和知情人都是十分宝贵的,新中国成立了,旧的思想一定要打破,早一天改造就 早一天进步,晚一天改造就晚一天进步,早进步,晚进步就当前来说,是很不一样 的……” 说话时,底下人的表情各异。佟奉全知道莫荷有一些话是对自己说的,但他不 知该怎么办。蓝一贵想侥幸躲过这一节,但又想自首。 莫荷说:“还有最后一分钟……现在当事人不说再过一分钟就是性质问题了, 性质一变问题就不一样了,我希望在咱这条古老的街上能看到新的气象!我希望某 些人能越过这一分钟大踏步前进。” 李掌柜腾地站起来了:“报告人民政府,我……我要进步,” 哗,众人的目光一下转过来了。 “据鄙人所知,这组《众生礼佛图》最后是从天和居蓝掌柜那儿运走的……是 从天和居蓝一贵那儿发出去的……蓝一贵他应该知道!今天他一言不发,就是对抗 政府!莫荷同志,我要进步,我要前进!” 蓝一贵其实也想站起来自首,还是被李掌柜抢了头功,自己这会儿站也不是, 坐也不是,听着,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了…… 莫荷听完后带头鼓掌:“……很好!很好!知情人站起来揭发了。这证明咱们 这条老街是有觉悟的!蓝一贵来了没有?” 蓝一贵站起来。“来……来了!” 莫荷说:“你不想进步,不想跟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只有政府帮助了,拘留 审查……” 蓝一贵说:“人民政府我有话说。” 莫荷说:“给了你说话的机会,你不说,现在晚了。押走!” 过来两名解放军战士,把蓝一贵押走了。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有成果。希望大家继续努力,散会!” 轰!人们都站起来,开始交头接耳。佟奉全呆呆坐着,这哪儿还是莫荷啊…… 简直一个女包公嘛! 生子和佟奉全摆弄筷子,准备吃饭。 生子说:“叔,听人说,蓝掌柜给抓了……” “传得真快!你都知道了……”佟奉全盛饭。 “您别忘了,我天天在街上卖烟,说是莫荷姐给抓的……人家说是蓝掌柜把咱 五爷给挤兑死的,莫荷姐这仇能不报吗?” “吃饭!根本不是那么回子事!你这话听谁说的?” “天和居,贵山传出来的!叔那件事儿跟您有关系吗?” “你问这干吗?” “人家说那件事跟你也有关系,可抓不着您……你跟我莫荷姐有过交情!” 佟奉全一口饭含在嘴里,也顾不得了:“他们放屁!” 佟奉全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去见莫荷了。工作组的临时办公处,就设在 离窜货场不远的一座小院里,工作人员来来去去地忙着。 佟奉全依旧着长衫,夹了个小包袱,进了小院。 正在贴标语的小李问他:“您找谁……?” 佟奉全说:“同志,我找莫组长……” “什么事儿?” “您,您就跟她说佟奉全求见!” “亲戚?” 佟奉全点点头又摇头:“不是,原来,原来认识!” 小李领着佟奉全穿过回廊往后走,来到莫荷办公室。莫荷正在低头写着文件。 佟奉全坐下,莫荷并不抬头,也没有看他。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莫……莫 组长,……您,您要么把我也抓起来吧!” 莫荷说:“……佟……奉全哥,我还得叫您一声奉全哥,我到琉璃厂来,不是 来为抓人的!我想问问,干吗要抓你?” 佟奉全说:“那《众生礼佛图》的事,我,我也知道,可……可我在大会上没 站起来说话……我……我没要求进步!” “现在来说也是进步!” “我,我还是想让您把我抓起来再说!” 莫荷这才抬头:“为什么?” “街上传了闲话了!……说……说,我一时说不出来,您还是先把我抓了吧, 我这牙具什么的都带来了,您把我抓了,对……对你开展工作有好处!” “佟奉全,莫荷用不着你再护着我了,莫荷已经不是原来的莫荷了,过去的事 儿我希望从新中国成立那天起,都让它留在过去了!就当没有,就当从没发生过! 所有的恩怨都是旧社会的恩怨,再不用提它们了……”莫荷先是有些激动,说着说 着就有点伤感了,“我都忘了,希望你也把它们都忘了!” “莫荷,那年我……我去围场,口外找了你半年!哪儿都走了,没找着!” “不说了!我不想听,谈工作!谈《众生礼佛教图》的事!想谈别的,请你出 去!要么我出去!”莫荷还是伤感,话却重了。 “咱谁都甭走,谈工作,听我一句话,莫荷,您抓错人了!” 莫荷吃惊地看着他:“你也这么说?” 蓝一贵带着手铐,领着几个工作组的人员,来到了天和居的后院,指着一处让 人刨土。工夫不大,真正的《众生礼佛图》的碎石片一块一块地被刨了出来。蓝一 贵兴奋地看着,莫荷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跟小李耳语了一句,小李出去了。 时间不长,佟奉全跟着小李进来了。 莫荷看着那一堆石头,问佟奉全:“佟掌柜!请你看看这堆残石是不是你当年 见过的真正的《众生礼佛图》?” 蓝一贵说:“干吗非得让他说,我说还不成吗?” 莫荷说:“你说,只是一个人说,他描过小样!” 蓝一贵停下指点,有点可怜地看着佟奉全。佟奉全慢慢走到石堆前,拿起一块 看了看,又拿起一块看了看。全院子的人都在盯着他。 佟奉全说:“……东西对,这些就是我见过的!” 蓝一贵像是等着宣判一样,一下跪在地上就哭了起来:“哎呀!可冤死我了, 没问清楚就抓人啊,可冤枉死我了!这新中国怎么也冤人呵,可冤枉死我了!” 莫荷上前用钥匙把蓝一贵的手铐打开,当场放人。 四 又在开大会了,这次有一多半掌柜的穿了干部服。 莫荷坐在主席台上,吹了下麦克风:“同志们静一静,咱们开会了!静一静! 新中国的建设一日千里,我们琉璃厂这条古老的街道,也迎来了新春……今天何局 长也百忙中来参加我们的大会,下面请何局长讲话……大家欢迎!” 众人鼓掌。 坐在桌子中央的何局长接过麦克风:“同志们好!同志们,昨天我听到莫荷同 志告诉我,真正的《众生礼佛图》在最后的关头并没有运出去,虽然残破了,但留 在了我们琉璃厂,留在了我们祖国,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兴奋,特意来给大家道谢! 下面请保护了《众生礼佛图》的蓝一贵先生讲话……” 众人一听都觉奇怪,开始交头接耳。佟奉全默默坐着。 蓝一贵穿着干部服,边鼓掌边走上主席台,拿出讲稿:“各位首长、各位同志、 各位同仁至爱亲朋们大家好!鄙人蓝一贵,今天就保护《众生礼佛图》一事做一小 小的发言,以吐心曲,以谈心得,以解谜团,以正视听。若有不当之处望大家批评 指正,帮助教育!” 蓝一贵还在发言:“鄙人不才,万分感谢政府给我了澄清事实一吐心曲之机会, 区区小事何来褒奖!借此大会之机,我还要检举毁坏、贩卖国之魂宝《众生礼佛图 》的元凶!以感谢人民政府对我之信任!” 一下人们都不敢吱声了!佟奉全紧张低头。莫荷也不知要说谁。 蓝一贵说:“那人就是咱琉璃厂的败类索巴,还有王财……”众人一听说的不 是自己,都热烈鼓掌。 何局长鼓掌,莫荷也鼓掌。佟奉全也跟着鼓掌。 何局长接过话筒:“蓝一贵同志,很可贵,很好啊!谢谢你……谢谢你!谁说 咱这古老的街道觉悟低,我看觉悟很高呀!好!现在我临时做个决定啊!莫荷我也 不和你商量了。鉴于蓝一贵先生的主动行为,特聘为国宝《众生礼佛图》的修复主 持人……蓝先生请接受这一光荣任务。” 蓝一贵说:“我非常激动,我将竭诚努力!” 何局长说:“莫荷同志,有意见吗?” 莫荷说:“没有,没有!如果可以我再提一个人选。据我所知,当年咱琉璃厂, 还有一位同志描过《众生礼佛图》小样!” 何局长说:“那很好啊,我们需要专家嘛,不怕多。” 莫荷说:“佟奉全先生做个副主持人吧!” 蓝一贵的脸一下变长了。 何局长说:“很好!大家鼓掌通过!就这么定了,莫荷同志,要群策群力,修 好国宝,并将索巴抓捕归案!” 莫荷说:“请局长放心吧!” 李掌柜也没人让他,自己站起来高喊口号:“打倒卖国贼!” 众人跟着喊:“打倒卖国贼!” 李掌柜又喊:“打倒反革命!” 众人也又喊:“打倒反革命!” 生子跟着辆人力车,进了一条小胡同,看见索巴下车进了一家小院。索巴进门 前跟车夫说了句什么,洋车便停着不动了。其实,生子前两天就发现索巴住在这里 了,只是为了更牢靠些才没有打草惊蛇。生子想看得更清楚些,走上前,吆喝着: “洋烟卷,梨膏糖啊,大前门、大生产啊!……您来盒烟?” “不抽!”车夫说。 “您等人啊!” “啊,拉回头呢!” “去哪儿啊?” “火车站……” 生子一听火车站,回头就跑。生子跑到街上,一眼看见了两个正在巡逻检查的 小王、小李,生子跑过去,与两个人说话。 时间不长,索巴坐着洋车捂得严严实实出来了,突然看见前边有解放军在检查, 索巴忙说:“右拐,右拐……别往前跑了……” 车夫说:“先生去火车站只能这么走啊!” 索巴说:“我让你右拐。” 车夫只好掉头右拐。生子早就看见了,远远地指给小王、小李。小王、小李跑 了过来,小王说:“先生请等等,先生请等等!” 索巴下了车,理直气壮地说:“干什么?啊?我有急事!” 小王说:“请出示证件!” 索巴说:“大街上这么多人,干吗单看我的证件啊!瞧着我好欺负是不是?告 诉你,我跟你们军区司令可是好朋友!” 小李说:“你是索巴!” 索巴说:“这儿憋我呢!甭问了,有什么招儿使吧。”小李上来就把索巴反剪 了双手,铐上铐子带走了。 生子大声喊道:“洋烟卷、梨膏糖、大前门、大生产啊!” 散会后,何局长让莫荷到他办公室来一趟。莫荷进来了,何局长忙说:“来, 来莫荷快坐!快坐,洗一把脸吧!” 莫荷说:“局长有什么事儿,您跟我说吧!” 何局长说:“莫荷啊……一会儿你李大姐要来,平时让你来玩,你也不来,李 大姐要借我这个办公的地方给你做媒,你要给我面子,可不能走啊!” “局长,看您说的,您干吗急着把我嫁出去啊!” “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看不下去,看着心疼!” 莫荷万没料到,何局长的爱人给她介绍的这个对象,他们原来就认识,几年前 他们在解放区的时候就有人为他们牵过红线,当时他是个团长,还别有心裁送给过 莫荷一块手表,只是当时莫荷心里还惦记着佟奉全,找了一个理由把那块手表还给 他了。他现在又成局长了。 李局长送莫荷出来,每人推着一辆自行车。 李局长说:“莫荷同志,真没想到!这……这介绍来介绍去,又介绍到你这儿 来了……怕是真有什么说法吧!” “局长同志,您……” “我可不是经意的,也是李大姐好心,非拉我来,我……我原先不想来的…… 后来那次打完仗后,找你,找不着,想不到解放了,安定了,又把你碰上了……原 先给你的那块小表,你还了我,我还给你留着呢!” “李局长……您……您现在,在什么局啊?” “消防大队,管救火的,没啥可忙的,不像你们忙着搞五反。” “那好!李局长,我还有事,您先忙吧……我先走了!”莫荷说着骑着车先走 了。 “怎么跟你联系!” “有空我去找你……消防大队”莫荷骑车回头说。 “哎……这丫头……”李局长摇摇头,也骑上车走了。 五 蓝一贵得意地坐在天和居里:“贵山啊!今儿这阵式见了!” 贵山赞佩地说:“都见着了,爷您真风光!” “学着点吧!逢凶化吉,再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了吧!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早 我说什么来着,这东西卖出去早晚查出来,就是个杀头的罪,得回,我想到前边了 ……要么就范五那档子事,她莫荷能让爷我活着出来?没有不记仇的。” “佟掌柜倒是说实话。莫……莫组长看着也没记仇!” 蓝一贵看了一眼后院,低声说:“没记仇!面上没记,仇都在心里呢……小丫 头片子,那天我再想多说一句话都不成,早晚不是我落她手里,就是她落我手里! 贵山啊!人活着就得跟人斗,不斗就成不了事!” 后院里,烈日炎炎下,佟奉全拿着他早年描的佛像小样,一块一块地对着石造 像,汗水流下来,滴在石像上。 蓝一贵摇着扇子吃着西瓜,一眼看见贵山要往后院端西瓜,急忙叫住:“哎! 贵山,干吗去啊?” “给后院的佟先生送块瓜!” “回来!你怎么那么有眼力劲啊!给他送瓜,美的他……让他对去!就显着他 拿来了张早年的小样,觉着自己了不起了!” “爷,您不是正主持人吗?对好了国宝,你有功也风光啊!” “我风光,到时也全让他抢了!你没瞧见那天,把我都委任了,莫荷又举荐他 出来,得何局长也跟了话了‘专家很需要’,听着没,他成专家了,他是专家我算 什么?……咱不管。”蓝一贵说到这儿又低头吃瓜,这口刚一贴瓜,门一响,抬头 看,莫荷一身汗水地进来了。 “蓝掌柜吃瓜呢!” “哎!哎!大热的天,您怎么亲自来了,您快坐,贵山给莫组长切块凉的!坐! 坐,快坐!贵山快点!” “不坐了!几天没来了,想看看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佟奉全在后院吗?” “在,在。才来……贵山正要给他送瓜去呢!贵山给佟先生也送块瓜去,我这 是才进来。倒班,嚯,天这叫一个热!” 莫荷边听着,边往后走。蓝一贵追着说,“这几天可是忙坏了,晚上我点着灯 还拼呢!东西毁得够呛!快拼不出来了!” 佟奉全还在专心地看着,对着,拼着。 蓝一贵话到人到:“佟掌柜,莫组长来检查咱工作了,快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贵山怎么搞的还不把瓜快端出来!” 莫荷看着拼得差不多的佛像。 佟奉全说:“您来了!” 蓝一贵说:“莫组长您看看怎么样?多批评,多批评啊,来吃瓜!吃瓜!” 莫荷说:“我不懂这些,佟……佟掌柜……歇歇吧!” 佟奉全说:“倒是不累!” 莫荷说:“瞧这一头汗,歇歇吧,有件事,我得跟您商量商量……擦擦汗,咱 走!” 佟奉全先是一愣,“哎!那行!那行!我擦把汗。” 蓝一贵很尴尬:“哎!吃了瓜再走吧!” “谢谢,不吃了,谢谢!走吧!”莫荷说着和佟奉全两人相跟着往前店走去。 蓝一贵看着生气,把端来的西瓜全扣在地上了。 门从外面打开了,莫荷和佟奉全进了范家小院。一院的荫凉,鸽子惊飞。莫荷 一进来就问佟奉全:“……我问你,你和生子干吗不住这儿了?” 佟奉全说:“五哥不在了,生子娘也不在了,你那会还没回来,我们俩谁也不 愿住这儿,一进来就伤心,也……搭上铺子里有地方!” 莫荷把西屋门一推开,眼泪唰地就流出来。看着这小屋,耳边响起范五苍凉的 唱段,生子娘叫骂生子的声音。物是人非啊! 佟奉全说:“这房子想着给你留着呢!挺好的一个小……院。”看见莫荷哭了, 不说了,他把汗巾子抽出来,“您要不嫌脏,擦擦……” “土……土迷了眼了!”莫荷掩饰着,可声音里带着哭腔。 “可不是吗?土都把东西盖上了,回头我过来扫扫……” “奉全哥,茹二奶奶可……可好?” “谢您还惦记着!人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我还得麻烦政府帮我 找找呢!找不着了!” “你……你这辈子,好像一直在找人!” “您算说对了,我这人命不好。连带着人家也跟着我受罪!我……不好。” 莫荷不听,出了西屋,来到北屋,看着那些范五用过的旧物:“我哥,我哥他 怎么死的……” “莫荷……我,我要说了实话,你可别觉得我心眼小,不往新社会看了,我要 不说实话对不起五哥!我……” “说实在的吧,都过去了……” “五哥,让人作局给撅了,铺子让人赚跑了,丢不起人,死了!一句话也是活 够了!” “谁作的局?” “不知道就不知道了,都是旧社会的事,过也就过去了!” “我不记仇,我哥要是真活到这会儿,改造起来也难……您算说对了,他什么 没经过,没见过啊,我就想问问是谁?知道了……就知道了,不记仇。” “不是外人……是……是蓝掌柜!” 莫荷又扭过脸去:“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不是从别人那看出来的,是从他自 己的脸上看出来的,他小着心呢!好了……蓝一贵进步得很快,希望你们俩能相互 支持把国宝,修……修好!我哥埋哪儿了……?” “西山。” “回头你带我去看看!”莫荷走出屋,“奉全哥!有些话我不能在办公室说, 私事在那儿说就显得没觉悟了。……那年我坐着北去的马车要回老家,半路上让人 贩子骗了,幸亏被解放军救下,就直接投奔了解放区,后来又参了军……好了,那 些都成为过去了,今儿我给你叫出来,是想说生子的事来着,我见着生子在街上卖 烟卷呢!” 佟奉全有些歉疚:“啊!没辙让孩子受苦了!” 莫荷说:“我想让生子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