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媚子上城里上高中的那天,背着铺盖走在村子里最宽的路上,走在村里的人又
妒又羡又失望的眼光里,媚子故意将嘴抿着,目不斜视,已经有几个人讪讪地想和
她打招呼了,媚子才不想理她们呢,她们不配,想当初她们用了多少恶言恶语来伤
害自己呀,媚子怎么能忘记呢?再加上我媚子出去了就没想着再回来,将来不在同
一片天底下过日子,还怎么用得着理你们,所以媚子的脸不自觉地又有些上仰,脚
步迈得就大起来,而且还有了某种凛然,让村子里的人心里的那种妒又升了温,把
心里刚刚生出的那么一点点悔给压了下去,于是一些人开始朝地上吐唾沫“呸呸呸”
声音一时间响了起来,让人听了有些心惊,媚子的心只略微沉了一下,但是又马上
镇静起来,这时候的她的脸上吊着一丝不意觉察的笑,这笑里含着一种轻蔑,在这
种笑里,媚子胜利的完成了她的使命,她觉得她这样做真的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她
打败了村子里那几个毛人,走出了这个小山村,她要去闯更大的世界了,这时候的
她,才发现村口的小杨树长得那么精神焕发,树叶正绿得发亮,而那小河里的淌淌
流水,也分外得响,她突然想大声地喊,把心中的一切喊出来,但是嘴张了张,忽
然就改了口,对着村子的方向咬牙切齿的说:“谁要是再走回头路,谁就是个鳖。”
来到城里的媚子,坐在同学们中间,显得特别的孱弱,她的那种弱不是一时半
霎的弱,而是一种长时间缺了营养的弱,是后天永远也补不了的弱,这种弱烙在脸
上分明得象是贴了一个标签,一个写着贫穷二字的标签。因为这个标签,媚子心里
便有了一个深渊,一个如何填平自己的深渊。如何把自己的身世抹去挤身于城里人
之列,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虽然班级里也有位数不少的同学和她一样,无论是脸色
还是衣着,从身上的气味到走路的姿势,还有说话的口音,她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而且城里的孩子看自己时,眼光特别的草,似乎看到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活物
而已,难道自己真是女娲抟土造人时,用鞭子蘸了泥浆甩出来的那类人?媚子心里
的威压又重起来,这种眼光把她离开村庄时的豪情壮志给盖了。媚子心里急起来,
她不想再和乡下来的那些人脏兮兮集在一间寝室里,更不想和一个庄子里的人一起
到学生伙上喝玉米糊儿吃萝卜条,媚子急切的心情象是日渐响起的北风,呼呼地越
刮越紧,最后在媚子的心上打起了呼哨:谁可以拯救我呢,是谁,它在哪里?怎样
才能摆脱这样的困境呢?每天她都站在校园里那棵大柳树下这样的问,对着天,对
着地,对着风,对着那日渐稀疏的柳枝,和悠悠而下的落叶,还有那一地凄惨凌乱
的黄,她真怪那冥冥之中的神为什么不青睐她呢,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穷,自己丑,
自己弱,自己……哎,媚子越想越提不起精神,等娘那一天背着粮食上城里看媚子
时,娘一下子便看出媚子的消瘦,娘心疼的问媚子,是课业重,还是吃不好,问着
问着,娘便撩起了衣裳衿擦起了眼泪,媚子可不想让别的同学看到自己的娘如此的
不顾体面,竟然站在班门口丢人现眼,媚子狠劲地拉娘一把,把她拉到了背阴的墙
角,她真的有些恨娘了,为什么把她生到这样一个穷苦的让人如何也体面不起来的
家里,为什么不和她商量商量,想着想着,她的泪便落了下来,娘以为媚子看到了
亲人激动,便劝说道:恁大闺女了哭啥,娘不是来看你了吗”说着说着,自已又哽
咽起来,媚子这时候的心才稍稍定了下来,想起了向娘诉苦:“娘,我在这里吃的
不行,不象那些城里人,城里的人吃得好,学习起来也有劲,效果也好,不象我,
因为吃不好……”没等媚子说完,娘就明白了媚子的处境:“哎,咱怎么能跟城里
人相比呢,咱那条件你也不是不知道,不过上学就是苦啊,不吃苦中苦,那咋能当
上人上人呢?……没等娘说完,媚子就失望了,不过也许压根就没寄啥希望,给娘
说说也是白说说,娘最心疼媚儿,但是下面的话媚儿早已听俗了,媚子心说,我怎
么能靠娘,娘除了还剩一把老骨头,还剩下那一大堆的病,娘自己也够可怜的,我
还这样逼她,我……想着想着媚子的泪便落了下来,这时候媚子对娘的那点亲情才
真正来到心间,空气一下子缓和了许多,透过泪眼再看娘时,娘脸上那皱得一折一
折往下搭拉的脸皮,和那一双被困苦混浊的双眼,还有那一头在风中晃动着的花白
的头发,时时刺着媚子的眼,似乎在说媚子,媚子,你一定不要象我,一定要活出
个人样来,一定。这时候媚子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末有的力量,思想忽然就明
晰起来:我怎么能靠娘呢,我只能靠我自己。靠什么呢?媚子没有美貌,但是还有
青春。媚子想起来村里的长得很美的翠花嫂,那一次在河里洗衣服的时候,撩着白
花花的肥皂沫说的那句话:“啥也没有年轻好,象我们这些生了孩子的,就象是那
豆子被泡发了,再怎么着也走了形。不象你们,还光扭扭的,还是一颗没经过水的
好豆子呢。”这话虽然说的土了一点,但是却给了媚子一种自信,给媚子找到了做
少女的优越,翠花嫂那样好看的女人都还羡慕我呢,那更别说男人了。媚子自信自
已不会白来这世上一遭的。
媚子开始注意起容貌来了。她站在宿舍里那面圆镜前仔细的端详着自己:虽然
长的不算水灵,而且皮肤还有一些贫穷留下的暗斑,但是脸的轮廓还过得去,一个
细细长长的葵花子脸,虽然没有西瓜籽脸的那种端庄,但是却有瘦瘦长长的那种妖
媚;还有那一双眼睛,虽然不是黑亮黑亮的,但是却也是会说话的,黑亮黑亮的那
种可以波光潋滟固然很好,但是太清了似乎一下子就看到了底,媚子的眼混混的,
只在最中心的点上有一束会拐弯的亮光,这亮光让人有种想掉进去探个究竟的想法,
而在这一刹那间,那光已打了钩进到了你的心里,再加上那一张小小的扣一样大的
嘴微微轻启……媚子试着用了一个似打探似撒娇似撩人的笑,那种精灵气便从脸上
漾开去,很惑人的,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媚子找到了自己的
优势,她的脸上便有了这种撩人的笑。但是没多久她发现,她的这种笑并没有给她
带来什么好的效应,相反,让烦她的女生更烦她,让不烦她的人也皱起了眉头;而
且青春期的男生比较清淡,似乎还吃不消这种媚人的笑,倒是看到她之后,有了一
种恐慌,于是有嘴赖的男生在寝室里互相开玩笑:看见了吗,咱们班又骚起了一个
妩媚的新星。谁呀?媚子。她呀,那不叫妩媚,那叫贱。看长得那样,谁理她哪?
哎,你不理有人理,年轻的不理,年老的理,只要贱,就有苍蝇要盯有缝的蛋。没
想到这个小男生还真是个预言家。上到高三那一年,媚子便和一个老男人有了瓜葛,
这个老男人就是她的那位城里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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