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肉体中有一枚钻石叫爱 秋风渐紧,已有了冰雪的味道,抽在身上生出缕缕寒意。天空的云朵多了几分 抑郁,仿佛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苹果树上的一盏盏红灯笼熄灭了,柿子树上的一盏 盏橘黄的灯笼熄灭了,枣树上一盏盏拇指大的火苗熄灭了,树木们都陷人了肉眼看 不见的黑暗,伸向空中的枝条抓住的只是岁月留下的虚无。 面对萧条的暮秋,天赐想起师傅刑天无力回天的大痛苦,“梅仙”汪老双眼失 去光明的不幸,水天县的乌烟瘴气、暗无天日,一种痛楚之情涌向心头,搅得他心 神不宁。过去,他虽然鲁钝,可像小鸟一样无忧无虑,自从被师傅换了一颗心后, 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一种悲痛。他看着院子里枯黄的树叶,在秋风中怕冷似 的颤动的样子,伤秋之情油然而生。一群大雁摆成人字形呜叫着向南飞去,粗短的 “咕咕”声中渗透着几分苍凉。他目送着大雁渐渐消失在天的尽头,随口吟道:— —黄叶飞尽水生寒,雁鸣南归霜满天。 恨无利剑斩西风,只留东风暖人间。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恨无利剑斩西风,只留东风暖人间’,姐夫,这两句 诗想象奇特,可与黄巢的《题菊花》中‘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相媲 美。”他刚吟完诗,妻弟钟灵进门了,说了一席赞美之词。 走进书屋还没有坐稳,钟灵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那胡妹非常中他的意,想请 他做媒。你连父母的思想都没做通,他们死活不答应这桩婚姻,倒叫我黑灯瞎火地 去做媒,这情理上通吗? 天赐感到好笑,又尽力不流露在脸上——钟灵的敏感他领 教够了,只是关切地说,成人之美胜造七级浮屠,不过,岳父岳母是什么态度? 钟 灵垂头丧气地说,别提了,死活不愿意,说了他一大堆不是。 他劝妻弟,钟家祖上属于官宦人家,现在家道虽然不如昔日,但也不离大谱, 在水天县还算有名望,和山村人家结亲,父母能愿意吗? 遇事要三思而行,不能感 情用事。听了他的话,钟灵清瘦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的神情;一双多情的眼睛浸 入了水雾似的,浮动着湿漉漉的惆怅;洁白的牙齿咬着嘴唇,如咬着一截难言的痛 苦;起伏的胸部预示着内心已波涛滚滚…… 看到他那感情脆弱经不起一点风浪的样子,天赐内心升起一种慈母般的爱—— 唉,情感世界里他简直还是个孩子一对他疼惜起来。他捧起他细长的近似女孩的手, 放在手心里轻轻抚摸着,渐渐地发现他内心汹涌的波涛趋于平静。 书屋里飘着淡淡的梅香,这梅香来自于挂在墙上的《雪中梅》。天赐非常喜欢 这幅出于“梅仙”之手的《雪中梅》——它是刑天英雄的化身,每当孤独颓废、委 靡不振时,静静地看一会儿,《雪中梅》就会伸出一只无形的神手,有力地扶起他 低垂的头颅,冰凉的血液又会沸腾高涨起来。 钟灵怀着崇敬的目光看了一会儿《雪中梅》,动情地说:“汪老的《雪中梅》 的确是借神灵的妙手创作出来的,画出了梅的风采、梅的神韵。姐夫,我知道这幅 画成了你的至宝,天下的任何奇珍异宝都取代不了它。好姐夫,对于我,胡妹就是 我的《雪中梅》,你要理解兄弟的一片苦心,给我当媒人好吗? ” 看着妻弟情真意切的样子,他实在不好推辞,答应吧,岳父岳母又竭力反对, 这让他左右为难。他思虑了半天,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 “灵灵,你说胡妹如何秀外慧中,如何钟灵毓秀,百闻不如一见,什么时候领 我见一面再说,果真如你所说,我帮你说服岳父岳母,行吗? ” 钟灵听了,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把紧紧攥住他的手说:“好! 那明天就出发。”。 干吗这么急? 过几天——”他发现妻弟的脸色晴转多云,还夹杂着对自己的几分失 望,忙改口说,“行,明天就明天,按你说的办。” 阴沉沉的云笼罩着天空,天地间一片灰蒙蒙。太阳偶尔从云缝里一闪,怕羞似 的慌忙又躲到云后,映出一张苍白的圆脸。枯萎的叶子随处可见,秋风的鞭子一抽, 惊慌失措的鸟儿一样四处乱飞,发出无望的“沙沙”声。 钟灵与姐夫天赐骑马行走在通往曲溪的小道上。 钟灵心里激动得直打鼓,恨不得化为一道闪电一眨眼就飞到胡妹眼前。自从告 别胡妹后,他多么想她——滴滴血都在想啊。伟大的造物主在人类的肉体中埋藏着 一枚最珍贵的钻石,叫爱! 这枚钻石是体内的一盏明灯,找到这枚钻石的人,借助 它的光芒会发现血肉深处有一个神奇的世界:一团蜜做的太阳升起,在它甜蜜光芒 的照耀下,心脏幸福成一朵红卧季。胆幸福成一朵吊金钟,肝开放出一片温情脉脉 的迎春梅,滴滴血像只只红蜜蜂绕着花朵飞,这便是肉体中百花开放的春天;火做 的太阳当空照,在它热情的感染下,小小的心脏怒放成一朵盛开的红牡丹,胆开放 成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不甘示弱的肝喷放出一片热情洋溢的而又有点忧郁的紫玫 瑰,滴滴血像团团燃烧的火焰,唱着快乐的歌腾飞,这便是肉体带电的夏季…… “姐夫,胡妹的爷爷和汪老是故交哩,二十年前就认识,我还在他的堂前见到 汪老赠他的《煮秋图》,配联为王摩诘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古人 胸襟就是高远,‘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陪着你却是‘行到水穷处,去看 美人兮’! ”武天赐自嘲道。 钟灵刚想说什么,忽然从马上滚下来,捂住眼睛,“哎哟哎哟”叫唤起来。武 天赐忙跳下马起他,惊奇地问怎么了? 钟灵痛苦地说。眼睛被黄蜂蜇了。武天赐抬 头朝四周看了看,顿生奇怪:哪儿有黄蜂? 钟灵的双眼皮肿成了红樱桃。 武天赐心里一动,有一种不祥的念头从心里升起,就劝妻弟干脆返回吧,眼睛 已肿成了这样,怎么好见人? 钟灵则执拗地认为,胡妹是脱俗之辈。不在乎这。 前面一箭之地,扬起了雾状的尘土,紧接着传来阵阵混乱的马蹄声和人们嘈杂 的喧哗声。 他俩勒马观望,不一会儿,只见冷金刚领着一帮随从驱马而来,身后的马背上 载着不少猎物。冷金刚见到他俩,勒马停下来,摇晃着脑袋自吹自擂。说今日他们 收获不小,射了四只狼、三十只锦鸡、二十只兔子。还碰见了一只没有一丝杂毛的 红狐,那狐好看极了——怕是狐群里的皇后。 他连发两箭射中了它的双眼,可惜它带箭跑了,要不逮住它,那皮子可是上等 贡品啊! 冷金刚的一番话,箭一样射进了钟灵的心头,他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 翻下来。 和冷金刚一行分手后,身后传来走狗落魄举人讨好冷金刚的声音:“冷捕头, 过几天就是知县大人的五十大寿,这些猎来的野味刚好派上用场……” 他俩闷闷不乐地走了好一会儿,枫树林终于出现了。枫树上的红叶差不多已经 落光,偶尔挂在枝头上的也是退了火焰的残红,显得苍老而又孤独。沿溪而上,过 一独木桥。呈现在眼前的不再是花朵飘香的院落,而是一片萧条的残垣断壁。 小英子影子一样出现在了面前,她愁云满面,珍珠似的蛇眼睛挂着一串晶莹的 忧伤。她将一件轻如月光的白袍放在他手里,说姐姐今天不幸中了恶人的箭伤,双 目已经失明,请他死了这条心。这是姐姐费尽心血,用月光丝给他织的袍子,冬暖 夏凉,算做纪念……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钟灵心似刀割,泪如雨倾,急切地 恳求小英子领他去见胡妹,要将他的眼睛换给她! “钟公子,请保重! ”小英子风 一样消失了。 “胡妹,你在哪儿? 胡妹,你在哪儿? 就是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就是穿过 地狱也要找到你……我心爱的胡妹在哪里啊……”他疯狂地哭喊着,一只手狠命地 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那样能揪出心上人来。 一阵强劲的风刮来,卷起满地的枯枝败叶,在空中撒野般乱飞;麻雀们惊叫着 远远逃离;荒草发出“簌簌”的呻吟…… 看着钟灵痛心疾首、失魂落魄的样子。武天赐心里一阵发酸,眼眶不由潮湿了。 他心疼地将妻弟搂进怀里,拍孩子似的轻轻拍着他的头——他知道此时的语言是无 力的,只能用温柔的手带给他一丝语言无法表达的安慰。同时,他的胸膛强烈地感 受到了妻弟内心痛苦的阵阵痉挛。渐渐地,钟灵不哭了,静静地靠在他身上,睡着 了一样。过了一会儿,钟灵突然神经质地一把推开他,仰天大呼一声。口吐鲜血, 不省人事了…… 钟灵被武天赐送回家,几乎成了一个死人。 脸色蜡黄,鼻孔仅存一丝气息,奇怪的是左手牢牢攥着月光袍,紧紧贴在心口 ;那袍仿佛成了他手的一部分,谁也取不掉。身为姐夫的武天赐,面对岳父岳母, 满脸羞愧,苦不堪言,恨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天地不醒的妻弟。请来远近闻名的 大夫把了一下脉,更生奇怪:左手还有点细微的脉搏,右手却没有一点脉息,并且 左面的身子有些热气,右面的却已冰冷。看了大半辈子病还没见过如此奇症,他摇 了摇头,惊吓得连药方也不敢开。 武天赐急得直跺脚,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一个人——“梅仙”汪士慎,妻弟平 生最敬仰他,说不定仙风道骨的他倒有妙招。他骑上骏马,从交15外请来了“梅仙”。 “梅仙”把完钟灵左右手上的脉搏,又向天赐问了详情,然后才缓缓地说,幸亏没 有将他手中的袍子强行取下来,否则他早就没救了,他正是靠手中紧攥的袍子上的 热量才维系着一丝生命的气息。大家别紧张,这病能治,不过不能用药,这病因心 而起,只能用“心”去医。 之后,他将武天赐叫到一旁,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好—阵。 一旁的钟母听说儿子的病能治。脑海里紧绷的一根弦松了几分,看着儿子手里 紧攥的月光袍心里不是滋味儿,心想这还不是胡什么妹引起的祸端,就气呼呼地说 :“灵灵的病还不是那妖精害的,这袍有什么——” 她的话让“梅仙”感到耳朵里像钻进了一只虫子,极不舒服,就打断她的话, 半讥半笑地说:“你们还不如我这个双目失明的瞎子,你们没看到的我看到了,这 件袍子上面燃烧着一团火,如若不是这团火焰的温暖,灵灵的血液早结成冰了! ” 谁在海底点燃了熊熊大火,水天水地的水煮开了,如同翻滚的油锅,迅速地涨 潮,一块块巨礁被飞涨的海水毫不留情地吞没。他攥着胡妹的手向一座土山飞奔, 呼啸的海水像兽性发作的野狼那样紧紧追在后面,他俩没命地跑啊跑。好不容易逃 到山顶,山顶有一座木亭,亭子里挤满了许多人,每张脸都布满了苍白的恐怖。 “梅仙”也在亭子里,双手高举着他倾心创作的一幅画——唯恐被涨上来的海水卷 走——那燃烧的梅花像一面旗帜。他嗅到了一种灵芝草的味道,天真可爱的小英子 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自己的身边,眼角垂着忧伤的清泪。爷爷胡浪仙也在,就站 在两个孙女的身旁,饱经风霜的一双眼睛流露出灰色的伤感。刑天天神一样耸立在 那里,胡须火焰一般燃烧着,铜铃大的一双眼睛喷出两束闪电般灿烂的光芒,锋利 地射向失去理性的大海,想平息叫嚣不已的怒涛。站在刑天身后的武天赐右手握着 一柄宝剑,脸上露出悲壮的神色。 蚂蚁一样拥挤的人群向山顶不断地涌来,惊吓声、叫喊声、痛哭声交织成山洪 般的悲鸣。整个山峰颤动着,脚下的土地沙子一样松软,山要崩溃了,人们惊恐万 状。刑天纵身一跳,跳进波涛汹涌的海水,他的身体迅速飞长,瞬何,长成了一个 顶天立地的巨人,想用自己的铮铮铁骨挡住群山一样涌来的海潮。海潮被他铁塔般 的身子劈成两半,浪潮被劈疼了似的更加疯狂,围绕着他旋转起来,仿佛要将他卷 到海底撕成碎片…… 钟灵牢牢攥着胡妹的手,心里恐怖得要爆炸,乌黑的浪潮从头顶飞过,脑袋 “轰”的一响,身子感到一凉,心上人、小英子、胡浪仙……统统被卷进了冰凉的 海水。他的脑海一片绝望一片黑暗,只是紧紧攥着胡妹的手在浪涛中痛苦地挣扎… …“好了,好了! ”不知谁说了一声。 突然,大海退潮了,平静得如同一位腼腆的姑娘,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颗红 日照耀着大地。天空碧蓝得像一面湖水做的镜子。 从沙滩上爬起的他,一看手里,撕心裂肺地大哭——手里只攥着浸润着胡妹心 香的月光袍,她。还有小英子、爷爷胡浪仙、姐夫天赐、刑天不知被海潮冲到哪儿 去了。“胡妹,胡妹……”他声嘶力竭地吼叫。一位头发黄红的姑娘扭头应答,她 不就是胡妹吗? 他跑过去,抓住她的手,又感到有点不像,心急如焚地问,你是胡 妹吗? 她点了点头。到底是不是胡妹,又像又不像,不过月光一样温柔的手是她的, 他狐疑地望着她——她的眼睛上罩着一层黑纱。 “好了,好了! ”谁的声音,像姐夫的,自己在哪儿啊? 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才发现刚才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醒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日思夜想的胡妹就 坐在自己身边,双眼罩着黑纱,见他醒过来,哀愁的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他紧紧 握住她的手,怕她风一样溜走。小英子靠在姐姐的身上,美丽的眼睛上挂着几粒珍 珠般的泪水,看他睁开了双眼激动地搂着胡妹的脖子喊了一声“姐姐”。银须飘然 的胡浪仙怜惜地看着他,眼睛好像在说:你看这孩子! 武天赐长长吐了一口气,仿 佛吐出了压在心头上的一块沉重的石磨,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站在一旁的 钟母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还不是你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