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站在一边的悟性见天寿只是不做声,便笑道:" 三卜皆吉,怕是红鸾星动,小 爷莫不有婚姻 之喜?" 英兰叹道:" 世事纷乱如此,哪里顾得上替他说亲! 只好待事定以后了。" 悟性笑道:" 万事都拗不过一个缘字去。机缘到了,刀山火海也挡不住哩!" 天寿突然扑倒在悟性脚下,呜咽着说:" 师傅,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要削发出 家!" 英兰大惊:" 你疯了吗?" 悟性也惊异地笑道:" 小爷在说笑话呢!" 天寿两泪双流,仰着头,痛苦地哀求说:" 我实在没路可走了,师傅你就收了 我给我剃度了 吧! 不然,我只好去死了……" 记得小时候的天寿极是爱哭,就像是满身露珠的清晨的娇花,略略一碰就泪落 如雨。经了定 海之战、宁波之病,英兰很少再看到他掉眼泪了,而代之以沉默, 一种包含了最初的冷静和 成熟的沉默。今天这是怎么了?英兰生气地对悟性说: " 不要理他! 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花样儿。我这当姐姐的好歹总能养活他一辈 子吧,他倒不 肯,今天要搭班唱戏,明天要回家种花种树,后天又说要去经商, 如今可好,竟想出家! 有 什么正经!" 悟性笑道:" 我说呢,小爷定是糊涂了,一时心血来潮,要出家也不该到我们 这尼庵来嘛, 你是当和尚的,怎么好拜我这尼姑做师傅呢?" 天寿张口结舌,顿时脸涨得通红。英兰说别在这儿跟庵主瞎捣乱了,早点儿回 家要紧。悟性 连忙送出神堂。 外面一片喧闹,人语声脚步声乱乱哄哄,三人急忙赶到庵门口,只见人流塞满 了窄窄的街巷 ,攒动的人头喊着叫着笑着,拥向城中最热闹的大市口。 人群中的青儿看到英兰姐弟,转身跑过来禀告说:海都统的手下又在小客栈里 搜到了三个汉奸,立刻就要在大市口杀头示众了! 其中一个汉奸贼大胆儿,一个劲 儿嚷叫自己不是汉奸,还跟那些捉他的官兵说说笑笑哩! 众人都夸此人英雄了得, 都要跟着去,看看他杀头落地还 能不能笑! ……小爷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天寿厌恶地挥手说," 不去不去,快回家。" 悟性叹道:" 作孽呀,谁知道他是不是汉奸哩! ……" 出门之际,英兰发现庵门上粘了一张贴子,便指给悟性,三人凑上去看,却是 四句诗: 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庙宇有人收。 红花出水黄花落,更有胡人在后头。 悟性皱眉道:" 说的是些什么! 胡乱张贴,竟贴到尼庵来了,不成话!" 天寿忽然紧皱眉头,小声道:" 莫非这前一个胡人说的是满人,后一个胡人说 的是英夷?… …" 悟性一听,大惊失色,哆嗦着手赶紧把纸撕掉,悄声地叨叨:" 也不知哪个短 命鬼干的,这 不是要我的命吗?住不得了,住不得了,还是早早打点云游去… …" 她来不及多说,捏 着那纸团儿转身回庵堂去烧掉最要紧。 天寿望着悟性的背影,轻声说:" 姐,我们也要尽早离开才好。" 英兰笑道:" 有你姐夫这张护身符,用不着担心。" 姐弟俩都不愿看行刑杀人,但回家必须从大市口经过,纵然穿小巷绕弯路,也 躲不开满坑满 谷的看热闹的人群,听不完他们兴致勃勃的大声谈笑: " 哈,那人真是条汉子! 面不改色,连一丁点儿汗都没出,我亲眼看见的!" " 我亲耳听到他一面笑一面对刽子手说,他是个穷汉,没有钱,但脚上的新靴 子是真正好牛 皮,情愿相赠,只求老兄把活儿做得干净痛快! ……瞧瞧,全不把 杀头当回事儿! ……" " 他还笑模笑样儿地一个劲儿地央告行刑官,说他一辈子就爱唱戏,开刀前再 让他唱一口儿 呢! ……" " 行刑官答应了没有?" " 不知道哇! ……人家临死之前就这么个心愿,总该答应才对吧?……" " 哎呀! 这天色怎么回事?像是变暗了……" " 你见了鬼了吧,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 ……" 从大市口人头攒动的中心,忽然飞出又响亮又高亢的昆腔: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 滚滚长江… … 《千钟戮》中这支《倾杯玉芙蓉》,几乎家家耳熟,人人能唱,所谓" 家家' 收拾起' ,户户' 不提防'"【清代中叶,昆曲全盛时期,许多名剧在全国各地传唱。 "收拾起" 是指《千钟戮·惨睹》一折中第一句唱词"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 "不提防"指《长生殿·弹词》一折中的唱词"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 。】。但是这位 临刑者的声调又高又脆韵味又厚,顿时震慑了人心,使上千人聚集拥挤,嘈杂混乱 的大市口刹那间静了下来,人们就像中了魔,瞠目结舌,又惊又喜又怕,任凭那如 同浸透了血泪的悲壮苍凉的咏叹在空中 回旋萦绕,回旋萦绕…… 天寿猛然抓住了英兰的手,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小声地说:" 天爷! 是他! 是他呀! ……" 说着拉了英兰就朝大市口人群中拼命地挤过去。 这时,人群中却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终于发现天色不对头了: " 哎呀,天怎么暗下来了! ……" " 莫非这杀人行刑触怒上天?这些人是冤枉的?……" 天色竟越来越暗,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只剩半个,还在一点一点消瘦,远处街巷 传出一阵又一 阵敲铜盆敲锣鼓的声音,有人大喊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