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 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 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 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 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 穿破旧鞋和 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 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 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 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 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 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 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 就摇头离去 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 她竟心慌气短 ,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 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 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 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 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 哦?" 那声音透着惊讶," 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 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 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 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 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 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 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 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 此后的几天,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 兰前去申谢时,才知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 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 ,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 真难为你了! ……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 媚兰停 下手中的活儿,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 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 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 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 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 …… 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 站起身,朝妆 台这边瞧瞧,走过来。 英兰连忙说:" 别叫他! 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 傍妆 台傍不出好男儿 !……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 英兰从高凳下来站在当地,亮亮的润润的黑发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从 头顶直垂到膝窝。英兰照照镜子,也很高兴。媚兰要她再披散一会儿,干一干再编 辫儿,又拿一个装满油膏的小瓷瓶递给英兰,又说:" 你真得要经心护养了;我的 头发放下来能一直拖到地面,可 我还大着你七八岁呢!" 天寿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可有媚兰在旁边比着,英兰就显得肤色发暗眼圈发 黑,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兰是妹妹。天寿不由得要为英兰抱不平, 说:" 二姐姐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劳,费心伤神,还要骑……" 他陡然住 了口。他本想说骑马练武风吹日 晒的,刚才英兰姐不肯说姐夫名讳,自己也不该 透这口风,赶忙改口道:" 还有其它好多家务活儿要做,哪能像大姐姐这样养尊处 优,坐享清福啊! 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 相了。" 媚兰笑道:" 这话不假,谁都说我有福气。可小弟你别以为大姐姐我就没吃过 辛苦,能有今 天,也不容易! ……走,到我屋里坐着说去!" " 这还不是你的屋里?" 天寿奇怪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