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英兰掏手绢给小弟轻轻擦泪擦汗,也擦着自己脸上的泪;大香忙着拿一块小小 的皮垫子,在 天寿屁股后面比画。天寿哀哀地说:" 两个时辰还没到吗?娘,我 想喝口水,想喝英兰姐姐 的豆浆……肚子好饿呀!" 英兰赶紧小声说:" 现在顾不上吃喝的事,先护住身子要紧! ……" 这下天寿紧张了:" 怎么啦?爹爹回来了?" 母亲抹着泪叹道:" 也不知小香这个鬼丫头为什么总要怂你的祸,故意在你爹 爹面前说不平道不忿儿,说主犯才罚跪,从犯倒挨一顿臭打,也不怕班子里的人戳 脊梁骨,以后谁还肯卖力气! ……你爹这人你还不知道?死爱面子活受 罪! 骂罢 了小香,转过脸就说非得照数打天寿一顿不可! 天爷,你还这么小呀……" 英兰摸摸天寿的面颊,说:" 给你做了个皮护裤,待会儿爹来打你,不管打得 疼不疼,你都 要使劲儿哭喊叫疼,听到了吗?" 说罢,拉了大香出门,好让母亲 给弟弟脱衣加裤子。柳家 虽是优伶之家,但男女防嫌十分严格,天寿从小洗澡换 衣,姐姐们都必须回避的。 母亲一边给天寿解腰带加皮裤,一边含着泪说:" 别怪你爹发这么大的火,你 也实在不懂事啊! 你不知道那天找不到你他急成什么样子! 差点儿疯了! 脸变成紫 茄子,眼睛红得像火炭,又扯头发又捶胸的,把十三行街找了个遍,要不是英兰收 拾屋子看到你留的那张纸条儿,他就要跑遍广州城了! 还真的到官府报了案呢,直 怕被人贩子拐卖了,又怕是眼红的同行使坏,害了你们,整垮玉笋班……唉, 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天寿委屈地说:" 我都留纸条儿了,他还这么又打又罚呀?再说,我和大师兄 费了好多工夫 才练成的《跪池》,他凭什么让给冷香和浣香去演?堂会都不让我 们去! 他还是我的亲爹呢 ,倒向着外人!" " 唉,他也难啊!"母亲叹息着说," 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拿人钱财,替 人消灾嘛! 这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一家来广州,吃的住的用的,靠的是胡大公子。 玉笋班如今这么大的名气,来钱这么多,你爹如今在广州梨园行这么高的身份,不 都亏了人家胡大公子吗?谁的面 子都不给,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呀! 你说对不对?" 天寿沉默不语了。 " 你也看到了,你爹如今因了玉笋班走红,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堂会,敬神、 庙会、茶园 、戏楼都来请,再加上来拜师学艺的院里的红官人、学戏学笛学琵琶 的唱姑娘,连秀才举人老爷也来跟你爹攀交情……" " 我们家又不是像姑堂子,他们来干什么?" "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会写曲本,你爹也想多演新戏,爱看戏的人才能越 来越多不是? ……你想想,他整天有多忙,吃不下睡不好的,我都怕他身子顶不 住了。他本来脾气就不好,一忙一乱就更顾不了许多。打你罚你,终究还是为你好, 你心里不要怨他恨他,好不好? 就听娘一句话吧……" " 是他叫您来说的吗?" " 鬼头孩子! 这么多心眼儿! 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儿的 父母哇! 你细想 想。我走了。" 天寿终于小声地说给自己:" 娘,我听您的。" 柳知秋进屋,反身就把门闩上了。父子俩一对视,都有些愣怔。 柳知秋看到的,是一张莹洁如玉的俊美小脸上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里面既 没有恐惧惊慌 ,也没有哀求和痛苦,反倒含着似有若无的同情。 天寿这时仿佛突然发现,父亲是这样干瘪苍老,脸色灰败又疲惫不堪,一向灵 动有神的眼睛 ,不但布满红丝,简直就是黯然无光。 对视只是一刹那,做父亲的立刻高声叱道:" 起来! 放下碗! 趴长凳上去!" 天寿感到父亲是在使劲用底气吼叫,但力不从心,每一句中间都在急速地喘气。 他替父亲难 过起来,只好顺从地趴到长凳上。 " 天寿你听好!"柳知秋大声说,声音大到使天寿觉得是喊给屋外院子里的人听 的," 照理说,你擅自离班,总算自己回来了,走的时候也留了纸条说明去处,本 可以免了这顿板子;你是个唱戏的,也只有学不好戏才该挨打。可你是我儿子,不 打你我怎么服众?我怎么带这个玉笋班?……念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照着天禄的 例子,折减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来,天寿心里就知道要露馅儿,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噼噼 啪啪再加上挨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样了。可父亲下手太轻,板子打在皮裤上的声 音发闷,和打在皮肉上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开了天寿的裤子,天寿 吓得咬紧牙关,一闭眼,豁出去 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可柳知秋立刻把扯开的裤子又掖了回去,操起竹板往下打,嘴里还骂着:" 混 账东西,你还 敢跟我犟! 你说呀,你还敢不敢了?你哑巴啦?……" 噼啪声中,天寿终于哭叫出声:" 哇呀! ……我再也不敢啦! 不敢啦……" 不 是干打雷不下雨 ,他真的流泪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突 然悟出,父亲做人是何等地难啊! …… 许多人在屋外敲着门大声叫师傅,求师傅饶了小师弟,柳知秋还是一板一板打 够了十二下,才慢慢走过去拨开门闩。天福第一个冲进来,把小师弟抱在怀里,替 他擦去脸上的泪,小心地扛上肩头往后院送。却见师傅摇摇晃晃走在前头,走不几 步,忽然用双手拄着竹板站住了,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里四面八方都在惊 叫着" 师傅!"扛着天寿的天福和众人一齐围上去,只见柳知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双目紧闭,已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