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如有来世还要当土匪 月牙似一柄锋利的弯刀,插在夜空的胸口,疼出名叫星星的粒粒汗珠,在痛苦 地战栗。黑山的主峰像位庞大无比的黑熊威风凛凛地坐落在那里,铁黑的颜色将头 顶的天空都映成一片充满凶险的乌黑。冰冷的风呼叫着跑来跑去,像粗野的、没有 一点教养的流浪汉出身的强盗。 到了半山腰,武天赐将两件隐身衣递给妻弟钟灵,压低声音叮咛,这是师傅刑 天送的隐身衣,让他穿一件,一件留着给胡妹。只有穿隐身衣的人才能互相瞧见, 别人什么也瞧不见的,见了土匪别怕,只管放心走好了。今晚,要见机行事,出奇 制胜,千万别慌乱! 他俩穿上隐身衣,小心翼翼地继续攀缘。尽管有天不怕地不怕 的姐夫在前面仗着胆,钟灵的一颗心还是如一只跳动不已的小拳头,打得胸膛“怦 怦”直响。他俩快到了山顶时,发现了一束亮光,仿佛毒蛇吐出的芯子,透射着一 股逼人的杀气。顺着可怕的亮光,找到了土匪洞。洞口,有几位身强力壮的土匪持 刀把守着。 武天赐牵着钟灵的手,顺利地穿过洞门——钟灵诚惶诚恐,害怕被土匪发现— —土匪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土匪们防范严密,纪律严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进 进出出都有名目繁多的暗号,多亏了刑天送的隐身衣,否则,变为一只蜜蜂也不一 定能畅通无阻地飞进去。穴洞好深,迂回曲折地走了好一阵才走到洞底。洞底是一 座能容纳几百人的大厅,厅中置一张大石桌,桌上点燃着一根缸口粗的大蜡烛。虎 背熊腰的黄猫儿坐在匪首座上,得意洋洋,愁容满面的胡妹垂着眼帘站在一旁。 多年前,黄猫儿还是一位老实本分的买卖人,是被水天县当时的王知县逼上梁 山的。黄猫儿在县城开着一个肉铺,用本地人的话说日子过得油汤油水的。他的媳 妇,天生俊美,性格暴烈,号称“红辣椒”,平时在铺子里帮着黄猫儿算算账,收 收钱。一次,王知县乘轿出行,从轿缝里看到了“红辣椒”,就被她的美色勾走了 魂。好色的王知县想法奸淫了“红辣椒”,她感到没脸苟活于人世,就上吊自杀了。 黄猫儿上门找王知县算账,王知县对他左赔不是右赔不是,说了一大堆好话,并承 诺给他五百两银子再娶一房媳妇,让他掌灯时分来取。夜幕降l 临,他刚一踏进王 知县家的门,只听一声“捉贼”的叫喊,一伙人蜂拥而上,一阵乱棍,将他打昏在 地。王知县以为他死定了,就让手下人连夜将他丢进深山老林。等他苏醒过来,已 是第三天中午。他在深山养好伤后,就返回县城杀了仇人王知县。离开时唯恐牵连 别人,略识文墨的他蘸着仇人的鲜血在墙上写下了“杀人者黄猫儿”几个字。此后, 他就拉了一帮人,死心塌地地落草为寇了…… 对于武天赐,已是第二次面对这个土匪头子黄猫儿。第一次,是在一个深夜, 他正在灯下读《孟子》,只听门“咯吱”一响,一个蒙面人鬼影一样站在了面前。 蒙面人揭开面纱,拜了一拜,说他叫黄猫儿,特来拜见高义的武举人。他瞧了瞧来 人的一头乱得像野草的黄发,心想果真名不虚传,便合上书,警觉起来。黄猫儿从 怀里掏出一只金光闪闪的金牛,双手恭敬地呈到他眼前,说武英雄属牛,这是专门 让人到京都打制的见面礼。他不冷不热地回绝了。知趣的黄猫儿收起金牛疾风一样 告辞了。 现在,面对土匪头子黄猫儿,武天赐感情很复杂,憎恨、厌恶、怜惜之情交织 在一起,说不出到底是哪一种滋味。 “大王,您能得到这么俊俏的妞儿,艳福不浅啊。”一喽I 罗给黄猫儿谄媚地 献上了一碗酒。 “这还是朋友的功劳,要不是他通风报信,我怎么能知道水天县还有这么一位 天仙。不过,我黄猫儿明人不做暗事,还给那姓钟的留了一封信,说这事是我黄猫 儿干的,不牵涉别人。还留下了二百两银子,让他再娶一房媳妇。兄弟们记住,干 土匪这一行的,要讲一点德行,坏事不能干得太绝。”黄猫儿为自己身上存在的闪 光点自豪地笑了笑,又给众土匪做起思想教育工作。“干土匪这一行,不像从事其 他行业,可以中途改行,土匪走的是一条刀路,只有一头走到底。横行霸道只许自 己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贪官污吏都有回头路,我们没有。那些狗日的祸国殃民的独 夫民贼,上苍都给悔过的机会,可就是我们没有。 娼妓可以从良,我们就是不能从良。” “大王,照这样说,我们就没有出路,只能当一辈子土匪? ”一喽哕问。 “出路是有的,”黄猫儿激动地站了起来。 “但只有一条,大家抱成一团,慢慢发展势力,等势力壮大了,一举攻下京城, 我当上皇帝,你们就成了开国元勋,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等成了大事,可以把 孔宗儒这等耍笔杆子的招来给我们重新写历史,比如我,就可以写成黄帝的第多少 代后裔,你刘狗旦无疑和汉高祖刘邦攀上了血缘关系,大家就称你为刘将军了……” 这位天真可爱的少年情不自禁地说:“大王。 到那时,我们就天天能吃上白面饭了! ”不少土匪点头称是。 黄猫儿被这句话逗笑了:“到时,顿顿吃大肉都吃不完哩! 你这个刘狗旦,太 没见识了,亏你还想当汉高祖的后裔! ”众匪跟着黄猫儿大笑。 忽然,一喽哕匆匆跑到黄猫儿面前报告道:有人送货来了。一会儿,一名喽哕 领着一个双眼蒙着黑布的人来了。那人瘦高个儿,武天赐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可 一时想不起来。 黄猫儿领着那人进了身后的一个小门,武天赐尾随着跟了进去。这是一间小石 洞,一间房子那么大,有一方桌,上面点着一盏油灯。刚进去,黄猫儿就掩上了小 木门,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那人解下黑布,坐在对面的木凳子上。武天赐大吃一 惊,做梦也没想到那人竟是为冷金刚效力的落魄举人。 “这次带来了多少货? ” “黄金四百两,白银五百两。”举人指了指从身上卸下来的褡裢。 “这么一点点,那可是舍了几条兄弟的命打劫来的上等绸缎! ”黄猫儿皱了皱 眉头。 “那批货还没售完,等售完了再送来。”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在咱们的买卖上,不要耍滑头,以免伤了两家和气。你 们也不想想,这几年,从我身上赚去了多少银两,少说也有十几万两吧。” “那是,那是。”举人慌忙点头。 黄猫儿离开太师椅,从褡裢里取出一锭银子,丢给落魄举人,说:“这算你的 一趟辛苦费。” “不愧为江湖好汉,每次出手都这么大方,谢谢大王! ”落魄举人脸上笑得开 了一朵谄媚的花。 他知道黄猫儿要送客了,就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给自己的眼上绑好黑布,告辞 了。 武天赐看到这一幕,心里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插进了一把寒风做的刀子,说不 出的寒心和疼痛。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相信水天县的捕头冷金刚竟然与土 匪头子有染! 难怪每次剿匪事倍功半或无功而返,原来这里边暗藏玄机,大有文章 啊! 尘世间的是是非非,原来这么扑朔迷离,难以辨清啊! 黄猫儿从小屋里出来, 坐到了自己的虎皮座上,打量了一会儿胡妹,嘲讽地说:“俊妞儿,别恨我,谁叫 你长得这么俊,我不抢你,照样会有人打你的主意。现在,你乖乖地听我的话,当 了压寨夫人便再也不会被别人夺来夺去了。来,过来陪我饮酒。” “一个几百号人马的头领,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 ”胡妹不卑不亢地说。 “我并没有欺负你,你是我二百两银子买来的——反正我给钟家扔下了二百两 银子。妞儿,别耍脾气,我黄猫儿的火气上来了能把麸皮援成面精。来,兄弟们, 尽情地畅饮吧! 不管她,时间一长。她自然就想通了。”黄猫儿说完,先干了一大 碗酒。 土匪们举起大碗喝起来。提心吊胆的他们,难得有个开怀畅饮的机会,现在, 趁头儿高兴,就抓紧时间,没命地狂饮。 “刘狗旦,给兄弟们吼一曲,高兴高兴! ”黄猫儿喷着酒气说。 刘狗旦见盛情难却,唱了起来:——萝卜不拔长着哩,黑明把你想着哩。 想你如想银子哩,睡梦里叫你的名字哩。 莲花台的花落了,梦里把你给我了。 梦里水打磨转哩,头抵头儿磨面哩。 梦里二家在一搭,肩靠着肩做庄稼。 阳坡山上一口钟,再好的睡梦一场空。 刘狗旦唱得严肃、认真、投入,洪亮的声音里渗透着一股辛酸、凄凉,唱到最 后的时候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听得不少年轻的土匪垂下了头颅,个别的还偷偷落了 泪。他唱完,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清秀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怯,好像在抱歉一兄 弟们,对不起,我刘狗旦扫了你们的兴! 同病相怜的黄猫儿眼圈一红,咬牙切齿地 说:“刘狗旦,我知道你的媳妇被你们庄猪狗不如的刘老爷糟蹋了。我替你报仇, 砍下他的猪头,扒下他的猪皮,再喝他的猪血……刘狗旦,心里别窝着那事儿,喝 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明日喝凉水……” 经过一阵海喝,不少土匪已喝得七倒八歪。 醉意朦胧的黄猫儿怕冷似的打了一个激灵,睁开鹞子眼,扫视了一阵大家,大 声说:“酒就喝到这儿,以防误事,我们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满粮,你这个狗 杂种不好好守洞口跑到这儿喝什么狗尿,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武天赐感到时机成熟,给钟灵使了个眼色,钟灵取出一件隐身衣,上前披在胡 妹身上,然后领着她向洞外逃去。 “娘的,怎么回事,妞儿怎么不见了? ”黄猫儿惊叫道。 “大王,你抢来的可能是鬼……啊,鬼来了……”土匪们乱成一团。 武天赐跳上石桌,拔出利剑,砍灭了大蜡烛,石洞顿时陷人一片漆黑。随后, 大声道:“官兵已杀进来了,快投降吧! 杀!!! ”瞬时,土匪们乱了套,手执利器, 互相残杀起来。 “兄弟们,不要乱动,别上他的当! ”黄猫儿大声疾呼,但洞里已乱成一窝蜂, 他的吼叫被淹没在一片鬼哭狼嚎中。 武天赐疾速逃出匪洞,灵机一动,捡起洞门口差点将自己绊倒的大锣,站在距 离洞口十步开外的地方使劲敲击起来。大锣刺耳的声音震得山上的石头也发出尖锐 的回声。众匪以为洞门被官兵封锁,吓得不敢外逃,只在里面乱杀乱砍。 武天赐痛快地敲着大锣,为自己的妙计暗暗叫好。大锣的声音响彻云霄,惊起 一群群沉睡的山鸟,在漆黑的夜空里惊惶失措地乱飞。忽然,狂风大作,粗鲁地打 着口哨,像怪兽那样四处张牙舞爪,它威力无比的利爪抓断了不少树枝,树枝的骨 头发出痛苦的尖叫。蛮横有力的风抱成一团又一团,袭击着一切,它有力的牙齿不 时咬掉一块块石头,无情地抛向谷底…… 风渐渐平息了它的疯狂劲,土匪洞里的厮杀声也渐渐寥落,最后沉静为一片地 狱般的死寂。 这时,太阳跃上了东山头,红彤彤的脸喝醉了一般,喷射着血红的光芒。山谷 中的风仿佛从海滩上吹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惹来成千上万的乌鸦在此盘 旋。乌鸦如多年没饮一滴酒的酒鬼嗅到了浓郁的酒香,发出兴奋而快乐的鸣叫。 血,小溪似的从洞里流出来,好像有沉重的心事,流得那么迟缓、生涩,天生 不会流似的,在慢慢学着流。在雪地的衬托下,这一条黑红色的血流,异常清晰, 清晰得能刺破人的眼睛,远远望去,像一条痛苦的液体的幽灵,更像雷电劈在黑山 心头上的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洞门口,横着十几具死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脑浆涂地。 靠洞口的一具尸体,差点让武天赐掉下了眼泪,那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年纪看 上去只有十八九岁。他上身靠着石壁,两只瘦小的手僵硬地揽着流出来的一堆肠子, 好像要将丢失的生命重新揽起。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痉挛似的额头上凝结着绝望 的痛苦,微张的嘴巴似乎在临死前喊了一句什么——武天赐判断出来了,他喊了一 声“娘”。武天赐弯下身子,为那孩子合上了眼睛和嘴巴。武天赐突然想起来了, 他就是那个唱小曲的刘狗旦,昨晚上还活蹦乱跳的…… 蓝汪汪的天空,仿佛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云朵,干净得让人不敢多望一会儿, 唯恐给它染上目光中的混浊。冬的妙手,将座座山峰装扮成出嫁的玉女,文静地站 在那里仿佛等待着迎亲的队伍。 没有一丝胜利感的武天赐望了望天空,惊讶地发现碧蓝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清晰 的血印,他定了定眼神,那道血迹渐渐隐入天空的深处不见了,可不一会儿,又清 晰地出现在了天空。他忽然省悟,那是一道映入眼睛映人心灵的血流,命中注定将 永远不会抹去。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敢再仰望蓝天,怕给干净的天空染上血迹 斑斑。 钟灵和胡妹紧紧地靠在一起,面对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感到谁也离不开谁, 如果不紧靠在一起,就会站不稳,就会栽倒。他俩的眼睛里,天空一片血红,太阳 像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山川都染上了血色…… 洞口出现了喘息声,一身鲜血的黄猫儿出现了。他拄着一柄大刀,刀上血迹斑 斑,他皱着眉头看了一阵太阳,显然不适应洞外强烈的光线。 摇了摇头,好像要抖掉眼前的不适应。他喝醉了酒似的,傻笑道:嘿嘿,我还 活着? 好像在问别人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黄猫儿揉了揉眼睛,瞧见了眼前的武天赐,他一怔:“原来是你! ” “……’’黄猫儿仰起头,冷笑道:“这下你可成了水天县有史以来的大英雄, 写入史册,没想到几百号兄弟的鲜血托起了你小子的美名! ” “他们是互相残杀的,我并未动一拳一剑。” “好,你是菩萨,是愚蠢的我们自愿流血铸造你这位大英雄的。姓武的,到底 比我多读了几年书,就是有高招,吃了羊肉又不落膻气味! ” 一群乌鸦绕着洞门附近乱飞,一只大胆的落在了一具尸体上。“操你娘的! ” 黄猫儿一挥手,一道银光朝乌鸦飞去,一柄飞刀将它扎死在了尸体旁边。 黄猫儿仰起脸看了看蓝天,喃喃地说:“啊,看来兄弟们的鲜血流到天上去了, 天都红了。 啊,太阳怎么成了黑颜色? 红天黑太阳,红天黑太阳啊……” 一股寒风挟带着旋起的雪花刮过来,黄猫儿打了个寒战,从大醉中醒过来了那 样,双眼喷射出雪亮的光芒,朝躺在血泊中的“兄弟们”扫视着扫视着……忽然, 他朝刘狗旦的尸体奔过去。他将刘狗旦的尸体揽在自己的怀里,摇着死者的头歇斯 底里地哭道:“谁都可以死,狗旦,你不能死啊! 狗旦,你醒醒,你还没有看到我 黄猫儿为你砍下仇人的头呢! 狗旦,你醒醒,别吓了我。狗旦,我黄猫儿不是人, 对不起你。今年冬天,我还答应给你一双马靴,可你到走穿的还是一双烂鞋。”黄 猫儿脱下自己的马靴,给刘狗旦换上。 “狗旦,我的马靴太大了,你穿上不合适,将就着穿吧! 满粮,你也走了,石 头,你也走了……” 血,缓缓流着,从流淌的血汁里,黄猫儿听到了几百号兄弟凄惨的哭叫声。他 放下怀里的刘狗旦,朝血流跪下去,颤动的双手掬起一捧血,当美酒喝了。他痛苦 地说:“兄弟们,我黄猫儿罪该万死,对不起你们啊。我喝过仇人的血,因为恨。 今日,我要喝下你们的血,我不忍心让你们的鲜血在冰天雪地里受冷啊。兄弟 们,现在,你们的血在我的身体里了,和我的血融在了一起……假如有来世,我黄 猫儿誓不投人胎,我就变成一匹马让你们骑,变成一头猪让你们宰了吃……不行, 我还要变成一个人,我还要当我的土匪,被官兵抓住一刀一刀要了命,才能还清你 们其中一个的命债啊! 兄弟们,我欠你们的太多太多了,只有替你们死上几百次才 能还清啊,这得来世多少趟,可我又多么不愿意投人胎啊……” 善良的胡妹感到这一切都是自己引起的,否则不会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一夜之 间纷纷化为可怕的僵尸。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黄猫儿面前,跪下来说:“你就杀了我 吧! ” 黄猫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用带血的声音喊道:“死了那么多的兄弟,我再杀 人,我还是土匪黄猫儿吗?!”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好像把时间都关在门外,死一般的沉寂。空气都忍受不了 里面的沉闷,发霉了,散发出死亡的气息。身带镣铐的黉猫儿面对地牢里的死寂, 耳朵里几乎没有消停过,不时听到来自血液中的哭喊,痛苦、凄惨、阴冷、尖利的 哭喊声搅得他昼夜不得安宁。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揪掉,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 但他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那几百号兄弟们的哭喊已渗透到自 己的血液,钻入自己的骨头,就是挖掉耳朵成为聋子,照常能听到那凄惨的喊叫。 他绝望地想,有一天自己成为石头,那带血的哭喊还会变成石头上血红的花纹,纠 缠自己。 对于落草为寇到现在他从不后悔,遇上王知县那样猪狗不如、刁钻狠毒的土皇 帝,他不当土匪当什么,难道让他当英雄? 对于打劫过往商贾行人也不后悔,既然 是土匪,不打劫靠什么生存? 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带好几百号兄弟,让他们鲜活 的生命统统化为肉泥! 罪孽啊,罪孽啊…… 求生是人的本能,可他对于生不抱任何希望,他已失去活下去的心力了,何况 孙知县之流不会打开牢门放他出去,就是放出去他已没有面对人们的眼睛打量自己 的勇气了。他不害怕人们眼睛里的仇视——仇视算什么,他害怕人们的眼睛打量自 己的身后——黄猫儿,你身后影子一样追随你的那群你所谓的兄弟呢? 万箭穿心他 不害怕,活活地下油锅他不害怕,他害怕人们可怕的目光打量他的身后啊。 现在,他不甘心的就是舌头下面压着的一句话,他想将这一句话咽下去,彻底 消化掉,当没有这句话,可这句话又难以下咽啊。压在舌头下的话,有时像火球一 样烧得他坐立不安,可他不知道该吐向谁。 牢门口出现了红灯笼,不用看就知道谁来了。孙知县让随从摆好酒菜,打发走 他们之后,先给黄猫儿倒好一杯酒,才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举起酒杯道:“来, 兄弟,干一杯! ” 黄猫儿喝下去,称赞道:“好酒,好酒! ” “你是我的上等贵客,当然要摆上等酒。兄弟,虽然你身陷囹圄,我孙世荣可 没将你当囚犯看,你想想? ” “没有,顿顿有酒有肉,天天过年,隔三差五还给我请一个唱小曲的,解解闷, 这些情义,黄猫儿来世相报。” “黄兄弟,今日咱们挑开肉皮说实话,生活不过是一场游戏,根本没有什么崇 高可言,可我孙某是尊重游戏规则的,这点儿你可相信? ”孙知县的眼睛探视着黄 猫儿的眼睛,黄猫儿点了点头。 “相信就好,免得你心底里怨恨我借刀杀人呢。 这些年,咱俩的游戏尽管玩得心惊肉跳,可我还是恪守着所谓的游戏规则,一 直到武天赐出现才宣告终止。兄弟,你要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我玩得容易吗? 现 在,你不幸落到如此境地,按官场明哲保身的原则,我应该想法尽快将你除掉,以 免后患,可我为何不但没这样做还以礼相待,以你给我送‘金猫’的聪明才智,我 想不能猜不透吧? ” 绕了半天弯子,看来就要切入正题了,黄猫儿这样想着,什么也没有说。 “我孙某从来没有小瞧过你,你心里也清楚。”他独自饮下一杯酒,接着说, “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首先黄兄弟你和我一样是恪守游戏规则的,是一位咬碎牙 齿只往肚里咽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蹦出一句牙齿外面的话,这点我相信自己的眼 力,不会看错人。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得到压在你舌头下面的一句话,准确地说是 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说到这里双眼盯着黄猫儿诡秘地笑了。 “孙大人,如果我舌头底下果真藏着什么秘密的话,我不说你可以将我的舌头 取走好了。”黄猫儿淡然一笑。 “黄兄弟,你想到哪去了,我可从来没想着为那个秘密挖出你的舌头。我知道 兄弟是铁打的汉子越打越硬,不是脓包,见针就破。兄弟,你放心,你知道我是一 个非常恪守游戏规则的人,只要你将舌头底下压着的一句话送给我,我会让你逢凶 化吉。”孙知县说到这儿,站起来走出牢门口,大喊道:“将死囚带来! ” 不一会儿,听到铁链的声响,狱卒押进来一名囚犯。黄猫儿不看则已,一看则 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如坠入云雾:眼前的囚犯怎么和自己一模一样,黄乱的 头发,灵活的鹞子眼,厚厚的嘴唇,简直是另一个自己。他是谁啊? 那人一见黄猫 儿,眼睛里喷出雪亮的兴奋,接着目光黯淡下去了。黄猫儿不禁问:你是谁? 那人 痛苦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显然是个哑巴。 “押下去。——黄兄弟,他是个哑巴,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孙知县得意洋洋 地说。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考虑。” 孙知县脸上露出稳操胜券的神色。 孙知县走后,黄猫儿深深陷入了困惑:他是谁啊,怎么如此像自己? 天下人相 像的多得是,可像到如此地步的绝无仅有,像到连自己也辨不出彼此的差别来。那 头发,那额头,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魁梧的身子和自己一模一样。孙知县 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了,只要吐出压在舌头下面的秘密,那人就是替死鬼,自己还 有一条生路。孙知县啊孙知县,为了掏出那个秘密,你也太费心机了。也算姓孙的 非等闲之辈,眼光毒辣,看出自己是藏有秘密的土匪,看出来也好,让堂堂的知县 大人深知自己还没有输得一败涂地,自己有兴趣玩的话还有玩下去的资本。现在。 自己对于生已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知县又在玩什么花样? 自己与姓孙的玩了多 年的“猫鼠斗”,知道对方是个高深莫测的高手,不过凭自己的能耐总算玩了个平 局,可不能在生命临终时分让他将自己当死猫玩了。现在,能不能猜透孙知县的心 思是关键,猜透他心思的关键是给自己暗示的那条生路是真还是假。你说假,干吗 要费尽心机找一个酷似自己的替死鬼? 你当真嘛,可心里又发虚,似乎又不是那么 回事儿! 那个相貌如同自己的人是谁呢? 黄猫儿隐隐觉得那人不光外貌酷似自己, 而且彼此还有相通的生命气息。显然,那人第一次见到自己时认出自己是谁,慌乱 的眼睛里还流露出几分惊喜,尤其是他离开时那回头的一瞥——绝望中含有深情, 深情中含有留恋,那复杂的眼睛里似乎有许多话要对自己说啊。一道闪电从头脑闪 过,那人是不是与自己失散了整整三十个春秋的孪生弟弟? 可弟弟并不是哑巴,记 得五年前还喊过几声“哥哥”呢! 那声音至今回想起来还亲切异常。 从记事起,黄猫儿就和孪生弟弟与娘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在他脑海里没有 爹的一点印象。苦命的他俩落地还没长到一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便夺走了爹的 生命,家庭的重担全压在了娘的身上。好在家里还有点积蓄,加上娘心灵手巧,擅 长剪纸、刺绣,还能挣点小钱,日子紧一点还能过得去。娘给兄弟俩起了个小名, 哥哥叫猫儿,弟弟叫狗儿,意思是猫狗命牢,容易拉扯大。孪生兄弟虽然相貌分不 出彼此,但性情各异,黄猫儿调皮捣蛋,爱使枪弄棍;弟弟文静,流露出艺术方面 的慧心。聪慧的弟弟四五岁时,就能跟上娘能剪出各种花朵、种种栩栩如生的动物。 左邻右舍、亲戚故交见娘儿仨可怜无助,偶尔还给兄弟俩点零用钱。黄猫儿得 到钱后,就像一个贪嘴的馋猫儿,赶快买点小吃;弟弟则把钱攒下来,为自己买些 胭脂铅粉之类,学画画儿。 弟弟画画没有老师,自己摸索着画。初时画得不好,一年之后,画什么像什么, 人们暗暗称奇。附近学堂的一位教书先生见黄狗儿聪明伶俐,是个念书的料,就主 动寻上门来,说愿意免费教这个学生。娘为难了,说让一个念书一个不念对不起死 去的丈夫。教书先生看在黄狗儿的面子上,就将黄猫儿也免费收下了。不幸的是三 年之后,水天县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大灾荒,饿殍遍野,十屋九空,无依无靠的娘儿 仨可想而知。娘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将黄狗儿换了一斗粮食,度过了那个不堪回首 的灾年。黄猫儿知道,娘最喜欢的是狗儿,最离舍不下的是狗儿,可善良的娘觉得 把最心爱的狗儿留在身边让猫儿换了救命粮她心里更为不安。 三十年过去了,弟弟离开时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那天,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个 鸡蛋,煮熟后放到弟弟的手里,说:“狗儿,吃。”娘说话的时候不敢正视狗儿的 眼睛。在那个易子而食的可怕岁月,那可是让眼睛馋得能长出牙齿的一个鸡蛋啊! 狗儿拿着鸡蛋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看了娘和他一眼,说:“娘,哥哥,咱们 三个分开吃。” 娘慌忙说:“狗儿吃,娘和你哥哥早吃过了。” 他知道,这是娘背着弟弟用眼泪煮熟的一颗鸡蛋,自己馋死也不能吃啊。 “弟弟,你吃,我吃过了。” 弟弟不忍心大口吃下去,用小手一点一点绷着吃,吃着吃着,觉得不对劲,忙 将剩下的分成两份,一份硬喂进了娘的嘴里,一份强喂进了他的嘴里。他心里不想 吃,想吐出重新给弟弟,可不知怎的,鸡蛋一进口,喉眼里好像伸出了一只贪婪的 手,一下子将鸡蛋抓得无影无踪。至今想起来,那咽下去的一点儿鸡蛋还窝在胃里, 三十年了还没有消化啊! 娘被弟弟喂进去的鸡蛋噎出了眼泪,她捂了半天脸解嘲地 说:“狗儿,就是不听话,看把娘噎的——” 娘把狗儿拉到一位中年人面前,说:“狗儿,这是咱们的一个远房亲戚,叫他 王叔叔,你就跟上他转转亲戚,过几天,娘就和哥哥来看你。狗儿,听娘的话,去 吧……” 那人领上狗儿走了,永远地走了。 狗儿走后,娘朝着狗儿离开的方向跪下来,深深地叩了一个头:“可怜的狗儿, 娘对不起你啊,娘给你叩头……” 从此,娘一见鸡蛋就呕,一见鸡蛋就不想吃饭。娘临终的时候眼睛全瞎了,他 知道是哭弟弟哭瞎的。开始几年,娘想狗儿时还有眼泪,后面干脆就没有了,目光 只是呆滞地停留在虚空,有气无力地抽搐着嘴巴小声干哭。后来,他才省悟,娘干 哭的时候虽然没有泪水,眼睛里还在向外流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它流的是比泪水还 珍贵的光明啊。娘被思恋最终贪婪地掏走了双眼的光明,成了瞎子。娘临终前,拉 住他的手说:“猫儿,你已成家了,娘不记了。娘念念不忘的是可怜的狗儿,娘对 不起狗儿,你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狗儿,给他捎一句话,就说娘对不起狗儿……”娘 咽气的时候,嘴里还喊着狗儿的名字,最后一声只喊出了一个“狗”字,“儿”字 永远卡在了喉眼里——娘是被小儿子的名字噎死的。 娘死的时候三十八岁,三十八岁的娘已被不幸的生活煎熬成了白发老娘。 五年前,他终于打听到了弟弟狗儿的下落,在一个距离县城百余里的偏僻村庄, 他已改姓王,叫王狗儿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偷偷潜入了弟弟家的院落。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看来弟弟还没有入睡。就要见到离散二十五年的孪生兄弟,他 胸膛中的一颗心急切得差点从口里跳出来,激动地浑身好像春风中的叶子一样颤动 不已。他猫一样潜行到窗户前,只听见里面夫妻二人在说话。 “他爹,长吁短叹的,是不是又想心事了? 别想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有个 女的声音说。 “唉,多后悔啊,娘到走我也没见上她老人家一面。那年,我领上你去见娘, 本想给娘一个惊喜,让她老人家看看她的儿媳。唉,没想到…… 只看了看她老人家的坟墓。更没料到的是哥哥出了那么大的祸端,被逼上了梁 山。现在想起娘和哥哥还是从前的模样……” 二十五年过去了,真没想到思恋之情折磨得弟弟夜不成寐;善良的弟弟,你心 里还有我这个辱没了祖宗门楣的哥哥啊! 弟弟,这二十五年你怎么过来的,你过得 还好吗? 你还是二十五年前那么可爱吗? 哥哥这些年过得多么辛酸,哥哥心里憋着 多少话要对你说啊,有些沤在心里的苦水只能向自家兄弟流啊! 啊,就要见到离散 多年的孪生兄弟,就要见到这个尘世间唯一的亲人,他的心狂跳不已,激动得浑身 颤抖。他对着窗户刚要喊“兄弟”时,“哐”的一声,不小心碰倒了搭在窗台上的 锄头,只听屋子里的女人喊出一个锋利的字:“贼! ”听到这个字,他心里仿佛被 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在了骨子里,骨头差一点疼出T 叫声。一个女人无意识的 “贼”字,毫不留情地斩断了他苦苦寻求了整整二十五年与孪生兄弟见面的机缘。 至今想起来,他不恨那声锋利的叫声,只恨无情的命运捉弄了自己。一种强烈的羞 愧感涌上心头,他再也没有面对弟弟的勇气了。 慌乱中,他掏出两块金砖,捅破窗纸丢了进去,同时听到里面一声尖叫,显然, 吓坏了弟媳。他迅速地逃离院落,躲在院落后面的森林里。过了一会儿,屋门一响, 只听弟弟深情地大喊:“哥哥,哥哥——” 二十五年了,还没有听过如此深情的呼喊,一颗激动不已的心想跳出喉眼抢先 答应,嘴巴张圆了,却被一种无形的手抽去了声音,只有大大地张着…… “哥哥,哥哥——” 弟弟的呼唤声里出现了潮湿的水雾,已有了浓浓的哭音。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没有应声,回应弟弟叫喊的只是夺眶而出的哗啦啦的泪水……如果再喊一声,宁可 下地狱,也一定要应声,他心里鼓励着自己。 “哥——”这一声刚喊出前一个字,突然断了。显然是谨慎的弟媳捂住了弟弟 的嘴巴。 “你小心点儿,乱叫啥? ” 企盼了整整二十五年,不料企盼到的却是这样令人心碎的结局:离散的孪生兄 弟就在眼前,杀人不眨眼的自己却没有勇气从阴暗中走出来,走到换了粮食救过自 己性命的弟弟面前,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多想面对尘世间唯一的亲人大 哭一场,倾诉不幸的命运带给自己的心灵创伤。有些爱,只能留给亲人;有些泪, 只能面对亲人流下来,没有机缘流出来,只能冻结成冰块,冰冷地压在心头。 现在,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晚,黄猫儿乱箭穿心,流血的心灵还能穿过时空感 受到那晚夜色的冰凉。 那个替死鬼形成的疑团不时浮现在黄猫儿的脑海里,久久不愿离去,有意让他 破解似的。 一个个细节重新引起了他的品位,对,那个替死鬼离开时回头还喊了句什么, 虽然没有喊出明显的声音——噢,对了,那人脸上还流露出了痛苦而绝望的表情, 他绝望什么呢? 还有,那人第一眼见到自己时,眼睛里不是流露出了惊喜的光芒吗 ?此外,自己灵敏的鼻子已嗅到了那人身上的生命气息,那一种气息似乎与自己相通。 这时,黄猫儿豁然开朗,热泪滚滚,不能自已。真没想到残酷无情的命运之神会安 排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与离散了整整三十年的孪生兄弟相见啊! 是的,从口形 判断,那人回头时绝望地喊了一声——“哥哥”。啊,弟弟深情地喊“哥哥”时, 自己没有勇气应答,现在,想应答,可怜的弟弟却永远地丧失了声音。 聪明伶俐的弟弟怎么成了哑巴? 经历过江湖无数奇险的黄猫儿不用多猜,已明 白了大致的隐情。哼,这肯定和心狠手辣老谋深算的孙世荣脱不了干系。好一个孙 知县,你为了我舌头下面的一个秘密,竟如此丧心病狂,将心地善良的弟弟设陷骗 进了地狱。弟弟进来的细节自己搞不清楚,但关键的一点再清楚不过了:为了让戏 演得顺利,弟弟是被衣冠禽兽们用毒药毒哑的。 黄猫儿已经清楚了,口口声声讲游戏规则的孙知县,这次指给自己的一条生路 不过为假戏真做的骗局。不但自己活不了,无辜的弟弟作为被利用的道具也会被孙 世荣之流当虱子一样抹掉。 从前,自己占山为王的时候是“猫”玩“鼠”,现在,沦落为阶下囚,“鼠” 又想玩“猫”了。孙世荣小子,我黄猫儿让你好好赢这一把! 孙知县又一次来地牢 的时候,他向知县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知县大人,可知道姓黄的最恨谁? 孙知县 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不是本人,让他这些日子见不到阳光,受委屈了。兄弟,你只 要信任孙某人,将那秘密……黄猫儿说,他时时都能听到几百号兄弟的哭喊,想起 他们,心里就有几百只猫在撕扯,他最恨的就是那个狗日的武天赐,恨不得挖出他 的心当下酒菜。只要让他单独见见姓武的,狠狠咬他一口,解解心头之恨,至于那 个秘密,好说。 孙知县离开不到一个时辰,牢门“眶啷”一响,武天赐进来了。他是被孙知县 做了一通思想工作才进来的,否则,他是没有勇气见黄猫儿的,再说,他也想从土 匪口里套出点什么。 面对匪首黄猫儿,起初武天赐还有点羞愧,目光羞怯地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 可没有想到,死牢里的匪首脸上不但没有一丝惧色,而且还斗志昂扬。他暗想:匪 首就是匪首,肉朽了,臭架子还不倒。 黄猫儿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武天赐,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嘲弄道:“大 英雄,坐下来,和这个拯救了你英名的土匪头子聊聊,不辱没你。 别把我当可怕的魔鬼,我黄猫儿和你一样,都是娘怀了十个月的肉胎,不过命 运之神喜欢你,让你当了英雄,不喜欢我,让我当了土匪。” 武天赐硬着头皮坐在黄猫儿对面,不知怎样开口,一想起那血腥的场面,心里 就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滋味,正如黄猫儿说的,他们也是十月怀胎生下的肉体啊。 “大英雄,你知道这个尘世上我最恨的人是谁? ”黄猫儿眼睛喷出凶光,恨恨 不已地问。 “自然是我。” “我恨你,但你不是我最恨的,我最恨的就是卑鄙下流不择手段比我还坏百倍 的人,这一个人就是太阳下面的鬼。与他比较起来,我不过是黑夜里的鬼,阳光下 的鬼比黑夜中的鬼更可怕,更凶险。我这个惨无人道的土匪头子,是一个常走夜路 的鬼,可阳光下的鬼让我也毛骨悚然……” “你说的是不是冷金刚? ”武天赐抓紧时机试探道。 “他,哼……”黄猫儿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讥讽的冷气,什么也没有说。 武天赐喃喃道:“前几天,我还走了一趟黑山,请了几个和尚、道士,超度了 一下死者们的亡灵。” 说起死去的兄弟们,黄猫儿十分激动:“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你这么做我不 感激,你是为了你自己,你想卸下压在心灵上的重负。大英雄,我给你说过,你是 活菩萨,是愚蠢的我们互相杀了自己,你不是说过自己并未动一拳一剑吗? ” 武天赐叹息道:“死了那么多人,心里总不安宁,梦里,我不时被他们的哭喊 声惊醒。你说得对,我这样做就是为了卸下压在心灵上的负担,可事与愿违,他们 的鬼魂还不时来打扰我……” “这个容易,等你多杀几次人,心灵冷成石头时,就不会有什么鬼魂缠扰你了。 要成为真正的大英雄,就要将自己的心磨炼成无情的刀子,别人的血肉在你眼里不 过是一堆泥土,踩着成千上万的白骨,你才能走进英雄的天空。”黄猫儿的话里明 显流露着嘲讽的意味。 “可你并没有将你的那群兄弟的生命当成泥土啊。” “可我是土匪,土匪是讲情义的。你就不同了,你是英雄,英雄的眼睛里只有 正义,为了正义的事业可以涂炭一切生命,只要能拯救你的英明。” “可我并不想做英雄,只想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安宁。” “姓武的,你手中的宝剑杀尽天下所有的土匪,我看老百姓的日子照样不会安 宁。” “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 “大英雄,我为你的书生意气感到可惜,你上山当上几年土匪就好了,你的后 脑勺儿就会长一只后眼,看到生活的另一面。不过英雄的梦想会让你迟早长出后眼 的,到那一天,你就像我一样等待你的又是一根绳索,我到阴间,就等你做我的弟 弟……哈哈……”说到后面,黄猫儿遇到了什么乐事似的,快活地大笑。 哼,死到临头了,还以智者的口气教训人,武天赐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黄猫儿大笑之后,收敛了匪气,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脸上流露出几分 凄凉的神色,苦涩地说:“唉,无论怎么说,我黄猫儿已死定了,可我舌头底下压 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你好,唯一的条件就是每年鬼节的时候替 我为那群兄弟烧几张纸。来,过来,我告诉你。”武天赐迟疑着靠近了他,他的声 音小成了蚊子。“牢牢记住,在……切记! ”黄猫儿吐出那个秘密后,感到自己像 蚕吐尽了肚子里珍贵的丝一样,成了一无所有的空壳,骤然对武天赐生出嫉妒,加 上对兄弟们惨死的怨恨,不由朝对方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疼得武天赐“啊”的一 声跳了起来。武天赐抹了一把脖子,鲜血染了一手。 “哈哈……我让你也要尝尝流血的滋味…… 哈哈……”黄猫儿尽情地大笑,笑声如同饮醉了酒的魔鬼…… 阴气浮动的地牢里,面对捕头冷金刚,黄猫儿信心十足:无论如何都要赢这一 局! “老兄,孙知县还是讲义气的,替死鬼早给你找好,你也见了,他多像你啊, 又满足了你咬一口武天赐以解心头之恨的心愿,这下该……” “冷捕头,你我打了多年的交道,你说姓黄的义气不? ”他盯着冷金刚的眼睛 问。 ‘“那还用说,江湖上谁不知道老兄为了一个‘义’字,愿两肋插刀,肝 脑涂地! ” “知道这个就好,”他的眉头向上一挑,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那我问你, 那个替死鬼从哪儿来? ” “这……这个你就别问了,反正让他替你死好了。” “姓冷的,别以为身陷囹圊的我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假如我不想活着出 去,只想到孙知县那儿要你的人头换我舌头底下压着的秘密呢? ”黄猫儿冷冷地说。 冷金刚脸色大变,乞求他千万别开这样的玩笑,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个替死鬼从哪儿弄来的? ” 冷金刚说,那晚,他在孙知县那儿闲坐,忽然进来一个人,一进门就跪下来, 他俩惊呆了,还以为黄兄从地牢里跑了出来。那人说他叫王狗儿,乞求见表哥一面 ——他们整整三十年没见过面了。他见孙大人似乎要和王狗儿密谈,就借故离开, 后来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 “好一个冷捕头,你是不是给我隐瞒了一个重要细节? ” “这——” “王狗儿是不是还战战兢兢地献上了两块金砖? ” 听了这话,惊得冷金刚出了一身冷汗,可怜巴巴地说:“你……你知道,连多 看一眼金砖都没我的一点儿份,我若说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黄猫儿觉得 拿住了冷金刚,自负地笑了——笑得很冷。“冷捕头,别小看黄某人,十几年土匪 没有白当,我已看到一把锋利的刀快要架在你的脖子上了! ” “这话怎讲? ” “暗通土匪是什么罪,你好好想想? ” 冷金刚脑门挨了一闷棍似的,愣了半天,可怜巴巴地望着黄猫儿,说:“这… …你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尽快除掉两个人就可以化险为夷,安然无恙。” “黄兄,你说是谁,请给兄弟明示! ” “一个就是你身边的那个心腹‘落魄举人’,” 黄猫儿跷着大拇指指着自己说,“另一个就是土匪头子一我。” “拾掇‘落魄举人’如抹一只鸡,可对黄兄,我对天发誓连一点儿念头都没有, 我相信义气的黄兄宁可掉了头颅也不会出卖兄弟,况且黄兄还有一条生路哩! ” “冷捕头,等待我的是哪一条路我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你讲义气的话就让我见 见那个王狗儿,到时你准备一桌饭菜,我要和他好好坐坐。 你只要满足了这个要求,那个秘密我就透露给你,你也算到孙知县那儿立了头 功,功劳比武天赐的还要大十倍,你也清楚这个功劳的分量,可不能让其他人抢了 去! 冷捕头,思来想去,还是将这秘密告诉你好,毕竟咱俩关系最铁啊! ” “黄兄,你——”他被黄猫儿的话打动了。 “冷捕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王狗儿是我的孪生兄弟,整整三十年没见过面, 没想到——” “你的孪生兄弟? 难怪——”冷金刚吃惊道。 “冷捕头,你也是一个聪明人,你好好想想,我黄猫儿活着出去对你有好处吗 ?与弟弟见面的时候,你一定听我的话,在酒里放上毒药,让我早走早超生。至于你 想得到的秘密,与弟弟见面时,我会告诉你。冷捕头,有些话,我不便于说透,按 我说的做了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细细琢磨琢磨。” “黄兄,让我给你下毒药,这——” “无毒不丈夫。为了你,你早该这么做了,并且成全了我。我也不恨你。如果 你迟疑的话,不但捞不到一根稻草,还会死无葬身之地,信不? 冷兄弟,这是我黄 猫儿从心窝里掏出的话,做不做由你。切记,赶快将那个‘落魄举人’除掉,他知 道得太多了! ”黄猫儿说完话,便躺倒在了地铺上。死人一样,再不吐一句话…… 次日,冷金刚带着王狗儿来了。他一见孪生弟弟,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 哆嗦地手碰得手铐子乱响。他胸部起伏着,气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 “弟弟,我……我害了你啊……”已成了哑巴的狗儿此情此景多想喊一声“哥哥”, 可嘴巴痛苦地努力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喊出,只见一串串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 来。 “狗儿,不哭,见了面高兴才是一”他擦拭着弟弟的眼泪,没料到各种悲伤之 情涌上心头,不由得泪雨滂沱。 “酒肉准备好了,慢用。”冷金刚指着摆好的酒菜提醒道。 黄猫儿对冷金刚示意了一眼,后者靠上来,他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冷金 刚离开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庆幸的微笑。 牢门锁上了,只剩下三十年没有见面的孪生兄弟。 黄猫儿深情地看着弟弟感慨地说:“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梦中你还是小时候的 模样。” 狗儿脸上的表情告诉哥哥说:我也和哥哥一样,梦中哥哥也还是个小孩子。 “狗儿,先吃菜,肚子里垫上底了,好好喝两杯。”他说着先动筷子给弟弟夹 了一块肉。“狗儿,记得不,那年腊八,你正吹猪尿泡,被我夺了去,急得你大哭, 娘用手里的一个糖葫芦才堵住了你的嘴……”提起三十年前的往事,兄弟俩如同回 到了过去,脸上露出了微笑,尽管笑得有点苦涩。 “狗儿,你小时候心灵手巧,画啥像啥,现在还画不? ” 说起小时候的爱好,好像梦境一样遥远,狗儿凄苦地一笑,摇了摇头。 “不画了也好,画家的命都苦,你看‘梅仙’,画了一辈子画,到头来落了个 啥? 他眼睛瞎了虽能画梅,可画得再好也不能给自己画一双眼睛。——狗儿,你的 意思我懂,你是让我不要乱说‘梅仙’,对,对,我不说他了,我知道你画画的心 还没死。佩服他。 “狗儿,小时候我调皮捣蛋,闯了不少乱子都赖给你,记得不? 一次,我趁王 大爷不在,翻过他家的院墙,钻进他家的园子里,偷吃黄瓜,被他的孙女发现了。 下午,王大爷找上门来,一进门一把抓住我,火气冲天地嚷:馋嘴子猫儿,我要剥 你的皮。我见大事不好,就说:王大爷,我是狗儿,猫儿正在炕上睡觉呢。王大爷 放开我,冲进屋里,你在睡梦中还没弄清咋回事,屁股上已挨了两巴掌……小时候, 我常常捉弄你,欠你的太多太多了。狗儿,你记恨不? ” 狗儿摇了摇头,意思是:哥哥,看你说的。 “狗儿,咱俩,娘最喜欢的是你。那年闹灾荒,娘本想卖掉的是我,可觉得卖 了我,心里更不踏实,就把你……你走了,娘想你,想你想得眼睛都瞎了。临终的 时候娘拉着我的手留下遗嘱,让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你,见了你,替她捎一句话:娘, 对不起你……娘咽气的时候,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最后只喊出了一个‘狗’字, ‘儿’字便永远地卡在喉眼里……”黄猫儿讲到这儿,已泣不成声,听得狗儿更是 泪流满面。 “五年前,费尽周折,我找到了你的下落。一个黑夜,我找到你的家,可躲在 黑暗中的我没有勇气站出来,认你这个弟弟,我怕做了土匪的哥哥连累了你……可 我最终还是连累了你,狗儿,过来,狠狠咬我一口,让我好受些……狗儿,哥哥对 不起你…… “狗儿,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狱中看我,你这一看,把你也扯了进来。狗 儿,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贪官污吏还有一点儿人性吗? 那些狗日的,比我这个土匪 的心还黑还毒,我是狗屎,他们连狗屎都不如啊! 别看他们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满 口子云,可他们的灵魂丑陋到了极点…… “狗儿,都是哥哥不好,害了你。你为什么到这个鬼地方来,都是你的善良害 了你。狗儿,我早不是你的哥哥了,我早已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土匪了,你为 何还要找我? 我渴望你这种朴素的善良,可我又恨你这种善良。好兄弟,你让我到 了另一个世界,怎么有脸见娘的面啊! “兄弟,我的心上有成千上万的猫爪子在乱 抓,抓得我说不上的难受。兄弟,我欠你的太多了,还要欠下去,求求你过来咬我 一口吧,让我好受些……你不恨我,你不咬,我恨你这种不恨,你怎么没有恨? “狗儿,来,喝酒,好好喝,喝下去咱们兄弟一块见娘去……兄弟,我冷,靠近我, 再靠近……我已看见娘了,我已看见娘了,娘的身边的一个俊媳妇是谁? 噢,是我 多年不见了的‘红辣椒’。还有刘狗旦,还有众兄弟。刘狗旦,你的肠子怎么…… 我的好兄弟,靠紧我,我好冷……啊……娘啊,我给您带来了狗儿……狗儿……娘 ……啊……啊……” 三十年没见过面的孪生兄弟紧紧靠着,七窍流血,死在了一起。 次日,孙知县和冷金刚从黑山的某一处找到了黄猫儿的藏宝洞,里面藏着上千 担粮食,无数兵器,不过金银财宝没有想象的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