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少年康熙(26) 几声" 上差""指教" ,听得小差役心里舒坦,便问:" 朝廷的迁海令,你不 知道?" 陆健摇头。其实他是知道的,但知之不详,也不相信。他以为柄政者不至于 愚蠢到因噎废食,所以只当以讹传讹,一笑置之。 原来,南明永历朝灭亡之后,到了康熙初年,台湾的郑成功就成了朝廷的心 腹大患。辅政大臣于是下令沿海三十里居民全部内迁,不许商舟渔船寸板入海。 于是毁州、府、县城数十、村庄上千,百姓限期内迁,违期者立斩;越界外出者 立斩;地方官知情容隐者立斩;失于觉察者减死罪一等。政令严苛,广东福建浙 江江苏四省濒海数百万黎民又遭大劫,少壮流离四方,老弱转死沟壑…… 小差役把迁海令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好心地说:" 算你运气好,遇到我。 你个外乡人,怪可怜的。要叫我们捕头看到,非抓了你去报功不可!快走吧。" 陆健还不甘心:" 可这松镇,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 松镇?你到松镇投亲?是谁家?" " 卢希南,我的远房表兄。" " 呀,你是卢先生的亲戚,失敬失敬!" 小差役连忙抱拳为礼," 卢先生是 我的蒙师。他现在迁到西边萧塘,还有十六里路呢!" 他立刻变得十分亲切,指 指画画地说明如何去萧塘。陆健谢过就要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看松镇,摇头叹 息。只听那小差役低声说: " 迁海令就像晴天霹雳,期限只有三天。为了绝人后路,驱赶百姓的满兵先 把房屋烧光,各家带不动的家具杂物,也给堆在一处烧!松镇大火直烧了三天三 夜,宁死不离祖宅的老人,都烧死在内了……我家新盖的五间屋一间铺,也都化 成了灰……" 陆健望着小差役孩子气的脸,心里很难过,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 小银锞子,放在那大孩子的手心里,紧紧握了握,转身走了。身后传来一声略带 呜咽的低低的呼唤:" 大叔!……" 太阳偏西,地上的人影越拉越长。陆健顺着河边土路踽踽而行。多半日,竟 遇不着一个行路人。浑浊的河面不见舟船,岸边也没有下网垂钓的。四年前他眼 中秀丽丰昌的鱼米之乡,如今竟荒野般凄凉。 河水与道路分开了,萧塘出现在眼前。 看得出,这原是个中等村镇,几条纵横的街道与几条纵横的河道交错着,街 道河道两侧是一排排黑瓦粉墙的房舍,石板路石板桥触目皆是,和这一带所有小 镇没有两样。只是镇里镇外挤着许多泥棚竹屋草房,想必是内迁居民的临时住处。 这密如蜂巢的镇子如此凌乱、破败、污秽,连河水也泛出肮脏的黄绿色,散发着 恶臭。最可怪的是,这么拥挤的大镇子,却人烟稀少。好不容易看到行人匆匆来 往,赶到近处又没了踪影。一片可疑的寂静。 " 刷——,刷——," 寂静中,这单调的声音不断重复,莫非木匠在刨板? 陆健循声而行,在窄巷中弯来弯去,一股刨花的特殊气味把他带到了木匠房。房 前和天井院里确有好几位匠人在刨木板。向院东的板棚下一望,陆健心里一" 咯 噔" ,有些发慌:那里高高低低摞着许多棺材。两名匠人正把一具新漆好的亮闪 闪的棺材抬上货架。没人说话,也没人理睬陆健,好像他穿着隐身衣,谁也看不 见。 陆健不知所措。背后有脚步声,他赶忙回头,不觉愣了愣神:这个瘦削的年 轻男子面貌很像卢希南!迎上去堆起笑容一拱手:" 请问……" 后面的话不得不 咽下去。因为这人像是聋子,容色惨白眼睛发直,神情恍惚如梦游,径自从陆健 面前走过,推开院西侧的一扇门。陆健随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屋。 屋里竟有这许多人!全都是神情恍惚的男人,行动迟钝目光呆滞,不是愁容 满面就是毫无表情,对新进屋的人,谁也不看。陆健心头阵阵发寒,难道都是僵 尸? 幸而柜台后面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朝陆健他们两个点头招呼,同时对柜台 前的男人说:" 一大一小,合银四两,着人给你送去。" 那男人付罢款慢慢走了。 又有人往柜台靠,同来的年轻男子已占住位置,声调平平,仿佛在买鞋袜: " 要七具,五大二小,一寸板。" 账房先生抬眼望望年轻人,叹了口气,低头在算盘上拨拉几下,轻声说:" 合共十五两四钱。" 年轻人摇摇头,静静地说:" 请载宝货随我回家,当还钱与你,决不食言。 " " 尊客府上在……" " 镇西北,卢家。" 陆健一惊,连忙凑上前:" 请问,府上与卢希南有亲吗?在下远道而来,特 地拜望……" 无神的目光掠了陆健一眼,嘴角微微牵动:" 请随我来,他是我大哥。" 陆 健惊喜地就要打听老友的近况,对方却又落入沉默和呆滞,不再理睬他。他也就 更加忐忑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