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现代的通讯设备真是神奇无比,他握着话筒叶秋就仿佛站在他的身边,叶秋的 嘴唇也一定是对着话筒的,他不知道当他和叶秋真的站在一起时,他们的嘴唇能不 能离得这么近,这使他很容易想起了一个动词:亲吻。想起这个词他的身上就荡过 一阵热流。两年前他就在报纸上看到过在美国有一种可视电话,他不知道有朝一日 使用可视电话的时候呈现在屏幕上的叶秋该是什么样子。从放下电话他就在一种渴 望之中度过,时光里的一切对他都显得毫无味道,连中午那顿饭吃得也很草率。饭 后他躺在床上,想象着黄昏来临之前他前往学院去的情景.之后,他就在一种恍如 隔世的混沌里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谭渔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敲门的人很有耐心很有把握也 很有力度,他想,所有在这幢楼里的人都可能听到这个敲门的声音。他下床穿上拖 鞋拉开门,是汪洋。汪洋满面灰尘,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皮包闯了进来,汪洋说,累 死了。汪洋说着就把皮包扔在床上。谭渔说,刚回来? 汪洋说,刚回来。谭渔说, 办齐了? 齐了。汪洋说,报纸上的征稿启事下个星期就发出来了,出版社的书号也 定了。不错不错。谭渔说,洗洗吧? 汪洋说。我自己来。汪洋说着端着脸盆去楼道 的水管里哗哗地接了半盆水回来洗脸。汪洋一边洗一边说,累死了。汪洋擦完脸把 毛巾搭在盆架上,走到床边鞋子一脱就仰倒在床上,他油腻腻的头发枕在被子上, 有一股臭脚味扑鼻而来,这使谭渔心里生出一丝不快来,可他又拿汪洋没办法。 汪洋的衣领上积满了黑色的油腻,这使他又一次想起了汪洋的妻子和他的家。 他很同情汪洋现在的处境。有关汪洋男女之问的传闻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想,汪 洋是活得很累。 谭渔抽出一支烟递给汪洋,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看一眼窗帘,这使他突然 想到了黄昏。谭渔站起来拉开窗帘,混沌的时光倾泻而来,他说,几点了? 正在翻 杂志的汪洋停下来,他看一眼手腕上的表说,4 点半。 这个数字的出现使谭渔心情焦躁,眼前的时间如同泥流在艰难地朝前滑动着。 他对汪洋说,去学院吧? 汪洋说,干啥,去跳舞? 谭渔笑了,叶秋上午打电话来, 想叫我们去和文学社团的成员见见面。汪洋说,几点? 谭渔说,7 点。汪洋说,好。 谭渔端起脸盆去走廊里接水,汪洋刚才洗过的水灰灰地躺在脸盆里,有些已牢 牢地涂在盆壁上,谭渔抓些洗衣粉很有耐心地清除那些油污。 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当谭渔站在繁华的t 字街口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 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失落的感觉。那些他熟悉的但没有生命意识的街道如同一道深 深的河床,那些陌生的人和车辆仿佛浩荡的河水从他的面前流过,一去永不复返, 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是像虫子一样涌动着的没有具体形态的车辆和人流,这就是城市 的许多早晨和黄昏留给谭渔的印象。 现在黄昏又一次来临,他和汪洋驱车行走在颍河的堤岸上,向两,车轮下是平 坦的沿河大道,沿河两岸的楼房如图片一样在谭渔的跟前晃动,他跟在汪洋的车后 穿过桥头继续往西走。一条拦河大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堤边的房屋渐渐地稀少, 对岸半坡上生长着一片片油菜花,油菜淡黄色的花朵在这之前已经枯败,但仍旧有 清香从河道里飘过来,谭渔看到对岸的河水里有两个少年在用一架阿弓着腰撅着腚 在那里拦鱼,幼年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立刻回到了’他的记忆里,这使谭渔很兴 奋,他感到喉咙有些发痒,一股气从胸腔内蹿上来,他忍不住地吆喝了一声,喔哦 ——这声喊叫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出现的效果极佳,很有些味道。谭渔想,要是叶秋 在他的身旁那该有多好! 可是叶秋不在,叶秋在前面的一所学院里等待着他们。这 时谭渔有一种迫切的心理,他和汪洋一同穿过闸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段高高 的引桥,桥下高大的杨树探出脑袋来左右摇晃,这使谭渔很容易就想起了天坛公园 里的那条神道。我应该把这种感觉告诉叶秋,这感觉太棒了! 他们的车子顺着引道 快速地往下滑,春天黄昏的风吹起他们的衣服,这又使他想起了那部法国电影《老 枪》,使他想起了电影里的主人公和他的妻子女儿在那条弯弯的长满了树木的山道 上骑车旅行的情景。那是秋天,黄色的叶片从空中滑落下来,在屏幕上摇曳。将来 我和叶秋有没有这样结伴骑车旅行的时候呢? 我应该把这种情景告诉她。在他们的 车子滑行到学院的校门口时,他的思想仍旧沉溺在那种幻想里。 这所突然出现在谭渔面前的学校和他的想象出入很大。在这之前,他曾经对他 将要到达的这所师范院校作过种种的猜想,几次他在等叶秋的电话的时候会从电话 里传过来一些杂乱的声音,那声音使这所学院留给谭渔一个拥挤的印象,然而事实 上这所学院的校园很宽阔,他想,拥挤的应该是人的心。 他们从校门的缓坡滑过去是一条两边长满冬青的甬道,甬道长长的如一条带子, 从远处一座漂亮的教学楼里吐出来摆在黄昏时分的开阔地里。 就这个时候谭渔看到了叶秋,叶秋身着深蓝色的套裙和她的学生在走道中间的 花坛前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谭渔在后面看到了叶秋和她的学生迎上来接住汪洋和他 的车子,叶秋热情地和汪洋握手,说着客套话。接着,叶秋来到了谭渔面前,谭渔 看到,在叶秋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兴奋的光芒,她向他伸出手来说,欢迎欢迎。 谭渔握住了叶秋的手,那手很光很细,当那只手从他的手里抽出去的时候,他 用了一下力,他看到叶秋朝他笑了笑。整个学校都被昏黄的光线所淹没,给人一种 温和的感觉。 谭渔说,在哪儿? 叶秋朝教学楼指了指说,就这儿。他和叶秋并肩走进楼厅, 楼厅里没有灯,明亮的光线从某个教室的门缝挤出来,使得楼厅的空间如同一潭浑 黄的水,这种情景使谭渔想起了某个动物园水族馆里老大的玻璃墙壁,使他想到了 那些在水中游动着的鱼。在他们一同穿过楼厅来到二楼的时候,叶秋一直很快活地 说着话,但后来谭渔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叶秋说话的声音化作了一首混沌的曲子在 他的想象里滑动,那曲子终止的时候,他们已经立在了一所宽敞的会议室里。 坐,大家都坐。叶秋对她的学生们说。之后又有许多学生悄无声息地走进会议 室,在周围的沙发上落了座。他们之中有许多男孩和女孩,他们都以真诚崇拜的目 光怯怯地看着他们。叶秋坐在门边的一只沙发里,在她的身边坐着六七个女学生, 这使谭渔再次想起那个有阳光的上午他和叶秋一同穿过花圃的情景。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那次有关文学座谈会上的许多细节都被谭渔淡忘了,有 关汪洋的谈话和同学们的提问也都成了一种混沌的印象,但他却为自己成功的讲演 暗自得意。那天他讲得很投入,讲他的身世,在讲述他苦难的经历时谭渔流下了真 诚的泪水,以致几个女孩子也都伴着他流泪,那天他们一起走出那幢教学楼的时候, 叶秋激动地对他说,讲得好,讲得太好了。那天叶秋一直陪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 把陪汪洋的教导主任和学生们抛在了后面,叶秋说话的声音化作了一支曲子时常在 他的感觉里响起来。在他们分别握手时,谭渔在夜色里拉住叶秋的手,他用了一下 力,又用了一下力。那只手仿佛已经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种情感,一种情感的相 互传递,这是那天晚上留给谭渔最深的印象。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那次活动 的许多细节都飘失了,唯有那次握手的经历使他终生难忘。 他们一行穿行在城市的夜色里,那条河道被他们抛在身后,还有刚才他们去过 的那所学院,还有叶秋。汪洋和学院的教导主任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姓张的女教师走 在前面热烈地讨论着。而谭渔却默默地独自跟在他们的身后,昏黄的路灯一盏一盏 地从他们的头上移过,零星的行人仿佛一条条离群的鱼在无声地游动。开始沉睡下 来的建筑仿佛一张张陈旧的照片从谭渔的眼前滑过,他对这些照片没有丝毫的兴趣。 他的思想仍旧停留在刚才的情感里,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叶秋的面容,这种情景一 直持续到他和汪洋分手。 谭渔回到编辑部,仍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他的胸中涌动着一股热流,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被那热流烧得焦渴。他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他仿佛听到那水 流进了干裂的土地里发出了吱吱的响声。楼道里很静,那静使谭渔突然生出孤独来, 那孤独凶猛地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不堪。 谭渔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叶秋的名字,他不知道叶秋是否也同他一样彻夜难眠。 他渴望听到叶秋的声音,谭渔忍不住抓起钥匙打开电话间的门,拨通了学院办公室 的电话,6653。电话里一下接一下地呜叫,没有人接。他清楚现在已经是深夜,他 知道办公室里不会有人守在那里,可是他仍很固执地拿着话筒立在那里。他知道这 样自己才会好受一些。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放下电话,就这个时候,他产生了要写 一部小说的冲动。他快步回到自己的屋里,铺开稿纸,他思索了一下,一些充满情 感的文字像水一样地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这篇小说的题目, 他只是记录了一些情感。后来他才给这篇小说起了一个名字:《进入城市》后来他 把那些文字当做了这部中篇小说下部的第一节、第二节和第三节。那天写完之后他 躺在床上仍然不能立刻入睡。当第二天他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从窗 子外边传来了稀稀拉拉的雨水声。他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因而屋子里的光 线很暗,谭渔惺忪着眼睛坐在那里,他还恍惚如同在梦里。当敲门声再度响起的时 候,他才快速地穿上衣服拉开门。叶秋一手拎着雨衣一手拿着两本书站在门前看着 他,这回他真糊涂了,真是在梦里吗? 他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疼。他说,是 你吗? 叶秋说你说呢? 谭渔说,我还以为是梦呢。你这梦做得可不短。叶秋抬起手 腕指着手表说,看几点了?ll 点了,你还睡着。叶秋说着走进屋来,谭渔随手带上 了门。他说,不好意思了。昨天回来一直睡不着,就动手写了点东西。 写的啥? 能不能让我看看? 谭渔说,在桌子上放着,是一部小说里的几个章节。 叶秋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谭渔走过来伸手按住了稿子。他看着她 说,我得先告诉你,你已经走进了我的小说,但不知你高兴不高兴。谭渔用一种炽 热的目光看着她。 叶秋说,那得先看你写得怎样。谭渔放开手说,你看吧。谭渔说完随便去擦洗 了一把脸,然后就在床边坐下来。叶秋坐在桌前很认真地看着他的手稿。谭渔顺手 拿起一本杂志翻看着,可是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有些不安地看着叶秋,而叶秋 正在默无声息地看着他的手稿,暗淡的光线把她的脸映照得很恍惚,看着看着叶秋 趴在了桌子上,她的肩膀在不停地颤动。谭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伸手去抚摩她 的颤抖的肩膀。 叶秋抬起头,谭渔看到叶秋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叶秋转过身子,把她的脸压 在谭渔的双膝上,一只手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身子。谭渔抚摩着叶秋那短而光滑的头 发,然后谭渔捧起了叶秋的脸,他们相视,然后拥抱在一起,久久地,他们的体温 穿透衣服融在了一起,他们相互安抚着。就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们急 忙松开,突然而来的敲门声使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坐在那里谁也没动,一起盯 着那扇门,他们看到有一份报纸和一个白色的信封从门下的缝隙里滑进屋来。 谭渔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坐车返回他的故土了。在刚刚进入城市的那段时光 里,每逢到了星期五,他就有一种迫切回家的心情。这使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学 生时代。他清晰地记起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初夏的上午,他扛着小凳子沿着那条凸凹 不平的街道往家走,他回到家,家门却紧紧地闭着,他就在花花搭搭的树荫里坐下 来,等待他的母亲。麦子干燥成熟的气息从田野里涌来,布满了镇子里的整个空间。 谭渔就在麦子成熟的气息里依着家里的柴火堆慢慢地睡着了。那一觉他似乎睡了很 长的时间,一觉醒来,就把这20多年的时光全都省略掉了。那个充满阳光的遥远的 上午似乎就在他的眼前,可是麦子成熟的气息已被飞驶的汽车所抛弃,被车窗外那 霏霏细雨所洗刷,只剩下低沉而阴湿的天空和那条默默无语的颍河了,只剩下那条 充满泥泞的黄土村道和那没有门的墙洞了。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颍河镇小学是那 样的破烂不堪,他在这样的学校里一住就是11年吗? 他仿佛看到自己昔日的身影在 这所学校里走动。可他以前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他面前的两间西厢房同样 是那么寒碜,土墙壁破木门,我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一住11年吗? 门开了,儿子朝 他扑过来,他把儿子搂在怀里,妻子立在他的面前,妻子突然间显得是那样的苍老, 妻子留着的“扫帚把”发型也是那样的难看,妻子的衣着是那样的土气,妻子抚摩 他的手是那样的干燥,这就是和他一块儿生活了10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吗? 是的 !在那些风风雨雨的岁月里,这里就是他的归宿,在以往的那些岁月里他从来没有意 识到这一点,这一点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妻子用一种平静的眼光望着他,而后给 他做了可口的饭菜。望着为他忙碌的妻子他的内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欲望,那欲望在 他的体内涌动着,不停地折磨着他。当儿子在外间的小床上睡着后,当妻子偎依在 他怀里的时候,他体内的欲望达到了顶点。谭渔紧紧地搂住妻子,他的手顺着妻子 的肌体滑下来,可是妻子却拉住了他的手。妻说,别动,忍忍吧,我身上正厉害。 谭渔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搂妻子的胳膊慢慢地松弛下来,肌体里的欲望悄悄地退 弱下去。 妻说,忍忍吧,说点别的。谭渔猛地想起了叶秋,实际上叶秋一直就在他的潜 意识里,一旦清闲下来叶秋就会毫不犹豫地走进来,叶秋的笑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荡 过来,如同屋外那场霏霏的春雨。 妻说,就不会说点别的吗? 整天不是写就是看,你看人家两口子,到一块儿就 有说不完的话。谭渔仍没有说话,他的眼前晃动着叶秋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