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热烘烘的。除了阿姆之外,他是最靠近我的心的一个长 辈了。我喜欢接近他并不是他生得比别个长辈出色,相反的,他有一个十分不讨人 喜欢的外表,他既没有小舅那样清癯倜傥,又没有大姨夫那样仪表堂堂,更没阿爸 谈吐举止中一般自然的洒脱,他就是一个平易近人,实实惠惠的样子。我对他有好 感,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因为他是上一辈中遭遇最不幸的一个,他的种种不快乐的 遭遇,给我直接看到,或间接听到的,都引起我极大的同情心。至于他为什么从小 就受到种种虐待,我到现在都还回答不出来的,阿姆说他和外公外婆没有缘分,也 许可以当作一种解释吧,反正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们的无名火的。所以他小 学毕业就被外婆送到上海去学做生意,一直到他娶亲那年才回来。 说起娶亲,也是他生命中一件伤心事。他从小和桥头一个大族贺家的小女儿很 要好。贺林两家,在林家桥住了几世了,一直来往得很亲密。大舅和贺立群要好时, 外婆倒是很赞成的,因为贺家比林家还富有得多。到大舅小学毕业那年,外婆和贺 家婆婆为了一点小事有了龃龉,一气之下,外婆不但不许大舅和立群来往,而且立 即迫着他去上海。这一去就是七八年。回乡时大舅还是不能忘情于青梅竹马的小恋 人,听说当夜就去了贺家,立群那时已中学毕业,气质风度都与小时不同,可是对 大舅的感情中,爱惜里还带点怜悯,竟向她父母要求嫁给大舅。大舅虽然有很深的 自卑感,却也没有勇气拒绝。贺家父母是开明人,见他们本身都情愿,当然没有异 议,第二日就派中人来说亲。外公倒也罢了,外婆一口气就拒绝了来人。同时还到 二十里外的桃花庄去物色一个“能做针线,能吃苦,生得平常一点”的媳妇,大舅 知道了之后,伤心得三天食不下咽,宿不成眠,几乎要寻死,也没有人理会他。第 四天毕竟饿不过,自己到厨房找了东西吃,然后坐下来,给贺立群写了一封信,向 她道歉,求她原谅他的懦弱无能,请她忘了他,写完了叫齐嫂送到贺家去,自己则 关在房里大哭了一场。后来新媳妇进门,他一点也没有抗拒,就和她成了亲。也许 是天可怜大舅,舅母十分贤淑细心而又十分爱护大舅,所以小夫妻的感情居然浓过 外公案头的浓茶,两人都没有读过什么书,却能真正做到相敬如宾的地步。他们的 要好,不幸又惹起外婆的反感,结婚不到两个月,就好歹把大舅赶回上海店里去了, 藉口仆佣无能,不能服侍两老,而把大舅母留在乡下。亏得大舅母年纪虽轻,忍耐 功夫却很好,又会做人,晨昏定省,客来客去,都照应得一丝不紊,外婆一点都找 不出她的错处来。所以大舅回乡次数虽比结婚前频繁,她也不便说什么。 大舅到上海做了几年学徒,不但人锻炼出来了,而且对做生意也真正的发生了 兴趣。在南货店里,他变成了老板的左右手。他为人精明能干是不用提了,而且他 现在只有三十几岁,却有六七十岁人的忍耐心。这当然是他自小到大忍气吞声惯了 之故,年轻人的锋芒早在外公外婆及南货店老板的吆喝声里,混着一点一滴的眼泪 吞入肚里去了,所以他虽不比阿爸大,却比阿爸老成了几十倍。所以我对阿爸纯粹 是爱,对大舅,则爱敬并有。他惟一的缺点,就是爱钱如命。 他对我们这一代最为爱护亲切,从不发怒。我们有什么事,总是找他解决,他 总是侧着脸,耐心的听我们叙述。讲到他的脸,初见的人一定会觉得很丑恶的:在 那张紫黑脸膛上,有许多粗大的瘢疤,毛孔也很大很黑,好像每一个孔都被针眼扎 过似的,他的眼睑上层,有好几层眼皮,一(目夾)一(目夾)的,乍一看,觉得 他是鸡(目夾)眼,看久了才能注意到他上眼睑有好几个疤,夹在眼皮中间,下眼 缘底下有两条长圆形的东西鼓出来,两条小米虫似的。大姨说酒喝多了的人才有这 种包裹,不过大舅不喝酒是大家都知道的,不晓得为什么他会生这种怪东西。他的 鼻子很大,鼻孔也大,鼻尖上重重的挂了一堆肉,这是他们林家著名的俄国鼻。阿 姆也是这样的,幸好没有传给我。大舅脸上,惟一够得上分数的,只有他的嘴,嘴 唇殷红,厚而不蠢,笑起来有很好看的线条。可惜他的牙齿,因为抽烟之故,又黑 又有粗大的缝,因此大笑时,很有点煞风景。 阿爸在他背后,不叫他德良,就叫他粗人,或是粗胚,说他不像是林家的子弟, 一点书卷气都没有。我时常为大舅抱不平,他一共才读了六年书,就是把他六年里 读过的书拿来堆在他身上烧,他都不见得能熏到多少书气。阿爸自己书读得太多, 就或多或少对大舅有点看不起。说来奇怪,阿爸虽然书读得比大舅多,大舅也不甚 瞧得起他。比方说:有一次,我们几个表兄妹在大舅房里玩,大舅一手拿了本剑侠 小说,一手搓着脚丫,歪在躺椅上看书。我们玩了一下之后,就像过去一样,要他 讲一段给我们听。他马上兴冲冲地诵读起来,读到一个他不认识的字,就叫国一拿 辞源给他查。 定基抢着说:“不用查,阿爸在厅堂里,我拿去问他,他什么字都认得的。” 说着就来拿书。 大舅很不高兴地把书往茶几上一放说:“晓得你阿爸喝过几口洋水就是了。不 过你大舅却偏不去靠他。我字虽不认得,查是会查的,国一,把辞源拿过来。” 我那时傻头傻脑的,接口就问大舅,“什么羊水,大舅,我从来没有看见阿爸 喝羊水啊?” 大舅哗啦啦一声笑了起来,连坐在一旁补袜底的舅母都放下活计来,眯着眼笑。 定基虽只比我大一岁,却自小就比我懂得多,见我闹了笑话,跑过来,狠狠的推我 一把说:“你懂一个屁!什么羊水牛水的乱讲,阿爸到过海洋那边去读过书的,叫 喝过洋水,海洋的洋,你不会讲就不用张嘴!” “定基,你推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讲错的,她不懂你做哥哥的应该好好解 释给她听才对呵!”然后他故意加了一句说:“出过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对不对?” “怎么不稀奇,阿爸说,这附近几十里内,只有他一个人是出过洋的,将来, 等我读完了大学堂他也要送我出洋的。”定基微仰着大头,不可一世他说。 大舅慢吞吞地把手指从脚叉里抽出来,拿到鼻子上去闻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 “这附近几个村子里只有你阿爸一个是留过学,那倒是真的。不过留学回来的人如 像你阿爸那样整日整夜泡在跑马厅、跳舞场,那就没有什么好神气的了,还不如像 你舅舅一样,小学徒出身,赚点钱,够养家,不用东借西欠,逢年逢节,回家来和 你舅母聚聚,有意思得多。将来我们国一,我只是尽能力给他读到大学就是了,叫 我送他过洋过海,我宁愿把钱吞到肚里去。” “德良!”舅母轻轻制止了他,大舅看了我和定基一眼,也就不往下说了。我 和大头挣红了脸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好。祖善和祖明就故意在一边推推挤挤的,想 必是见我们间接挨了训,十分得意。 “你们出去玩吧,给大舅休息一下,”舅母温和他说,“国一,你带他们到后 面天井里去看新买的金鱼,看看阿炳是不是在喂它们吃。” 我们推推挤挤的出了房门,跑到后院廊下,正好阿炳在喂食,我们大家就围着 看。我因为一向偏爱阿爸,听了大舅的一席话就很不受用,所以眼睛在缸里,却什 么都没有看见,肚子里好像也有一条金鱼在横穿直冲似的游。把大舅的话翻过来倒 过去地想个不完。我不大相信阿爸在上海会那样,可是又不能不相信大舅的话,因 为他从来没有对我们撒过谎。经他一说,我就想起最近几年阿爸的确不常回家了, 有时连长长的暑假都只回来一下又立刻走了,那么他到底在上海,除了教书之外, 还做什么呢?同时,为什么阿姆最近常常为了一件小事向我们,尤其是我和阿歪嫂 发气呢?我倏然站起身来,说是要小便,就往后面跑。我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到 大舅卧房前还没有拉棉帘,就听见大舅母在说:“……又何必在定基兄妹面前讲呢? 传到小姑耳朵里,查出来是你说的,有什么好处?万一给阿婆晓得了……” “德贞迟早会知道的。” “所以啊,何必要你去做恶人呢?她将来自己晓得就不会怪你多嘴了啊!何况, 你大可不必在小孩子面前这样气他们。” “我倒不是存心气他们的,在气头上话讲顺了嘴,一时收不住,等讲完了才觉 得讲得太猛了点。我看他们两兄妹脸色都变了。你看着吧,德贞这两个小囡将来大 起来要比阿姊的一对活宝强得多,定基和定玉都很有灵性的了,知道替他们阿爸难 为情,你看阿姊和小阿婶那个不入流的弟弟,眉来眼去,祖善居然……” “德良,你今天怎么啦,说三道四的尽说这些事?” 房内椅子一响,我连忙缩回手转身走开了,心里疑疑惑惑,惶惶茫茫的,有许 多念头,却又分不出哪些是烦恼,哪些是气怒,哪些是焦急,哪些是责怪……责怪 则是对大舅所说的,好像有点怪他多事,无缘无故把阿爸在我心里的塑像敲碎了。 那次闲话之后大舅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批评过阿爸什么。但我心里总有个结似的, 想找他问个明白,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见他走了,想追过去,正好遇见国一出来。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