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丰:告别蓝波 蓝波歌厅我去过很多次,蓝波是九十年代梅城最早最奢华的歌厅。有几年时 间,我和苏铭晚上无处可去老往那里跑。歌厅占一层楼,有个五十平方米厅二十 几张卡座,厅两边是包厢。我和苏铭每次去都挑最左边那个靠窗的座位,那里视 野最好,可以将陈旧热闹的梅城广场尽收眼底,广场后来被重建,我参加竣工典 礼那天,苏铭最后一次从上海回到梅城,不知是因为峻工典礼还是苏铭的关系, 总之我记住了那个日子,估计这辈子想忘也忘不了。 我和苏铭对黄家驹喜欢到了疯狂的地步,尤其是我。我们在蓝波歌厅只点Beyond 乐队和张国荣的歌,苏铭热爱张国荣,从某个角度看苏铭真的很像张国荣,特别 是当他垂下眼睛凝视着某处一言不发的时候。1993年6 月24日,黄家驹从东京的 舞台上失足摔下身亡后,我、苏铭还有几个喜欢家驹的同学,在卡拉OK厅嚎叫了 一整夜Beyond的歌。数天后,我一次次填写着那期期末考试试卷时,黄家驹留给 我的哀伤还隐隐在耳边回旋。相隔十年,2003年愚人节,张国荣在香港中环文化 酒店跳楼身亡。愚人节第二天,得知并非遭到愚弄之后,我和苏铭俩在蓝波包厢 内点了一夜张国荣来纪念,那时候恰逢大恐慌的非典时期,张国荣的歌迷们戴着 大口罩点燃悲伤的白蜡烛。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包厢里的灯光最大限度地昏暗,茶几上堆满了空 的满的啤酒瓶,地上到处扔着踩扁了的烟头和瓜籽皮。我们点完电脑里面所有张 国荣的歌,已点歌曲一页接着一页,长长的点歌单似乎让全世界从此填满了歌声, 那歌声里充满着茫然的愤怒和精疲力竭的怅惘。后来,我们都不唱歌,任由那些 歌曲一首接一首播放。苏铭每喝完瓶里最后一口酒,一只手捏住瓶颈,高高地举 在空中,然后突然松手,深绿色玻璃散落了一地,像某种卵生生物孵化后抖落下 来的残骸。有一只被他扔出去,咕碌咕碌转了几个圈,居然毫发无损地躲进墙角。 我使劲盯着面前的香烟盒子和啤酒瓶,怕控制不住情绪对他反唇相讥。 忍受物体破碎是一种极大的痛苦,随着那一声声“嘭”的炸响,我的神经也 似乎跟着炸裂坠落。苏铭用嘲弄的口吻谈论一切,一贯懒洋洋的腔调,嘴角翘起 来,露出目空一切的笑容,他的神情令我不安。 半夜起了大风,裹挟着细雨。大部分包厢都没有客人,服务员坐在大厅的卡 座上撑着脑袋打瞌睡。中途,有个领班之类的男服务员推开门伸长脖子扫了眼那 满地的狼籍,又飞快地把脑袋缩回去了。那晚的蓝波像一个被遗弃在大街上的孩 子,在风浪里瑟瑟发抖。 捱到五点钟左右,窗外模模糊糊呈现一片浅墨色,分得清街道和商铺的门廊。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两人很长一阵子都没出声,静静面对着宽大的电视屏幕,看 披着一头长发的张国荣,头发整齐扎在脑后的张国荣,穿白西装、紧身背心、工 装似的筒裙的张国荣,露出小肚腩的张国荣。他后期的嗓音里有种嘶哑的颤徊, 如同刀子切割锦绸,再用手缓慢地撕裂,那样的声音已经开始苍老。 他穿红色高跟鞋,抹着鲜艳的口红唱《红》;他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与 其说献给母亲,勿宁说更多是献给他生命中另一个最亲近的人。他唱, 风再起时 默默地这心不再计较与奔驰 我纵要依依带泪归去也愿意 珍贵岁月里 寻觅我心中的诗 风再起时 寂静夜深中想到你对我支持 再听见吹呼里在泣诉我谢意 虽已告别了 仍是有一丝暖意 观众席上,有歌迷在流泪。文化酒店旁边的街道上,戴着白色口罩的人在默 默流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哀悼的人群,我没有泪水,苏铭也没有,但我相信那 一时刻,他与我,心中同样地感到一种告别的悲伤,那几乎是一个末日之夜,堕 落之夜。 我几乎看完张国荣的每一部电影,包括他最早期的《红楼春上春》,这些片 子大部分是苏铭扔给我的。正如苏铭熟悉张国荣的每一部电影每一首歌,我也记 得黄家驹的每一首歌曲,但我们从不刻意去收集个人资料照片签名电影海报以及 碟片,与其他歌迷影迷们相比,对自己喜欢的艺人都显得出奇地冷漠。 扎马尾穿棉布裙的小妹最后一次进来添水,苏铭歪歪头,招呼她买单。一会 儿,另一个同样扎马尾小巴尖尖的小妹送来帐单。苏铭一边掏钱,一边喷着酒气 凑到小妹耳边说了句话,小妹转过头盯着我笑起来,苏铭那张被酒意熏红了的脸 上一双眼睛对我不怀好意地眯着。小妹刚离开,苏铭问我,这个新来的妹子怎么 样?我说看起来挺清纯的,有点像高中生。苏铭大笑起来,清纯——打个赌,给 她二百块钱她马上可以跟你去开房。我对他向我撒开的网有点恼怒,真想一拳把 他打醒过来,这个被钱烧坏了的可怜虫。我没有动手,相处太久,容忍朋友的过 分之举对于友谊,就像吸食鸦片一样有无法摆脱的吸附力。苏铭经常嘲笑我与女 人交往上迂腐固执不可理喻的原则,不可否认,他曾经多次有意给我创造寻花问 柳的机会。他相信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情欲的产物,本质上渴望放荡肉欲的生 活,所谓正人君子和淑女都是痴人说梦。 男人之间永远不必在对待情欲方面见解一致,其它方面也大体如此,求同存 异。 离开蓝波,是早晨六点半左右,小躲(苏铭叫尖小巴小妹小躲)和我们一起。 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去找过早(吃早饭)的地方。路上,苏铭小声告诉我,他在 青岭酒店开了房间。我说我回去睡,你自己去吧。他晃晃肩膀,没再说什么。走 了几条街,最后终于找到一家刚开门生火的店。吃完早餐就散了。 小躲始终话不多但一点都不拘谨,口里不停嚼着口香糖。她的米粉端上桌后, 她不慌不忙伸出尖尖的涂银粉指甲油的食指,把嚼得黏乎乎的口香糖仔细地粘在 桌面上。她有一双细长的凤眼,单眼皮,眼珠黑白分明。我看她时,她用那双黑 白分明的凤眼胸无城府对我笑,可是我起身离开时,看到她眼里藏匿起来的惊慌。 也许她一点也不惊慌,完全是我自己可笑的悲天悯人的心理作怪。 梅城虽然不大,但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铁路运输方便。梅城三十里外的山 脉上,从前一直活动着零星的淘金者,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占据了淘金区,规模也 日见宠大。由于外地投资者涌入,梅城的娱乐和餐饮行业非常发达,几乎是转眼 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消费型城市,而不再是从前的梅镇。另一个隐秘性质 的行业——色情业,也在梅城蓬勃发展起来。水果街以前是专门经营果品批发零 售的一条街,那些商贩迁入指定的市场后,原来的店面都变成一家家茶楼小歌厅 保健按摩场所,门前的招牌换成“香香咖啡茶座”、“欧亚保健休闲”、“靓点 XXX ”、“芙乐尔XXX ”之类,中西土洋结合,真正与国际接轨。活动在水果街 的女人们,本地人鄙视地称做“妓”,几乎全部来自外地,其中又有大部分来自 安平县。梅城还残留了一些古朴民风,本地女性也有从事此类职业的,不敢呆在 家门口,都去了其他地方。 苏铭跟我打赌的最简单依据,是小躲的安平口音。所以他赌赢后,嘲笑我是 个傻卵。他说,不过不能怪小躲,要怪就怪安平县那个穷地方的人,在性方面观 念比较开放。 从那天早晨开始,我没再去过蓝波。从2003年离开蓝波那个灰蒙蒙的清晨开 始,我们俩再也没唱过歌。2003那一年,蓝波已经藏不住破旧落伍,到处显露出 萎靡不振、惨淡经营的迹象,蓝波歌厅已变成梅城历史的一部分,苏铭出事后第 二天,蓝波不再开门营业。在我和苏铭的记忆里,由于那么多次的巧合,蓝波变 得具有一种神奇的意义。正是与苏铭在蓝波的分手,让我悲哀地意识到,我们的 青春早已从黄家驹坠落舞台之始开始往下坠落,在张国荣跳楼之前就死掉了。 我承认与苏铭多年的关系里,除了友谊,还有对宽容的仇恨,而这仇恨里又 搀杂着嫉妒,男人的嫉妒像倒在杯中的啤酒,迅速堆起一层泡沫又迅速消失。苏 铭的死,让我的一切复杂情感随之烟消云散,我变成一个腹中更加空虚的人。 苏铭之死,在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孤单地复述过,我已经成功地把他给忘了。 在电话里对梅方重复那天的情形,我非常冷静,语气平淡,似乎正在转述一个用 来消遣时间的不幸事件。 那天夜里,我在浴室洗澡。吴小琴使劲敲浴室的门,我听见她在外面喊,有 人刚刚打电话来,让你赶紧去蓝波歌厅,苏铭出事了。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预感, 但打电话的人没具体跟吴小琴说什么事情。我胡乱套上衣服,赶到歌厅,歌厅外 面一大堆人在那里。我推开人群,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蹲在中间,衬衣前胸已 经完全被血浸透,没有一丝本来的颜色,地上也有血,血继续沿着捂在脖子上的 手往下漫延。苏铭脸上的血几乎让我认不出他来。看到那些血,我的脑袋一下子 全懵了,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锤,确实是被人打了一锤的感觉,非常形象。 我只愣了几秒钟,不超过五秒钟,第一反应是去扶苏铭,但他特别沉,我从 来不知道他会有那样沉,我根本扶不动他。这时李云波叫来一辆小面包车,我和 他一边一个把苏铭架进车里。从蓝波到人民医院顶多一千米,开车一分钟,走路 也顶多五分钟。 苏铭跟我在车上开了句玩笑,他一直压在我肩膀上。我问他感觉怎么样,顶 不顶得住。他咧着嘴说,放心,死不了,明天还要赶火车呢。他买了上午十点钟 去上海的火车票,本来头一天就要走的,不知为什么没走。他笑着说这句话,脸 上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好像不过被路边的丝茅草在手指上割了道小口子。 看他的神情,我真的以为他没什么大碍,我并不清楚他的伤口有多深,只知 他脸色不对,像冰凉的青白瓷胎。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几乎在与时间赛跑, 我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推出来的却是一具尸体,苏铭死于主动脉破裂引起的失 血过多。 我一直呆在医院,苏铭的父母也很快赶到医院,他们只看到苏铭的尸体。警 察在医院察看苏铭的伤口,向目击者调查事发现场的情况。苏铭在当天晚上便被 火化了,装进一个小小的黑色陶罐里。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会儿,点燃一支烟。话筒那边非常安静,似乎听的人 已经离开了。我明白那只是一种幻像,梅方自始至终没有插话,没有打断我的叙 述,正是静静地等待我继续讲下去。 有晚归人的脚步声,匆匆经过门外上了楼。宝贝儿在阳台上哀哀地吠了几声, 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小声呜咽起来,似乎想博得我的同情。我笑了笑说,是我家的 狗在叫,有点像人的哭声。梅方说是的,听起来有点凄凉,有点诡异,尤其是在 午夜时分。她问我,你说苏铭现在正看着我们吗? 她的话让我迟疑起来,我环顾着空荡荡的房子说,不知道。接着我说,那天 晚上,苏铭一定打过我的电话,我在同事家玩纸牌,手机没电一直关机。那天晚 上的牌有点奇怪,开始持平,后来一个小时里,手气好得使人害怕,想什么牌来 什么牌,同事开玩笑说可能是哪位神灵在暗中助我,他们都不敢继续玩下去。那 天晚上,我赢了四千三百五十元整。几天之后,我突然想起来,这笔数字有个惊 人的巧合,苏铭曾邀我合股,联系广州的孙毅办厂——孙毅,小个子,脸上有块 胎记的那个——后来出了点问题,我和苏铭撤出资金,剩了点尾数,我因为不要 用钱,一直放在苏铭手上。那笔尾数,不多不少,刚好四千三百五十元整。 你们散牌是几点钟? 我说,凌晨十二点差一刻,同事家墙上挂了一面钟,在我正对面,抬头就可 看到。走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下钟。我请他们吃完宵夜,回家不超过一个小时。 梅方说,你回家就马上洗澡吗? 我说,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大概二十分钟。 梅方说,你们散场的时候,苏铭应该还好好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确实非常奇怪,不合常理。你刚才的口气很像警察, 他们也问过跟你一样的问题,我没跟他们说赢钱的事,跟吴小琴也没说过。也许 纯粹是巧合,不过,确实这种巧合有点令人费解。苏铭是个绝对不愿欠人什么的 人,特别在经济上。 梅方说(我甚至听到她柔和的笑声),我仿佛在听你编故事,这个故事有点 诡异。我感觉故事里的人一定正从背后看着我,而我看不到他。 我安慰她说,你不必害怕苏铭,他是个善良的人。 她说,可是,善良的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察觉出她的用词尽量避开 将死亡与苏铭联系在一起,她不提到“死”,仿佛苏铭仍然活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