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寿从没有被这样的手握过:温软如绵,光滑如丝,柔若无骨,握得却很有劲, 叫你不易挣 脱。不用看不用闻,就能知道这是一双细腻修长白如葱管的香喷喷的 手。紧握天寿的手拉着他疾走的高大妇人,更吸引了天寿的所有注意力:她真是美 丽非凡! 但你无法猜到她的年龄,可以认为她已经在三十岁上下,但也会觉得她还 是个二九佳人;奇怪的是,青楼女子的娇媚妖艳和贵妇人的高雅倨傲这两种截然不 同的气质,竟在她的身上糅合得浑然一体,这也真 是前所未闻。 天寿注视她,打量她,发现她,欣赏她,默默地顺从着她,竟忘了说话。她倒 猛然停步,似 喜似悲地看着天寿,说: "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要拉你到哪里去?" 天寿如梦方醒似的说:" 哦,哦,你是谁?要拉我到哪里去?" 她哭笑不得,说:" 你是学舌的鹦鹉呢,还是个俊眉俊眼的小傻瓜?" 天寿的机灵劲儿上来了,笑道:" 就当我是小傻瓜好了,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 呢?把我看傻 啦! ……真的,你是谁?" 她一笑,又亲切又得意:" 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温软柔滑的手在天寿脸 蛋上轻轻抚 摸了一下,又拉住了他的手朝前走。 拐进来弯出去,走过了好多屋角和美丽的廊子,竟没有下楼。一股奇异的花香 远远地飘来相迎的时候,他们停在两扇很别致的朱漆门口,门的上半扇透雕着喜鹊 登梅,门的下半扇浮雕着竹石兰草。不,不对,天寿细细一看,惊异地发现,兰草 和山石倚着的不是竹,而是柳, 是垂垂拂风的柳。 天寿赶紧抬头去看她,她已经推门而入,把天寿拉进门后,又回手把门关严。 天寿呆呆地站在屋子当中,不知所措了。 满堂高贵的紫檀家具没有令他惊奇,一人高的粉彩花瓶和精致的西洋自鸣钟没 有令他惊奇,头顶上四具垂了红色流苏、画了花鸟人物的巨大宫灯没有令他惊奇, 满壁的名人字画、多宝中的青铜古鼎古尊古觚、两架书橱中的哥窑宣炉印章画册 没有令他惊奇,甚至挂在一面墙 上的质地一流的箫笛琵琶和古琴也没有令他惊奇 ;令他惊奇的,使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乃至慢慢阖上眼睛细细品味的,是这屋内无 法形容的袭人芳香。 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熏衣物的百合香、檀香,但好像每一样都有一 点,却又远远不够,这馥馥芬芳,是这样浓郁,这样强烈,使人心醉神迷,使人筋 软骨酥,飘飘欲仙,全身的每一条经络、每一处关节都松开了,什么都不想,不想 思索,不想动作,只想软软地躺 在随便什么地方,舒张整个躯体,全心全意在这 馨香中沉浮游荡…… " 天寿!" 听得是英兰的声音,天寿忙睁眼,姐姐果然站在面前。她已经摘了帽子,不住 地拭泪,劈头 就说: " 这是咱们的大姐姐媚兰啊! ……她离家的时候你才三岁,你不记得她,可她 还记着你呢! … …" " 大姐姐媚兰?……" 天寿惊异地再次注视那张美丽的脸,终于发现了使他一 见就感到亲切的原因:和母亲相像的面庞,还有和英兰相似的眉眼。但,比母亲, 她显得青春焕发生气勃勃;比英兰,她更妩媚更成熟,--如果英兰是刚刚摘下的五 月鲜脆桃,她就是那种托在掌心对着光能看见桃核、撕了桃皮一吸一嘟噜蜜汁的红 红白白的水蜜桃。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 追问媚兰下落招得父亲大怒的往事…… " 长得这么大了," 媚兰抚摸着小弟的头发、面庞,一双晶亮闪烁的美目在天 寿脸上缓缓游 移," 又像爹又像妈还生得这么俊秀! ……总算老天爷可怜,让咱 柳家有后,接续香烟…… "她的声音发颤了。 " 大姐,难得你不计前嫌,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柳姓……我进门时候看那门 上雕的柳树, 就明白了!" " 唉,儿女怎么能记爹娘的仇! 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根本 不是?况且二 老都苦了一辈子,况且二老都已经去了……" 她说不下去,抚着天 寿的后颈,流泪了。天寿也哭了,英兰跟着也哭起来。大姐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弟 弟妹妹搂在一处,三人抱头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间十五六年的暌隔并不存在。 媚兰命丫头打水备茶点,服侍三人净脸净手,然后转到客厅后面的小花厅喝茶。 小花厅竟带着一道临水长廊和一整面雕花镂空轩窗。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 荷花,近窗数 株高大的合欢树,浓密的树冠仿佛绿云,一团团茸茸的合欢花更似 绿云中的流霞,使小花厅 浮荡着绿色,飘动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热中也如深秋 般阴凉舒适。 茶清香,点心味美,天寿也饿了,在姐姐们面前用不着装斯文,吃得格外痛快。 媚兰看着他 舒心地笑了,说:" 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样。看我家梦兰梦菊吃饭, 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颗米粒儿一颗米粒儿地数!" 英兰笑道:" 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如鼠,理当的嘛。" 天寿停了吃喝,抬头一看,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睛看看媚兰看 看英兰,再看看媚兰看看英兰,不住地打量着。 两个姐姐都笑了,英兰说:小心把眼珠子转出眼眶子去了! 媚兰说:要把我们 的脸看下一层 皮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