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信达公司25周年的庆贺派对,是在总裁的豪宅中举行的。花园中飘荡着 各色彩球,厅内及阳台桌上布满了黄澄澄的香槟酒、红的白的葡萄酒,令人飘飘 然的白兰地和威士忌,还有各式烧烤、美味佳肴,为周末盛会营造了几分狂欢气 氛。 政客、律师、医生、金融业者、古董商、企业家、房地产经纪人……汇聚各 色人等,三三两两,托着碟举着酒杯,边喝边聊。 芯神态优雅地端着一杯酒,从落地窗眺望海湾景致。一座座造型各异的高级 住宅,倚着起伏的山坡,错落有致,依山傍海,掩映在花木葱茏之中。云雾缥缈 间,犹如蜃楼海市。 托马斯总裁热情地和客人交谈,说这片丘陵地带,两百多年前是白人和印第 安人喋血鏖战的疆场,如今却成了达官贵人聚会的乐园。托马斯太太笑道,这是 一个适合花开花落、鸟来鸟去的城市。房地产经纪人朱莉说,这更是“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的沙场。她神情飞扬地在厅内外周旋着。 前来凑热闹的政要名流也陆续登场。华裔州长候选人雷思贝、白人市长候选 人萨蒙和地区检察官候选人,有着非裔和亚裔血统的索菲以及帮忙筹款拉票的社 团领袖,彼此寒喧,嘉宾如云、衣香鬓影。 芯第一眼看到皮特时,心里猛然咯噔一下:他,怎么也来了? 手持半杯红葡 萄酒,竟有少许洒在自己的高跟鞋上。妮娜问,芯姐你怎么啦? 没事。大概是没 休息好。芯淡淡应了一句,忙顺手拿纸巾,俯身轻轻擦去那些暗红色的痕迹。 晴朗的下午,鸡尾酒调制出美妙的佳境。在众多华人的聚会中,几位“鹤立 鸡群”身形高大的白人总是很抢眼的。皮特,天生具有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优雅 潇洒。海水般的眼睛,透着沉稳和善,脉脉温情……她的第六感已觉察到那双蓝 眼睛在人群中四处寻觅,便下意识地转过身,躲开喧哗,悄悄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走到客厅外,枝繁叶茂的无花果树下。只见颗颗青果挂满枝头,风中摇曳。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决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市长候选人萨蒙是民调最高的热门人物。年纪轻轻,样貌英俊,且口才一流, 风度极佳。有人觉得他没有去好莱坞银幕显风采,简直是天大的浪费! 也有人认 为作为政客光有面子是不够的,民众看的还是里子。搞竞选,打出合乎民意的政 纲最要紧。但不管怎么说,有比电影明星更上镜的人物来主政,总是教人赏心悦 目的。 花园里,即兴演讲把来宾情绪带入高潮。市长候选人萨蒙慷慨激昂地表示, 将会更加注重振兴华埠经济、强化旧金山的多元文化特色;维护少数族裔的合法 权益;重视教育;增加就业机会;为民众提供更多的可负担房屋;还有——妥善 解决homeless( 流浪汉) 问题,制定更好的措施,决不让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白 白拿了政府每年耗费的款项,去吸毒、酗酒,像四处散落的野鸽屎一样,损毁这 个美丽城市的声誉…… 帮着拉票的琳达也拿着麦克风,竭力转述其政见。称市长候选人的能力、魅 力及亲和力绝对超过任何民选官员。他时常在社区活动,倾听民众心声,了解民 众的疾苦。说亚裔移民多来自文化深厚的国家,对教育的重视令他们在美国成功 立足,然而另一方面,移民却常常忍受着孤独和无助。这种感受,是没有种族区 别的。要提升社会地位,唯一的方法就是要参政,多出来投票。据统计,这些年 华裔投票率有上升趋势,但与在本地所占的人口比率、与其他譬如非裔、西班牙 裔、墨西哥裔等相比,整体力量仍显薄弱。 “要知道,作为主流政治人物,到社区来不光来倾听你的声音,更是来寻求 你的支持的。”琳达生得金发碧眼、身材丰满,明明是土生土长的老美,却偏爱 穿色彩艳丽的锦缎唐装,收集中国古今名人字画,还有各式各样的紫砂壶,谈起 唐诗宋词如数家珍,简直比老中还地道,而且,一口流利的汉语呱呱叫! 这时,在华文学校任教的倪蔷薇也接过麦克风,用强调的语气说:参政,是 为了生存权,不是图虚名或身份装饰。要逐步改变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歧视和 偏见,力量来自于我们每一个新老移民。要水滴石穿锲而不舍地去努力,一代代 地去推动。假如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手中神圣的一票,那么,谁又会来关注你我 的合法权益、民生疾苦和精神需求呢? 这番话即刻引起全场回应和劈里啪啦的掌声。芯记录了众人踊跃参与的场面, 举起照相机猛一阵拍照,将政要及侨领们在花丛中回答问题、呼吁选民投票的热 烈场景摄入镜头。随后,与竞选总部联络人琳达等互留了地址电话什么的,准备 回报社做个州市选举专版。芯给蔷薇拍了些不同角度的照片,留下精彩的瞬间。 看到朋友在参政活动中焕发的神采,也很为她高兴……嘿! 当初,她们长途飞行, 跨越大洋,乘同一架国际航班,飞机上正好坐一起。十几个小时的旅程,彼此倾 吐,一见如故很是投缘。来美之后,各自东转西转行踪不定,久未见面,不料再 度巧遇,竟是在为未来市长助选的聚会上。 在热烈气氛中有不少华人纷纷自愿加入助选义工队伍。义工们趁热打铁,一 颗耀眼的明日政治新星即将升起…… 留下大大小小的贺礼花篮、一盘盘水果点心、一袋袋碎骨头及空饮料罐等垃 圾后,宾主一一握手拥抱告辞。余兴未尽的男女,在一间装有吧台的娱乐大厅尽 情地高唱卡拉oK,算派对的余音袅袅。 自然,和来时一样,芯开车送同事妮娜回公寓。出大门时,一阵秋意凉风夹 着海潮的味道扑面而来。妮娜双臂在胸前抱了抱,打了个寒噤说,真的是秋天呢, 才五点天就暗下来。 往常七、八点天还不见黑。刚过完中秋节,就是不一样! 手把着方向盘,脚轻轻踏在油门上,芯一边听车内的音乐,一边和妮娜东扯 西拉聊天。 妮娜说,上周和男朋友吵架了,相互关系也到了岌岌可危的阶段。 她的男友,一个分居数年但还没离婚的台湾男人。至于为什么拖着,理由不 外乎财产或子女,芯不问都猜得到。这类男人,通常博取女人同情芳心、突破防 线手法大同小异,人称“三步曲”。多以“痛说家史”来表现男人的可怜无辜, 再加笼络人心的小恩小惠。 妮娜长叹,唉,做女人好辛苦! 和男朋友相处也五年多,这段情缘并没给她 带来什么实实在在的承诺,一点祈盼都快嚼成没滋没味的甘蔗渣,始终原地踏步。 “也许,我会很快嫁给一个老美。”忽然,妮娜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芯 姐,你从来就没……考虑过……嫁给老美吗? ” 她痴痴地问。她的心神似不在意听者的反应,是否真的考虑过此类问题,她 只是需要有人来倾听,分享她的喜忧,并不在于排解困扰。就在她与男友关系前 景不妙五心烦躁之际,一位颇有经历的男人进入了她的视野、她的生活圈子。约 瑟夫是个白人,现为美国一家著名大公司的副总裁,直接管理亚洲市场的开拓业 务。除了年龄稍长,无论从谈吐、风度和地位上看,属令人炫目的对象。 芯默默地倾听,没有回答她的婚嫁问题。一时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淡淡地 说,如果文化背景、地位悬殊太大,一切都很难预测的。其实她想说,有个朋友 像她一样,曾经沧海。 风从车窗流入,风景一一向后倒。耳畔,妮娜仍在喋喋不休,其实她一点也 不喜欢美国,单调沉闷,比起上海的繁华和勃勃生气不知道差哪儿去了。国内人 真是不晓得,拼命考ToEEL 考GRE ,以为出国有什么好,嘁,纯属“受洋罪”! 我现在只想快快把MBA 读完,然后做个跨国公司代表,自由自在的“空中飞人”。 高兴住哪儿就住哪儿,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芯若有所思,自由,究竟有无通行证 ? 当告别家人、戒除物质主义陋习的青年男女,揣着希望怀着梦想,踌躇满志跨 洋过海来美之后,莫不经历了巨大的文化冲击。日出而作,日落不息。苦闷,孤 独,失落,而最难耐的是“身份”转换过程,等待的遥遥无期。 迁徙者的命运,无数迷失的怪圈……身份焦虑如影随形。 不同身份有不同的待遇。无论你求学、或者打工,或去租房、去DMV 考驾照、 去医院看病、去银行申请信用卡或贷款等等,几乎随时会被问到“什么身份”? 有没“社会安全号”? 有没驾驶证等等。“身份”问题,无形中左右了人的生存 意识和生存状况。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成千上万非法移民,甘愿忍气吞声做 “三等”或等而下之的打工者? 总在眼巴巴地企盼“大赦”? 为什么人为自由而 来,却偏偏陷入不自由之中。这,难道不是人生谬悖? 在媒体上也不时看到有关 对移民身份问题的关注,提到“入境安身难如意”,更点出“追求绿卡,甚于追 月”。 诸多困惑也反映在同胞遭受不公平待遇等问题上。这“身份”已经不是外在 形式上的,而是肤色标识。所谓排外意识、种族歧视往往是潜隐在诸多理由和借 口之下的,并错综复杂地渗透到社会层面。即便你是入了籍,是有身份地位的美 籍华人,但在老美眼中,从骨子里你还是异类。那些案例,或许正印证了卢梭的 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无往却不在枷锁之中。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浩瀚的大海和无垠的天空, 永远是追梦人的渴望。 送尼娜到州立大学附近的住宅区后,芯独自驾车穿过浓荫遮蔽、林木茂密的 金门公园。 一汪湖水碧绿,两只白天鹅在水波上静静地飘。在朦朦胧胧的光影里,她看 见情人是怎样在记忆的浸泡下鲜活起来,随着灵感游走——就在那个栀子花飘香 的季节;那个落日如血的海滩…… 那潇洒的身影在众多女性的瞳仁里焕发神采,柔和的声音和笑容令人沉迷… … 恍惚中,政客们竞选演讲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他和她的故事断断续续。皮特, 绕过一堆堆交谈甚欢的人群,走到芯的身边,微笑道:嗨,你好吗? 仿佛他一直 在等待这个机会,就想轻轻地问她:你好吗? 一句包含了前尘今世很复杂也很单 纯的问候:你,好吗? 一句寻常的问候,却花开花落随冷暖悄然流动,穿越了跌宕起伏的沧桑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