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飞扬(4)
“桑迪,我知道你不容易,自从来这里后,我明白了你的处境。你最近一直忙
着你的新节目,我本来想去看来着,但我害怕,害怕我不愿意看到的情形出现。桑
迪,你太累了,你甚至没有发觉,我的衣物和日用品已经不在你的屋里了。”
桑迪从床上一骨碌跳下来,打开壁橱。真的,原来被塞得满满的柜子已经空了
一半,那些充分体现梅布尔性格的服饰一件都不在了。桑迪感到全身无力,旋即坐
在地上。
梅布尔走过来,挨着桑迪的身子坐下,说到:“亲爱的,别难过,不会没饭吃
的,你就是不去演出也没问题的。”
“什么没问题,难道让台湾男人养着你的时候把我也捎带着养起来?”桑迪不
自觉的提高了说话的音调。她倏得从地上站了起来。
梅布尔也动气了,她跟着双手撑在地上,身子一跃而起,说:“什么高空走钢
丝,见它的鬼去。知道吗?你每天只要一走出这个房门,我就开始为你担心,怕你
有一点闪失。只有在你回家后,我心里的石头才落地。天天为你担心,我都快得心
脏病了。”
“你说,为什么天天为桑迪担心?”张弛忽然从浴室走出来,出现在他们两个
人的面前。
“你问她啊,天天在钢丝上走,我的心脏都快紧张得炸了。”梅布尔气呼呼的
冲着张弛囔着。
桑迪想封不住她的嘴,就拎起一脚踢了她一下。梅布尔疼得“哎哟”一声大叫,
随后说:“你踢我干什么?有本事到台上踢去。”
张弛走到梅布尔面前,说:“小姐,你出去一下,可以吗?我想和姐单独说说
话。”
“我不是什么小姐,我叫梅布尔。你是该劝劝你姐了。我过会儿再来。”
梅布尔走了,张弛关上门。他说:“姐,告诉我,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工作?”
桑迪低下了头,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张弛实情。这个杂耍团的工作,为桑迪带
来了生活资源,也让桑迪重新找到了快乐。但是,在张弛面前,桑迪第一次觉得难
以启口,她无法告诉张弛自己在杂耍团做高空走钢丝表演。这难以启齿的原因,一
来是怕他知道后为自己的安全担心,更主要的,这个角色,第一次让桑迪感到了羞
愧。
“姐,为什么不说话?知道我有多着急?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爸他怎么活?”
杂耍团的日子,此刻在桑迪的脑海中,像电影一样活动着。她想起自己去屋仑,
原先是为了去日本苏西点打工的,无意中才闯入这个杂耍团,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
会在那里工作。桑迪想,杂耍团的工作是艰辛的,技巧只要一点点,更多的是需要
体力、勇气和自信。由于有了这个工作,桑迪才能有每月三千多美元还不包括小费
的收入。这有什么不对吗?桑迪忽然想,只要是劳动,无论什么形式,没有什么见
不得人的。
许久,桑迪抬起头,正视着张弛说:“我在屋仑的俄罗斯杂耍团表演高空走钢
丝。”
张弛将桑迪拉到摇椅旁,把她的人按进椅子之中,抱起她的双腿,平放在脚凳
上,又从床上拉过一张毛巾毯,盖在她身上,说:“姐,这本来没有什么。杂耍团
可以让人维持生活,这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每个人都有一个最适合的位置。这
好比天上的行星,只有在这个位置上,它的光才是最亮的。姐,如果你认为杂耍团
是你的最佳位置,那么你就呆那儿好了。可是,姐,你和我都明白,事情不是这样
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在那里,既冒险又浪费时间呢?”
张弛站起来,走到窗前,神情有些激动的说:“姐,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情形。
就是这里,窗外的硅谷,正在以每小时六十四个的速度生产百万富翁,而你,一个
中国优秀的学者,一个双博士学位的Engineer, 却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蹉跎才智。
姐,这是你的位置吗?这是你想要的位置吗?”
“张弛,生活是现实的,在我找工作无门,快流落街头的时候,只有这根细细
的钢丝不嫌弃我,需要我。而我需要美元来买面包和肉肠。你说,我能放弃这根钢
丝吗?”
“姐,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能够和硅谷一样,充满了机遇。姐,这些机遇不是
你在走钢丝的过程中能得到的。”
张弛的话击中了桑迪的要害,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但是,现在要
重回高科技行业,对桑迪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她从躺椅上坐直身体,双手捧住张弛
的脸,说:
“别说我了,谈谈你的公司。”
“姐,我正在制造一架印钞机。我们的公司成立了,是我和另外三个同学一起
合作的。姐,宽频上网刚刚起步,我们正在用程序设计一种新型芯片。这种芯片可
以极大提高传输速度。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百万美元的风险投资。我们的主要技
术问题也已经基本解决,就要进入测试阶段了。”
张弛把身子往后一扬,倒在了桑迪的床上,他继续说:“姐,我不是在造印钞
机,而是我本身就是一架印钞机。他可以创造无尽的财富,你等着瞧。”
看着张弛在床上手舞足蹈的样子,桑迪的情绪一点都调动不起来,一幅愁眉不
展的样子,说:“这么说你真的休学了?那你妈妈知道吗?”
张弛一拍脑门,说:“看我这记性。姐,现在几点?”
“快十一点了。”
“杭州是下午两点的晚,他们会不会在午休了?管它呢,我已经很久没给他们
去电话了,他们会高兴的。”张弛自问自答。
张弛从桑迪那里要过电话卡,神情专注的拨着每一个号码。
而在一边的桑迪,心跳却莫名其妙的加快起来。但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内
心的紧张,她沉着的聆听着自己心跳的节奏。桑迪知道,电话线的另一端,就是她
的家,真正的家,那里有她的父亲,张弛的母亲。这个桑迪已经离别九年的地方,
那条窄窄的弄堂的样子,忽然很清晰的横在桑迪的眼前。桑迪这时才在灵魂的镜子
中照见自己的狭隘。她的不能原谅父亲的过失,竟然在她来美国之后,从来没有给
家里也就是她的父亲去过一次电话。桑迪一想到这个事实,人就像当头浇了一盆凉
水,从头冷到脚。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对父亲来说是何等的残忍。桑迪的眼
泪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张弛只管自己趴在地上拨号码,并没有注意到桑迪的情绪变化。
“通了通了,”他抬起头来冲桑迪高兴的喊到。
桑迪不想让张弛看见自己流泪,就走进卫生间去。她没有听到张弛和他母亲说
的话,她一句都不敢听。半个小时之后,张弛冲着卫生间大喊:“姐,你怎么还没
好?过来说话。”
人在很多时候都是不了解自己的。就在张弛用高兴的口吻通电话的时候,桑迪
一直以为自己记恨父亲,不愿和他多说话,但是,这一刻,她是多么羡慕他啊。她
想夺过电话,冲着父亲或者张弛的母亲大声的哭、大声的说话。
张弛喊桑迪的叫声再次传来,桑迪知道,她已经不可能再回避电话。于是她走
过来,接过了张弛手中的听筒。
桑迪没有开口,就听见话筒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什么。
桑迪没有听清楚话筒中的一个字,但她知道,这是父亲在说话。而父亲以为听
电话的是张弛,就一直不停地在那里说着什么。
桑迪的泪再次滚滚而下,泣不成声。她用右手捂住了传声筒,耳机中不断传来
父亲微弱但清晰的声音。桑迪就这样听了一会儿,控制住了自己的抽泣,她费力却
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爸”,听筒里的声音忽然断了,桑迪禁不住又接连叫着:
“爸,爸,你在听吗?”
桑迪把听筒往耳朵边更紧的贴着,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父亲在电话的那头说:
“是小玉啊,我以为是张弛,你不会嫌我唠叨吧?”
“不,爸,是我,是小玉。你身体还好吗?”桑迪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不断的
滚落下来。
“你和张弛在一起啊?”
“是的,他今天刚好来看我。”桑迪说。
“豪海好吗?”桑迪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躲不过这个话题的。她竭力忍着抽
泣说:“爸,他很好,他现在不在,他去上班了。”
“奥,有时间回家来看看,”
“好的,爸,我会回来的,我会给你去电话的。”
“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你挂电话吧,电话费很贵的。”
桑迪快哭出声了,她已经忍不住低低的抽泣。桑迪没有办法对父亲再多说一句
话,就把电话挂了。
而后她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张弛用宽厚的手掌,不住轻轻地拍桑迪的后背,他说:“姐,别哭了,我们吃
饭去,你想饿死我呀?”
这天夜里无尽的孤独纠缠着桑迪。和张弛在鲤鱼门吃完晚餐从旧金山回到弗雷
蒙,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桑迪打开门,屋里没有人,漆黑一片。她伸出右手在墙
上一阵抓瞎,客厅的灯骤然亮起来。
桑迪把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就不想再挪动身体。她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和梅
布尔一样的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梅布尔和台湾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自从加入杂耍团,晚上的这个时间都是在
舞台上度过的,而一旦下班回家,疲惫的感觉总是占了上风,因此桑迪从来没有觉
得冷清过。
桑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隐隐觉得实际上自己是在等他们两个回家,就像等
家人的心情一样。
但是当房门钥匙发出转动声时,桑迪却以极快的速度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她拎
起小包,躲进了自己的屋子。
“把这个放进冰箱,桑迪演出回来要吃的。”梅布尔对台湾男人说。
“她不在家?她的白色跑车不是在车库吗?”台湾男人说。
桑迪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想这下糟了,躲不过去了。果真,就传来敲门声。
“亲爱的,出来吃好东东。”梅布尔说。
“谢谢,我睡了,明天再吃。晚安。”
“那么好吧,晚安。”梅布尔装出老太太的口气回答桑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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