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进入四月,尚京的空气里就隐隐有了夏天的火药味儿。 郑江海回到家,就在院子里脱得只剩一件白背心,换上拖鞋。老唐及时地把 洗脸水和毛巾摆在墙边的水槽上。 “郑副市长,晚上想吃点啥?”老唐两手交叉在白围裙里,问。 “这两天都在外面吃饭,油有些重,还是老规矩,来碗手工面吧,不要潲子, 用酸菜最好。”郑江海一边洗脸擦汗,一边回答。 “好嘞,一碗酸菜面块。”老唐乐呵呵地应了一声,迈着碎步下去了。 郑江海洗完脸,在院子里活动活动手脚,狠狠地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不错, 还有淡淡的香樟气息和兰草的幽香。看样子,这里的夏天会比自己呆过的那些地 方都热。才开始到地方上任职的时候,他的一位忘年交老友,也是个到处做过官 的老头告诉过他,天下太平,一方平安,那是地方官最没作为的地方,反倒是乱 世出英雄,遇到天灾人祸,地方官的人格魅力就显现出来了。来尚京以前,他早 听说这里每到夏天就一派活火熔城的景象,遇到十年不遇百年不遇的旱灾或洪灾 是意料中的事。莫非,今年考验我人格魅力的时候到了? 正想着,老唐捧着面条来了,周到地给他摆在一张小几上,又安好了一把小 竹椅。“郑副市长,面好了,趁热吃了吧。” “谢谢老唐。”他回头走到小几前,弯腰捧起面碗,蹲在地上就送了一大夹 进嘴。“嗯,好吃好吃。这比那些星级酒店的地道多了。老唐,这酸菜也是你自 己做的?” “啊。我知道郑副市长好这一口,把原来那个泡菜坛都托运过来了。里面的 老盐水、老泡料都是宝物呢。” “老唐,你真是有心呐。”他把面条吃得呼呼直响。这样的味道,这样的吃 法,在外面绝对体验不到。 “这天热起来可真快。郑副市长,以后要是真热起来,我就给你做凉皮,还 有川东凉粉,这些天,我正在跟尚京做这些小吃的名师切磋呢。” “好样的老唐。我真舍不得让你退休啊!”他嚼着嘴里特别的酸菜,由衷地 感慨。 “说真的,我也舍不得。尤其是你初到尚京来,里里外外都得有个体己的帮 手。我是个粗人,大事上帮不了你,也只会做个汤汤水水的,郑副市长要是觉得 老唐还有用,我就再跟你两年吧。”老头子说得自己眼眶里潮乎乎的,别过脸, 不敢看他。 “老唐,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想留下来再做两年,我求之不得哩!”他一口 气把面汤都灌肚子里去,那种带着明显唐氏风味的酸辣劲儿,让他感动。 “哎,那我就留下了。”老唐有些孩子气地高兴地应了,过去接过他手里的 空碗。 他站起身,用纸巾揩着嘴,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郑副市长,这些天我在街头上听到些传言,不知该不该跟你说。”老唐抱 着碗,犹豫着不知该走开还是站在那儿。 “什么传言?我不是跟你和小张都说过吗,在外面听到什么话,只要是跟我 们有关的,就及时汇报。”他从老头子的表情上看出那传言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们说,今年尚京要遭大旱……” “为什么?老唐,你别吞吞吐吐的,这话又不是你传出去的。” “他们说,尚京本来就缺水,现在又来了两个当官的,一个叫江海,一个叫 江河,还不把那点水一起装了去?现在菜市场就偶尔听得到谣言了,说今年尚京 天旱一百天,尚江涨水季节也断流,全城的人要热死一大半儿……” “胡说!”他的脸色唰地比夜色还黑。 “这都是他们的传言。” “老唐,你下去吧。这些传言都是胡说八道,我看今年尚京风调雨顺。你以 后听到这些鬼话,拣要紧的跟我说说就是了,不要再到处张扬。” 老唐怯怯地应声退了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被这样道听途说的 市井谣言激怒了,而且还当着可怜的老唐情绪失控。这些可笑的老百姓,怎么不 说是我和江河给他们带水来了呢?当然,如果今年尚京真的风调雨顺,夏天出人 意料地没有干旱和吓人的高温,他们肯定会编出这样的传言来为他歌功颂德。真 是可笑! 回到书房,刚打开一本尚京地方志,江河就进来了。他仍然在低头看地方志 上有关旱灾的记载:明永历元年(1647年),伏旱百零八日,尚江竭,人畜断水, 死十之七八;清光绪十年(1885年),涝旱三月,瘟疫横行,尚江浮尸连绵百里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6年),伏旱百一十一日,人畜尽逃,城几废。 “大哥看什么东西?看得这样专注。”江河坐在他对面,忍不住低声问。 “唉,我刚看到尚京地方志上,说这地方以前天灾不断,是个很难打理的地 方啊!”他由衷叹了口气。来之前怎么没认真了解一下这座城市的历史呢?看来 什么事儿都有可能让我赶上了。 “这个有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以现在的科学技术,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话是这样说,但当事人得付出多大牺牲才能胜天?尚京,的确 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大哥,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身在其中,就只能奋力一搏,不然只会 落下千古骂名了。” “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我刚才听了尚京今年大旱的传言,找地方志来看看, 恐怕传言不虚。” “我觉得尚京最可怕的倒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我先来尚京的那些天,每天 都读地方志,发现这地方挺背的,天灾只是一方面,人祸更惨。光是惨遭兵祸, 甚至被屠城都有好几次,远的不必说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就有什么蒙古骑兵屠城 三日,张献忠屠城十日,后来的鞑子军还来屠过一回。你说尚京这地方还有什么 能传承的?” “难怪连当地人也对尚京的历史不了解,以前政府的宣传资料也轻描淡写, 原来过去的尚京已经成为不解之谜了,现在住在这里的人跟这座城市的过去没啥 关系。这局面的确有些古怪。”他心情沉重地合上地方志。看来,人文尚京的思 路算得上前无古人,也许成败就在此一举? “大哥,我所担心的人祸倒不是这些历史上的事,而是现实中的。”江河虽 然猜到郑江海的心思,但他还不想关心那么宏观的问题。 “现实中的?” “你知道,我才参加了卓一群那个报业集团的一次办公会。大哥你要搞的人 文尚京,这帮人恐怕领会不到你的深意啊。他们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垄断尚 京报业,怎么巩固自己的地盘。我猜想,他们甚至敢于在时机成熟时用舆论作砝 码跟你叫板!” “有这么严重?他们在会上都有些什么值得注意的言论和决定?” “首先,他们对我们上次批评他们格调低俗的问题有消极抵触情绪,特别是 那两个小报的老总,竟然明目张胆地说报纸内容低俗化是报业市场化的必然结果, 那些小广告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虽然表面上他们服从集团自查和杜绝低俗内容和 广告的决定,但他们心里肯定不服,还会继续打擦边球,甚至铤而走险。” “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不是到菜市场买菜,绝不允许讨价还价。要是他们 再明知故犯,你们宣传部就有责任让他们知道,在你的管理之下,一切只能按规 则来玩。玩火就只能自焚!” “嗯。他们一时恐怕也没那个胆量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上次新闻出版局也 挺给我们兄弟面子,给晚报的处罚很重,也算杀鸡儆猴吧。”江河得意地笑了笑, 喝了一口茶。 “那还有什么?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嘛。”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卓一群终于要动手了!你刚来的时候,不是听说报业 集团要收购《尚京时报》吗?在会上,她已经正式宣布了这一决定,并且计划在 上半年之内完成相关手续。” “动作这么快?” “她肯定是想抢在我们还没明确干预这种不正当竞争之前把自己做到最大, 把《尚京商报》挤出去。她在会上同时还宣布了另一个决定,就是集中火力把晨 报做大做强,跟商报死拼。晨报按照这个部署已经准备改版扩版,随时都会跟商 报肉搏。” “没想到,尚京这个小小的媒体圈子,斗争会如此激烈和残酷,而且还很原 始。” “大哥,我担心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旦尚京报业成为卓一群的家天下,她 才是真正控制舆论喉舌的人,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真正的人祸!你想啊,一个地 方有几家受制于不同势力的报纸,他们出于竞争需要,会想方设法跟地方当局搞 好关系,为当局的舆论宣传服务。现在没有竞争的需要了,他们的立场就完全主 动了,这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呀!这也就是为什么其他地方都会扶持起几家互相 抗衡互相制约的报业集团的道理。” “的确,这是一个问题。”郑江海点头的时候,心情比看到那些天灾记录时 沉重了许多。 “我们该怎么办?今天我也一直在琢磨对策。现在,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就是开辟一个完全服务于我们自己的舆论阵地,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和资源, 做大做强我们可以完全掌控的媒体。” 江河喜形于色的表情,让郑江海着实吃了一惊,但他同时也感到轻松了许多, 连空气也不再像刚才那样闷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