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飞扬(1)
今天的演出对桑迪来说,是一场全新的考验。如果成功,她将从一名串场舞蹈
演员,升级为有专项技能的特技演员。
杂耍团在屋仑的演出,已经进入第三期。每一期表演都要调整一些主打节目,
这样才会吸引那些看过一次表演的人,再次走进这个城堡来。
这次教练决定推出一个走钢丝节目。这项表演有一定的难度,要求人的平衡能
力特别强,还要身轻如燕,能在钢丝上表演各种优美的动作,最重要的是保证人不
能从钢丝上掉下来。
几个同时排演这个节目的A 、B 、C 角,对今天晚上就要开演缺乏信心。她们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从像头发丝一样细的钢丝上掉下来。桑迪到达城堡时,她们
正在和教练发生争执。桑迪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就拉过来一个能稍稍说几句英文的
女孩了解情况,这才明白原来演出即将开始,但演员们怕火候不到,都不肯上节目。
桑迪对教练说,自己有一个主意保证人不会从钢丝上掉下来。如果教练能采纳,
一定要由自己来做A 角。教练说可以说来听听。桑迪没有说她的具体方法,只是要
求教练先想办法在舞台中间增设三条保险绳索。
这很容易,教练一下就支来两个工人,把保险绳安装好。桑迪二话没说,就把
三根绳子依次扣在自己的腰上,要求灯光师,把背景光和面光全都打开,舞台上立
即出现了朦胧的光效。
桑迪要教练打开音乐,自己爬上后台铁梯子上,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开始了
小心翼翼的走钢丝表演。她在空中从钢丝的这头往另一头走,到了中间的时候,还
表演了一段中国扇子舞。翩翩翻飞的红绸,像是恋人的心意,纷繁杂乱,不能不说,
却又难以启齿。适时放出的干冰,云雾缭绕,似梦似真,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桑迪演完走下舞台,教练和其他演员一起跑上去,兴奋得互相抱在一起。这个
只有不到二十个人的小剧团,就像一个家庭,他们单纯的相处,为每一个突破真诚
祝福。桑迪感到心头暖暖的。她喜欢这种温情的团队。
“谁能看出我的腰上有绳索扎着的破绽?”桑迪重新跑到台上,对大家说。
这简直是一个伟大的创举。灯光和干冰的加入,不但制造了梦幻氛围,更主要
的是掩盖了绳索。没有保险的高空钢丝行走,更加紧扣观众的心弦。
下午两场演出,观看的人寥寥无几,上演的也是老节目。教练把桑迪从演出中
换出来,要她保持精力,集中心绪,演好晚上的节目。桑迪逮着时间,赶紧躲到化
装间睡觉。
六点正,露茜撩起公司办公室窗口的卷帘,看见杰林卡已经在对面的停车场上,
他的汽车门打开着,人坐在两步以外的台阶上。
露茜笑了,赶紧换衣服,风一样飞快的下楼,向杰林卡奔去。他们拥抱亲吻之
后,就上了车。
硅谷的道路一片宁静,虽然是星期五的晚上,停车场还是挤满了汽车,办公楼
里的灯光,像永不西落的太阳,熠熠生辉。
杰林卡坐在驾驶座上,扣好汽车安全带后,说:“想去哪里?”
“你最近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我们就去中国城,可以吗?”露茜提议说。
“没问题。”杰林卡发动油门往旧金山方向开去。
也许是周末,上了高速公路不久,就遇到堵车。天色越来越暗,道路像一个上
火的肠胃,不畅。他们走走停停,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到屋仑。
“干脆我们从下一个出口去屋仑算了,要这样的速度去旧金山,我非得饿晕了
不可。”杰林卡说。
“好的,屋仑虽然没有旧金山热闹,可也不错。”露茜表示赞同他的提议。
一会儿,他们从屋仑的出口下了高速,中国城在夜色中,闪着暗淡的光。
屋仑并不因为比旧金山小,停车就容易些。他们转了好几个圈,从麦迪逊路到
杰克。伦敦广场,再从第十五街绕过来,这样来回倒腾了好几次,才在麦迪逊路边
找到一个咪表泊车位置。
很多中国餐馆都聚集在第四街,他们手拉着手,往那里走去。一家烧鹅店,排
着不算长的小队伍,差不多有二十个人缩着脖子,基本上是华人和黑人,很安静的
等着买烧鹅。再过去是一家馄饨点,门口看上去有点黝黑的样子,很脏。中间还隔
了一家珠宝店和眼镜店,但已经都打烊。
他们在“利口福”门口站住,这个店看上去不大,但是很亮堂干净,门口也有
二十来个人排队等着吃饭。他们相互对视一下,加入了等待的行列。
吃完饭,他们来到杰克。伦敦广场。海风夹着腥味湿湿的飘来。一个三人乐队
在海边码头上弹着电声吉他、倍司等,歌手很投入的唱着。一个穿着怪异衣服,头
发像钢丝一样根根竖立起来的男人,脖子中间挂了无数串串珠。衣领上插了一块牌
子,上面写着:来自中国西藏的神秘天珠。
露茜走过去,三美元买了一串,然后对杰林卡说:“对了,不知道那个桑迪张
是不是中国西藏人?”
“不知道,你给我的报告可没有这方面的调查。看来你失职了。”杰林卡逗着
露茜。
“要是你想知道,明天就可以告诉你答案。”
“不想,说说而已。”前面走来三个烂崽,杰林卡把露茜让到里面说:“我们
走吧,这里不安全。”
露茜紧挨着他往回走,没几分钟就走到麦迪逊路。停车场旁那个像古堡般的帐
篷周围,一片灯火辉煌,音乐伴随着强烈的节奏,在夜色中释放着激情。美国是一
个到了晚上不太有娱乐的地方,这个古堡散发出来的异国情调和热烈气氛,自然成
了过往人们注意的中心。杰林卡和露茜不约而同的都想去那里看看。他们买了门票
进场后,表演马上就开始了。
杰林卡和露茜虽然同时想到走进这个古堡看表演,但他们内心的感受却截然不
同。吸引杰林卡踏进这个古堡的,不是杂耍本身,而是俄罗斯演员。换句话说,如
果这个杂耍团的表演者是西班牙或者墨西哥人,那么杰林卡就不会走进这个地方来。
杰林卡十七岁就和露丝玛雅一起移民美国,但这不能改变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俄罗
斯人血液的事实。自从他的母亲去世后,在这个野外临时搭建的古堡中,杰林卡第
一次听到来自于故乡的亲切的母语。他的眼睛在刹那间暗下来的场子中,泪花闪闪。
他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哗哗的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
己是一种怎样的心绪,伤感、失落或者是离家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亲人,说不清楚是
哪种心情。
露茜和所有真正的美国女孩一样,就是爱热闹,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来劲。她
在观众席中又叫又跳,在一个过场舞蹈中,露茜不假思索,就从场下一纵身越上舞
台,和那些俄罗斯姑娘一起扭着屁股跳起来。在她的带头下,很多美国少年都涌到
舞台上,他们随着音乐狂跳,那种无所顾忌,仿佛这里是一个迪斯科舞厅。
现场气氛好极了,这是演出团最喜欢的情景。杰林卡的眼泪,在这份狂热中退
潮。
灯光再次暗下来,所有挤在舞台上发疯的人迅速消失,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场内静得能听到人的咳嗽声。
桑迪出场了,她在一根看不见的钢丝上不但行走自如,还摆出各种舞蹈动作的
造型来。
杰林卡惊呆了。他看见一个娇小的中国女人,绾了一个高高的法髻,饱满的额
头,圆润的双臂,丰满的臀部,像几个拼图的不同部分,不断被他的思维做出各种
组合。当这些图像被放置在一根从台下根本看不见的游丝般的东西上时,杰林卡的
心倏地抽紧了。他再也不能看下去,他觉得那若有若无的钢丝,随时会像一根琴弦
般崩断。杰林卡一手撑着护拦,像跳鞍马一样,一口气越过了八道护拦,直奔后台。
后台的门开着,杰林卡用俄语连着喊,这里谁是老板,谁是老板?教练放下正
在做前空翻的女孩的身体,笑着向他走来。
他说:“看得出来,原来我们是老乡”。
杰林卡没有搭他的话茬,劈头就问:“那个在天上走的女人,你们怎么可以这
样把她弄到天上去走动?这有多危险你们知道吗?要是她从上面掉下来,你们能负
责任么?”
教练不明白这个老乡那里来的火气,说:“她自己会负责任,这是她自愿的。”
杰林卡拔出拳头,一拳冲着对方的脸打过去。但是他的拳头在教练面前,构不
成任何伤害,刚一出手,就被教练像钳子一样的手拽住动弹不得。教练不紧不慢的
说:“兄弟,别激动,你想怎么样?”
杰林卡没想到刚才还让自己激动不已的老乡,现在差点打起架来。他很明白,
教练要揍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或许就是因为他是俄罗斯人,彼此的拳头才在双方眼
睛的怒视中,放松了下来。杰林卡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的确会让同胞摸不着头脑。
于是他调整一下口吻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可是你们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
她不是杂耍团的演员,她是一个科学家,一个高级网络工程师,硅谷有太多的课题
需要像她这样有才智的人去创造。她属于硅谷,属于网络世界,属于生物科学,但
是她不属于你们杂耍团,懂吗?”
教练被杰林卡的话弄糊涂了,既然她是科学家,跑杂耍团来干什么?他用疑惑
的眼神看着杰林卡说:“我们没有强迫她,是她自己要加入的。我们怎么知道她是
科学家?再说,就算她是科学家,她喜欢到杂耍团来走钢丝,你管得着吗?”
“听我说,你们给她多少报酬?”
“每天九十八美元,这在姑娘们中间是最高标准了,怎么嫌不够?”
“好,听着,从明天起,我付给你每天一百美元,你们不要让她上台,绝对不
能让她再到天上去晃悠。”
“那不行,这个节目只有她能表演,再说,你是他什么人?”
杰林卡一楞,她只是杀害他母亲凶手的遗孀,而现在,自己却在为她的安危担
忧。这层关系,要是让教练知道,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杰林卡面对教练,一时说
不出话来。恰在这时,桑迪满身大汗回到了后台。
由于表演时过度紧张,她的脚一落到地面,整个身体就松懈下来,感觉身子就
要散架了。她很累,极度紧张带来的困乏,使得桑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
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一会儿。她没有看见杰林卡,一进入后台,就急急的在一张硬
木长凳子上躺下了。一个俄罗斯姑娘拿了毛巾来给她擦汗。杰林卡跟着桑迪来到长
凳前,他看着眼睛微闭的桑迪,顺从的由人擦着脸上的汗,全身酥软的样子。他没
有和她说话,一直看着她。桑迪躺了一会儿,感到后背有一双灼灼的眼睛盯着自己,
她转过脸,很散漫的往后面看一眼。就这一眼,桑迪便以闪电般的速度从凳子上坐
起身子来。
桑迪从俄罗斯女孩手中接过毛巾,擦一下额头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上抬了起来,
她冲着杰林卡笑了一下,笑得很尴尬的样子。
杰林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依然注视着桑迪的脸,说:“你在拿自己的
生命做赌博,这值得吗?”桑迪没有答话,依然只顾自己用毛巾擦汗。杰林卡没有
听到桑迪的回答,显然有些焦躁起来,说:“你明天就来我公司上班,我可以让你
做CEO ,做董事长都行,只要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我不去你的公司,因为我不配。我在这里很好,我不会离开的。”桑迪
说。
“听我说,你不属于杂耍团,你属于高科技,属于硅谷。”
“不,我不属于硅谷,硅谷早把我一脚踢开了,我被踢得体无完肤。”桑迪说
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的脸因为激动涨得红红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硅谷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是你自己,排斥你的恰
恰是你自己。”
桑迪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说:“我自己?我为了找一份工作,熬了几个季节,
根本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聘我,不是我不想做高科技,事实是根本没有一家公司需要
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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