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绿与梅方:夏天开始,春天结束 1991年,我跨越十四岁,进入梅城一中。 彼此陌生而拘谨的少年,小心地交流着各自掌握的信息,在58班的教室里等 待新班主任到来。徐一鸣(我早已想不起他的长相)揣着点名册走进来,他的目 光扫过一个集体的头顶,给了空气一个白眼,脸上的阴沉情绪和满腹厌倦坦露无 遗。他的声音倦怠而冰冷,心不在蔫,讲台下的人仿佛都与他无关。他站在我们 面前,慢腾腾地吹干净讲台上稀薄的灰尘,然后两臂撑开,握着讲台的两角,像 一只冷酷的鹞鹰,凌驾于一群毫无自我保护能力的小鸡上空,翻开点名册。 徐一鸣进来之前,我的同学们已经听说了他的辉煌历史,他所带的班曾经为 梅城一中取得过全市最高的升学率,尽管他的辉煌只有短暂两年,随后业绩平平。 他似乎是个容易满足的人,经历过一次辉煌后就再也提不起再次辉煌的兴趣,就 像没吃过榴连的榴连贩子,尝过一次榴连滋味后,撇撇嘴扔掉剩下的榴连说,嘿, 味道也不过如此。 徐一鸣走进58时,他的教学事业甚至正每况愈下,跌入低谷时期。他是一名 对教师职业缺乏热情的语文教师,这是徐一鸣给所有58班的新生们初次留下的印 象。 学校里不何处时起,散布着他即将调往梅城电视台的传闻,而他自己故意尽 可能在各种场合表现他的麻木和懒散,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提前践行。比如,他总 是上课铃声响起很久之后姗姗来迟,课堂上从不提问。还比如,有同学在他的课 上打瞌睡,他转过身来,他给我留下的课堂形象,多为背对我们没完没了的板书, 把黑板刷往讲台上一撂,细细拍打手上的粉笔灰,慢条斯理对全班同学讥讽着说, 睡吧,睡吧,睡饱了起来讨饭,时间刚刚好。 徐一鸣除了缺乏热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行为乖僻。那些格外钟爱自习课但 对任何课目兴趣都不大的同学,先后被徐一鸣悄无声息的出现方式所惊吓。徐一 鸣阴沉沉的脸出现在窗外走廊时,很像一个有窃听和偷窥癖好而且善于隐蔽的人。 他从后门潜入教室,仿佛脚上穿了厚厚的肉垫,面无表情,沿着课桌间四通八达 的小径从容不迫地散步。有一天早自习时,班上一名神经兮兮的男同胞,一本正 经想跟我探讨班主任心理是否有点不健全。他说徐一鸣一定从小热衷于玩人吓人 的把戏,不吓死我们个把人不会善罢干休。我对那位不太熟悉的男同胞抱歉地笑 笑,无法回答他。他泰然自若,转过头找另一个人继续探讨。 那时候编排座位这种举动比较频繁,我很荣幸地靠着窗边坐过一段时间。每 天晨曦微露时,可以看到牛高马大的体育特长生沿着跑道,一圈接一圈狂奔不止, 不是被人追杀就是追杀别人。清晨有雾,班主任就从那团椭圆形雾霭中闪出来, 慢慢悠悠绕过操场,经过教学楼后花园里的人工湖,消失在正对校门的林荫主道 上,然后,不多久,他便站在窗外走廊里,两手叠在背后俯身栏杆,向远处眺望 约摸十分钟左右。一个形只影单的男人长久保持某种姿势,一动不动地望同一个 方向,很容易使人想到心事重重,或者有所期待。 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怀着好学生对好老师的尊敬爱戴,众目睽睽下走出教 室,作为语文科代表,我有各种正当理由向他汇报工作。 他跟我说话时时语气柔和,与课堂上的他明显不一样。正是这点微小的不一 样,他把我与坐在教室里的其他人区别开来,我为这种区别沾沾自喜,因而遭到 有些比我聪明百倍的女同胞排斥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一直到离开一中前,我 才从花子嘴里得知曾被人背后诟病的事实,此前,我一直认为自己虽不能跟女同 胞们打成一片,但也绝对不会得罪任何人,可见学生时代的我,对自己周围的世 界,是多么不关心。而徐一鸣,对部分学生的厌恶,与对另一部分学生的喜爱, 很适用于能量守恒定理,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准备从梅城一中逃离时,我对这 个定理有更深的体会。 所以,当徐一鸣把他刚刚看完的一本书递给我,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背后 射过来的复杂目光。我谨慎地接过那本《似水年华》,薄薄的64开本,书名与张 恨水的《似水流年》相似。多年后,我从某地图书馆曾借阅过普鲁斯特的七卷本 著作《追忆似水年华》,这种书名的巧合,使我对那本小书一直保持着美好的印 象。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对十几岁的少女,《似水年华》能引起的唯一联想就是 张恨水,我的一位初中语文老师讲解课文里冰心的作品时(老师是一位老先生), 曾说张心远因为爱上冰心,由爱生恨,所以才改名为张恨水,几乎在阅读普鲁斯 特的同一时期,我才知道那是老先生的一句玩笑话,但张恨水与冰心的感情纠缠 却在我心里虚构了若干年。 我恭恭敬敬地听徐一鸣说,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你最好尽快看完。说完,他 转身继续眺望远方,似乎陷入更深的思绪里,背影萦绕着无言忧伤的气质,这种 忧伤从此不时显露,与他极其普通的外表和轻浮个性形成反差,可以想象一个庄 稼汉坐在肮脏的院落里品味浪漫下午茶,就是那种反差。我曾经认为忧伤是一个 诗人必备的品质,徐一鸣显然不是诗人。 书的封面勒口上附有作者照片,很年轻的女性,出生于梅城,后来移居省城。 现在想起来,书其实很无趣,那样的情绪文字如今在网络上通常称为专栏或者个 人博客,繁荣到泛滥成灾。我一点都记不起书的内容,书看完后,没有给我留下 一丝一毫印象。尽管当时阅读态度达到虔诚的地步,对那位出生于梅城,年纪与 徐一鸣相仿的女作家怀着无比羡慕和恭敬。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一直记得她的名 字。凭借一本自费书就可成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后,那个名字也不见了。 只剩下仍然美好的书名,似水年华,似水流年,流年似水。在书店密密麻麻 的书籍之间,徐一鸣是怎样注意到那本毫无神奇之处的小书,并且毫不犹豫地购 买了它,他阅读“她”,是因为女作者的梅城籍贯,还是仅仅因为那四个字:似 水年华。我读《似水年华》,不能体会似水的年华,现在年华似水般流去,我却 失去了阅读的兴趣。 由于书的小巧,我把它放进裤子口袋里,上厕所时书不幸掉进去,我以最快 的速度抢救出来,虽然厕所刚刚冲过,书页上还是沾上水渍。我把打湿的书页重 新用清水擦拭压平,放进同学家的冰箱里冰冻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拿着它时, 绝望地发现它永远不可能恢复到新书原貌,每一页都光滑平整。我到现在始终认 为,不爱惜书是阅读者的最大耻辱。 我走进徐一鸣办公室,一直不敢抬头看他,办公室没有其他的老师,我将书 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恨不得替他弄翻茶杯,让那新生的茶水痕迹解救我,但茶杯 被徐一鸣稳稳握在手里。我只得老实告诉他书被我不小心掉进水里打湿过。我忐 忑不安地隐瞒掉书与学校厕所的关联,少年眼里,一切书籍都圣洁无瑕,不容玷 污。 我的声音不大,低着头,目光顺理成章地落在他的脚尖。鞋子有节奏地随膝 盖抖动,鞋帮上有破损后修复过的线迹。它忽然停止抖动击,像在发怔,一定正 看着那本书。不多久,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把书放进抽屉里。他说,你 上课去吧。 关于那本书,他什么也没说,不仅当时,此后也一直不提。岁月似水一般流 逝,十年后,我变成了过去的徐一鸣和《似水流年》里的女人,也终于失去少年 过于脆弱敏感的心思。 徐一鸣继续不间断借书给我,他自己两手空空站在讲台上,目光凌驾于下面 黑鸦鸦寂静无声的人群,正如站在空无一人的末日荒野,每个毛孔里都渗进了一 望无际的孤独。 我躺在一辆飞速行驶的列车上(人们通常认为时光就是一列快速行进的火车), 想到苏铭、徐一鸣、梅青和许多不相干的人。一排排树木向我重重扑过来,又闪 电般退去。婚姻是那些种类繁多的树木中的一种,我无数次与它们相遇,却从未 看清它的面目。近年同学重逢,问得越来越多的一句就是,你结婚了吗?我很干 脆地回答说,没有。你呢?我早就结婚了,或者是, 结婚了,前不久才结的婚。 他们的回答里,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欣喜与平淡、踏实与无奈之类矛盾重重的混合 气味。我们生活在一个许多道门的城堡里,出生是进入古堡的第一道,死亡是最 后一道,婚姻是其中之一。每跨过一道门槛,门立即在身后消失,我不知不觉被 推到婚姻的门前,却不肯迈步。 婚姻给我的最初印象,不是来自于父母,而是来自于徐一鸣。在这点上,苏 铭与我截然不同,他直接来自于父母,从小生活在父母失败的婚姻阴影下,对婚 姻似乎深怀恐惧。我的父母只与“家”联系在一起,既使端详着镜框里高大英俊 的父亲紧挨乌黑大辫子垂在胸前的母亲的结婚照,母亲和父亲脸颊上有遥远年代 的胭脂色,据说那时候的彩照,颜色是照相师傅后来描上去,我也从未想到过那 就是一场婚姻。 当我提着装有礼物的纸袋,敲开徐一鸣的家门时,婚姻在我脑海里面慢慢拼 凑出来,那是1992年同样炎热潮湿的梅城秋天。 门打开后,我看到徐一鸣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露出仓促的微笑,上身却陌生 赤裸着。我的脸腾地红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他趁我换拖鞋时迅速进屋穿 上一件衬衣。虽然只一眼,但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震惊,他的肌肉结实 致密充满弹性,生机勃勃。我第一次认识到,与服装剥离的徐一鸣也是一个真实 存在。他的形象之前一直与衣服不可分割,衣服甚至成为代表他的符号,仅仅从 那些符号里,我就能分辩出他的背影。符号弱化了生命的肉体象征,可是,那年 夏天,出其不意的白色把徐一鸣拦腰截断,我仿佛从长年黑暗的洞口出来突然看 到闪电强光,一片空白。 我发觉我来早了,其他人都还没到,前面的电视机早就打开。一扇轻轻掩着 的门里传来菜在锅里翻炒的“滋滋”声,高压锅的阀门吐着白汽有节奏地旋转。 卧室的门敞开着,能看到床和写字台,床上堆着零散衣物。徐一鸣亲切地叫我坐 在沙发上,一边给我泡茶。我暗暗打量他的房子。越来越浓郁的饭菜香味从掩着 的门里飘出来,门里系着围裙的人一定是徐一鸣的妻子。我正在考虑该叫她师母 还是杨老师,他妻子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一个大脸盘的中年女人端着菜出来了, 比我想象中高大,没有我想象中的亲切柔和,长相属于那种二十岁以后长年保持 三十岁外貌的女人。她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却让人感觉到冷漠。她的冷漠与徐一 鸣不同,徐一鸣的冷漠来自内心的复杂,她的冷漠是空荡荡的,似乎是与生俱来 的性格。 我站起来,叫了她一声杨老师,经过快速权衡,我认为师母这个称谓带有更 深的感情色彩。拥有冷漠笑容的杨老师对我笑笑说,来了。摆桌子吧,她把菜放 在饭桌上,吩咐徐一鸣。我手脚笨拙地帮着徐一鸣摆碗筷杯子,她又闪进门里。 我没有看到理应挂在客厅墙上的结婚照,墙上只有麦草编织的工艺品,还有 印刷粗糙的媚俗风景画,没有一张照片。家具上面没有摆放储存着相片的小相架, 茶几下醒目的位置也没有相册,梅城很多人家喜欢把家庭相册放在茶几下或带抽 屉的柜子上,便于来访的客人随手取来观看。我家堂屋显目的一面墙上就挂着一 面大镜框,里面有全家人的相片。家具的摆放中规中矩,不甚整洁也不显得零乱, 色彩比较沉,以抹拭掉光泽的浅绿色为主。房子的主人显然此前有过一番不彻底 的清理,然而沙发套上磨磨蹭蹭的异色只要多看几眼还是藏不住,扶手上搭着一 件女式上衣;门后的鞋架上落满灰尘,主人的鞋子横七竖八地扑倒在上面,还有 茶几上空空如也的烟灰缸,底部积累着似乎从未洗净过的烟垢。这一切,像一幅 粗线条的炭笔画,显得仓促,像徐一鸣在课堂上的讲解一样,漫不经心。 徐一鸣与杨老师说话的口吻,既不亲昵也不显得疏远,就像两个在一起生活 了很多年,彼此了解而又随时怀有戒备之心的房客,他们在房子里夜游神一样, 四处遛达,到处遗落下婚姻的锈记。婚姻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如此。 后来怎样了呢?后来……我常常在回忆里寻找后来。自从踏上这趟从上海经 过梅城的列车,时时有个声音向我发问,后来呢,后来是怎样?后来。后来。后 来。后来。原来一个人短暂的历史就是由无数个可以膨胀的后来环抱而成,像老 树桩上一圈又一圈黯然的年轮,令人毫无察觉地形成生长的节奏,敲击自己生命 的鼓手,却藏身鼓里。我若早一点寻找后来,现在的我是否仍然会站在大上海的 无边繁华里。 后来…… 其他人也到了,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一桌子菜,还有啤酒,两个女生杯子 里是饮料,其他人都喝啤酒。吃饭之前,老练的班长举着杯子站起来,流畅稔熟 地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口吻老成得令人羡慕。那天是徐一鸣三十二岁生日,他郑 重其事地请他班上的班干部们吃饭。 那天组合柜上的电视里进行着一场球赛。 我坐在徐一鸣旁边默默吃饭。对面杨老师不经意地对徐一鸣说,给你买了双 新皮鞋,放在柜子下面,看到没有。原来徐一鸣身上的符号,其实还代表他妻子 的生活趣味。徐一鸣应了一声,语气很淡漠。 杨老师有点嗔怪地说,一鸣,你看你这些学生,怎么都这样斯文,在我们家 光吃白饭。平时吃相难看吧叽作响的男生,那天确实一个比一个斯文优雅。杨老 师话音刚落,他们赶紧争先恐后举筷,伸向不同的盘子,以示“并没讲客气”。 一大块鸡肉落进我的碗里,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师母正盯着我的碗。徐 一鸣说,多吃点。杨老师也看着我笑。我分不出哪一个是给我夹菜的人。我艰难 地啃着那块肉,从小到大,我不爱吃鸡肉,实际上更准确地说,是从小到大,我 尽量避开一切带骨头的肉。杨老师去厨房拿汤勺,我吞吞吐吐对徐一鸣说,我原 本不想来(那段时间,我正处于一个月病假期内,我的急性肝炎刚刚痊愈)—— 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打断我,真是个傻丫头,快吃饭。 他的话让我觉得温暖,却不能彻底消除我的不安。在陌生环境和陌生人前感 到的焦虑不安,和对诸多生活细节上的谨小慎微,始终纠缠着我的少女时代。再 添点饭!杨老师说。我急切地挡住她的手,一再说明我只有猫一样的食量。怪不 得那样瘦,长胖点会更好看。她不再坚持,笑着说。不知为什么,我害怕她对我 笑,害怕她对我比对其他人更热情。 我是第一个放下碗筷的人。马上,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个错误。房子不大, 吃完饭后,我只能坐在原地,被凳子椅子上继续吃喝的人夹在中间。我知道一个 人不吃饭时,盯着吃饭的人或桌上的饭菜显得特别愚蠢。梅家有许多祖辈相传, 从孩提时就被训练着的吃饭规矩,比如:吃饭时不能说话,不卫生;不得盯着别 人吃东西,一副痨馋相;挟菜必须挟菜盘中面向自己的部分;菜必须先挟进碗里, 不能直接从菜盘送进口中,显得贪得无厌;吃饭时碗要端在手里,不能放在桌子 上,像个吊二郎当的公子哥…… 我只得把手臂抱在胸前,装作对电视节目感兴趣。幸运的是,电视机就在我 对面。穿绿色运动衣的人,把球踢给另一个同色衣服的人,另一个又踢给下一个, 两帮人围着一个球在足球场上跑来跑去。我硬着头皮看了一会,总觉得已经有人 看破了我的处境,尤其是杨老师,笑容里似乎暗藏着对他丈夫得意女学生的嘲讽。 我只好垂下眼睛,在自己面前的空碗里数几乎生了锈的时间。 也许没有人像我那样心情复杂地端详过一只自己吃过的饭碗,空碗里不剩一 颗饭粒,碗沿上沾满红黄色的油渍,油渍顺着凹陷的白瓷壁流下去,形成一块块 溃烂似的色斑。祖父说完“不能剩食物在碗里面”后还有一句教训,有教养的人, 吃过饭之后的碗,应该保持尽可能的干净。 被斩首之前画押的阿Q ,怕人笑话,使尽平生力气画圆圈,立志要画得圆, “但那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而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 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在徐一鸣家吃那顿历程艰辛的午饭时,我正是拥有 阿Q 一样的心情。然而,我到底不是阿Q 的后代,不能像阿Q 一样,不多时就释 然: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就睡着了。我对那餐饭和那只碗耿耿于怀的 原因,多年之后,终于被我找出来:那是一位少女对师长尊敬感激等诸如此类的 情感里,隐藏着对爱的渴望和惶惑。我一生中所追求的爱,不是来自少年异性, 也不是来自青年,而是来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 时光曾经让我迷惘,时光也让我逐步看清迷惘,迷惘那样脆弱,坠落下来, 砸痛成长中的我。 高三第一学期,我的学生生活发生着重大变化。首先是找各种请假理由逃课, 然后成绩下滑,害怕分数,拒绝参加各类考试。我唯一坚持的语文课,在那年秋 天,也变得可有可无,高三重新分班为文理各三个班级,我仍然分在徐一鸣班上, 坐在我身后的女生取代了语文科代表的位置,这个扎着马尾的漂亮女生总是经过 我,频繁出现在徐一鸣身边。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热切地渴望离开梅家大院, 不再跟父亲说话。 那年秋天来临之前,我结识了高考落榜的陈小勇。陈小勇那时的身分是复读 生,家里开食品店,住在一中附近。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是怎样认识,与他的交 往,只有短短一个星期。他带我去梅城溜冰场学溜冰,揣着照相机混进县委大院, 在那个水色碧绿斑驳,无数只红金鱼上百年前就潜伏在里面的小池边,拍了许多 相片。我的相册里,至今还保留着唯一一张高中时期的照片,也是遭到我毁灭性 践踏后的过去唯一活着的证据,一个穿着深蓝色的踏脚裤和格子薄外套的小姑娘, 站在柳树下,脚上穿双低跟塑料底带袢扣的黑布鞋,遮挡视线的长发在额前辫成 一只小辫从耳后垂落下来,头微扬抬眼对着镜头,一脸忧郁,右手有点生硬地拉 下一条纤细的柳枝。这张照片,正是陈小勇在小池边给我的留影。他还带我去过 他阴暗的家里,观看他父亲的收藏品。我们从后门进到其中一个小房间,房间里 堆满了老家具,房间似乎终年停留在雨季。我没有看到他父亲的收藏品,除了布 满灰尘的家具,整栋房子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使人害怕,所以我只敢呆一小会 儿,在陈小勇试图抓住我的手时,狂奔出去。我跑进学校前的巷子,脚下踩着积 水,雨不停打在我脸上。后来,我站在校门口抹去脸上的雨水,转过身凝视那个 被我远远甩掉的收藏品圈套,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我的1992年秋天到1994年春天,是混乱而疯狂的一段时光。 少年的叛逆和冲动如野草一样疯长,没有节制,我带着后怕和快感在自我构 筑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没有人来阻止我,高考像一辆战车轰隆隆地驶来,所有人 都像是患上热病的梦游者。我由一个温顺的乖学生变得如此叛逆乖张,令徐一鸣 措手不及,他满脸失望地不作补救,他对我,像我对他一样失望。我和徐一鸣, 在校园里迎面走过时,故意装作看不到对方。我多次在这种双方在场的情况下, 牵着花子的手走出晚自习前的教室。后来除了花子,又多了个苏铭。我们留连于 城里最火爆的一家娱乐城,娱乐城开阔的平顶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我的耳朵里 终日塞着随身听的耳机,仿佛那耳塞已成为我新长出来的另一只耳朵。 苏铭说他注意到我,是坐在我身后时,发现我耳朵里总是塞着耳机,不管是 自习还是上课,课本下压着厚厚的小说。既使这样,我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叛逆的 坏学生,我的长头发和孩子脸给人一种假象。我未刻意伪装出一副爱学习的样子, 多年来做一个听话的孩子,成为一种惯性。实际上,我讨厌外表的柔顺,盼望自 已变得堕落,彻头彻尾地堕落。我和苏铭交往不久后,将自己的课桌搬到最后几 排,加入老师眼中那帮差等生的温暖大家庭,把一张张做不到尽头的高考模拟试 卷搓成纸团,在飞镖比赛中扔向墙角的垃圾桶,或者折成纸飞机掷向窗外。这些 破坏行为被徐一鸣看在眼里,却没有一点力量。 在理查德·克莱德曼流水般的钢琴曲里,我昏头胀脑地试图记住那些节奏和 曲名。钢琴离我的生活太遥远,整个梅城里就我们学校的展览室里有一架旧钢琴, 只有一个音乐老师能弹几首简单的曲子,大部分时间,它被闲置在那以供观赏, 我和苏铭曾多次溜进那间放着钢琴的展览室。钢琴以遥不可及的优雅,高高地端 坐在我的生活之上,虽然不懂得欣赏,但可以忍耐无知,选择一种欣赏的姿态。 我在多若繁星的磁带中选择了钢琴王子,不仅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而且,用交 响曲和私语堵塞耳洞,把生活拒之门外。我在那混乱不堪的境遇里反复向往着钢 琴,向往优雅。 那样的心境下,没有选择摇滚音乐,似乎蕴含着某种性别暗示。 若干年后,偶尔听到崔健的歌,一下子就记住了那首歌词,“我要从南走到 北,我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我反复听那首歌, 感动得不能自拔,那是我内心最为真实的写照。一个是繁琐的回忆,一个是抽象 的希望,摇滚是生活中尖锐的疼痛感,比唯美的音乐更加有质地更加温暖,但是, 若没有中间那么多年生活的经验,我也无法与之产生共鸣。 有一天晚自习,我和苏铭两人从教室里逃出来,躲进展览室里温书,喜欢离 群独处,这一点上,我与苏铭惊人地相似。他用钥匙打开展览室的门,从他的继 父不难想到他拥有那里的钥匙。我们其实并没有温书的兴趣,两个人坐在靠窗的 木地板上,手里握着书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长时间地不约而同的沉默和忧 郁,在我们看来,是一种缩短距离的默契。我们以为那是来自异性之间最初的甜 蜜友谊。展览室正中放着一张宽大的展台,几乎占去了房间二分之一的面积。桌 上铺着一块更大的红色天鹅绒布,布面垂下来,遮住地面。一个角落里就摆着那 架高贵的钢琴,同样地盖着红色天鹅绒。我们掀开那层布,揭开琴盖,看着那一 排黑白分明的琴键,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抚摸,谁也不敢用力,怕它突然发出声音 来。有脚步声远远地传来,我们慌乱之中躲进展台下。这时,脚步声在门边稍做 停顿,可能是碰巧经过的艺术老师,那栋楼里,常有学音乐或美术专业的学生晚 上进行辅导。脚步声在钢琴前面停下来,一串突兀生硬的混响从琴键上升起,袅 袅的颤音翅膀般扑动着,很快那扇翅膀被关进黑色的琴盖里。灯灭了,天鹅绒里 的黑色更加深沉。 我的手指碰到苏铭的手,他静静地不动,然后突然拥抱了我,他的脸庞像炉 火一样发烫,嘴唇像一块烙铁碰过我的唇,又倏忽分开。我像个被摆布的木偶, 无力抗拒,内心充满恐惧和哀伤。我恐惧于体内的渴望,虽然它没有控制我,但 我清楚地看到了它。那么哀伤呢,伤于年华,青春逼人,我不再是纯净的少年。 我们都不知道接吻,不知道相爱,以为碰触就是爱的号角,而爱情一定如梁山伯 与祝英台,或者席慕荣的爱情诗一样,华丽、绝美而抒情。我和苏铭,以及身边 的每一个同龄者,在爱情面前,是那样地卑微和庸俗,那样不配拥有爱情。 我们从桌子下面爬出来,不约而同地,谁也不看谁,仿佛是两个轻盈的鬼, 紧紧相随着走出展览室,穿过长长黑色的走廊,在跑道的一侧分开。他的家要绕 着左边的跑道走,而女生宿舍必须笔直从操场中间穿过去。我没有看他的脸,此 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抬头直视他的脸,但能很坦然地长时间从背后注视他。 九十年代初的梅城,娱乐城正流行跳交谊舞,梅城的人们为之疯狂。他们在 舞池里搂抱成一团,像一群缺乏温情的流浪者,狠狠地推拉挤搡着,相互攫夺着 生活的勇气。那里是一个充斥着躁动和欲望的人的集市。 我紧紧抓住花子的手,跟在苏铭的屁股后面,从那些脚的缝隙里穿过去。楼 梯口在舞厅后面有一扇门,顺着旋转楼梯一直往上爬,顶楼是开阔的平台。站在 平台上,可以俯瞰小城的夜色。 我从没有站在高处去关注过这座小城,它包容我给予我某种生活,我却从未 觉得它的存在。小城的夜色居然也是美的,五色灯火遥相呼应,在眨眼间明灭着, 像一些狡黠的眼睛。被灯火的体温包裹着,小城似乎带着脉脉的温情。我的家在 黑色的夜里与我遥遥对望,知道它藏在何处,却看不见那白色瓦房里熟悉的灯。 家令我忧伤,那是真正的忧伤,深藏于心的痛处,不能示人,只能小心捂着,细 细切切伤人情怀。那个年龄,时不时地,需要这种低调的情绪,像结在身体里的 果子,令人迷醉。 那晚的风很凉,没有星点月光,三个人各怀心事。花子靠在平台的水泥栏杆 上发着呆。平静的夜,温柔的灯光。尘世间的喧嚣突然失声。苏铭问我,你哭泣 过吗?我很少哭,小时候被责备惩罚后的哭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小时候爱哭的 小孩子,长大后也不会再哭泣。哭泣让人想到软弱,总有些难堪。我们衣食无忧, 情感洁净,似乎找不到哭泣的理由。 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想哭,苏铭说得很小声,但我听清了。我看着他笑了笑, 他给人的就是一种苍白柔弱的印象,多愁善感自然不能避免。我们嘲笑少年的感 伤情怀时,经常用揶揄的口气说起辛弃疾的《采桑子》,“少年不识愁滋味,爱 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记得苏铭说完后,我念起了这首词。时 隔多年,再想起这首平韵四十四个字的词,所感触的却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 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少年的愁来得快也去得快,如生物老师 所说的周期性情绪波动。 苏铭说,他想离开梅城,却不能丢下他的母亲。可是,妹妹却丢下了他们, 一个人去了南方,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然离家。她的出走对母亲是个很大 的打击,对他也是。她才不到十五岁,还是个孩子。苏铭说,妹妹一直与母亲不 和,她心里藏着仇恨,总是想方没法让母亲生气,母亲经常为她流泪。妹妹离开 之前向他透露过一点口风,他后悔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久前,他接到妹妹从 南方写来的信,她找到了工作,不会再回梅城,让他不要有去找她的念头。妹妹 很武断地对他说,瞧着吧,你迟早也会跟我一样离开梅城。信上没有留下具体的 地址和联系方式,她说会再写信给他。苏铭没有跟母亲提到信的事,他只是安慰 她说,妹妹一切都好。母亲很平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他无意间听见母亲与继父的谈话。母亲说,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 她,只当她已经死掉了。母亲坐在床沿,继父站在一旁,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肩上, 看样子是在安慰母亲。从卧室没关严的门缝里里,他看见母亲瘦弱的背,肩膀一 耸一耸地抖动。他赶紧退回到门口,很大声地关门,然后站在那里假装换拖鞋。 卧室里的人应声从卧室里出来,母亲眼睛红肿着。他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他不难 猜到,母亲口中的她是指谁。 我试图安慰苏铭,他笑着用指甲在水泥地上胡乱划出看不见的线条,脸上有 种平静的忧伤。他说自己无缘无故想哭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发笑。我们默默地 倾听楼下的声音,看着花子两只手肘撑着栏杆,踮起脚俯身望向空中,越来越低, 抬起头又望下去,一边笑一边喊,晕啊晕啊……我走过去,拽住她的手臂,她那 垂向夜空凹陷之处的长辫子,沉甸甸,不胜重负地晃动。 苏铭靠在栏沿上的背影如玉树临风。 街道蒙着一层混浊的光色,树木和房子阴影深重,那光色倔强地握紧夜的影 子,像带有吸盘的触须,将没有星光的夜空拉扯向大地。 我松开手,背靠栏杆坐在地上,手心汗津津的。 我舔了舔嘴唇,对他们说,我有恐高症。我扶着栏杆往低处望的时候,总会 担心栏杆突然松动,或者突然有个人不小心从背后推我一把。当我长时间站在上 海一栋高楼里高大的落地窗前,打量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楼房时,我终于清楚, 恐高症只是自己的一种想象。我贴着透明似无的玻璃看很远处的地面,甚至坐在 窗框上一遍遍擦拭玻璃上的雨污,没有一点晕眩,对现代建筑的牢固性充满信心。 我偶尔想象一个人摔落在大方格的石板地面,是以什么样优美的姿势。她飞速经 过我的窗前,像一只坠落的风筝,我与她恰好有过一秒钟短暂的对视。我的眼神 专注,表情温暖恬淡,而她的嘴角流露着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 在深圳工作时,一天黄昏,我住的那栋楼房有人从十楼楼顶跳下去。第二天 清晨,我和几名同住的女孩子,特意去看楼房后面的小花园看,园里的花木绿地 跟往常没什么异样,绿地之间的一块黄土上隐约残留白线画出的轮廓,姿势模糊, 现场已经清理,血迹也早被冲洗干净。据说,死者有一头很长的黑发,未梳成辫 子,穿着淡粉色的棉布睡衣睡裤,坠落原因不明。我住那栋楼的八楼,她住我楼 上,我不认识她,也许经常在楼里碰见,但不相识。 青春的恐高症,使我的高中时期整整有两年时间,处于影子一样的紧张状态。 即使每天面对花子和苏铭,这种紧张感和焦虑也无法完全消除。当花子借着醉意 在我怀里痛哭,苏铭靠在栏杆上转动他的钥匙扣,他在我身边,那样近,我却看 到我们之间仍然横亘着无法跨越的一条河,这条河存在于我与异性之间的交往, 我多年后渐渐明白,两颗心灵不管多么接近,始终都是人生的假相,孤独是人的 宿命,语言是无力的挣扎,越挣扎真相便被包裹得越紧。 我的眼睛隐藏在暗夜,默默地想念那个不知何处的陌生女孩,比苏铭更美丽 的妹妹。 那时候的未来像少女眼中的苍老一样遥远,也像少女眼中的死亡一样空洞。 站在梅城上空的死亡,就像地球另一端我们永远也无法触到的一口枯井,充满吸 引力和黑色美感。1993年春天,梅城一中有名高一学弟自杀未遂,据说他在医院 里醒过来时,他的母亲抱着他痛哭,而学弟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个天 才。说这句话时,学弟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郑重其事,眼里熠熠闪光。一个人认 为“我是个天才”时,可以想象成两种情形,一种他认为自己真的是个天才,像 傲慢孤僻带点神经质的叔本华,另一种就是学弟这样的普通人,他隐藏在潜意识 里真正想说的是“我(希望)是个天才”。可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他发光的 眼里闪过惶惑和软弱,这句话最后变成学生们口中充满揶揄戏弄意味的口头禅。 我也曾经是希望奇迹创造天才的共同愿望中的一名参与者,然而,黑板上老师板 书的伟大公式,天才=99%的勤奋+1% 的智慧,让我一次次从幻想中跌回到现实。 有一天中午,我在食堂里看到那位学弟,他孤单地端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饭盘, 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圆脸上架着一副深度黑边近视眼镜,有点浮肿的胖。不少人 从四面八方窥视他,挤眉弄眼,他几乎成为梅城一中的名人。他的普通让很多人 感到失望,没有与众不同,或者行为怪异,或者,总之应该有点什么地方不对劲, 除了那副厚厚的黑边眼镜,他身上再找不出其他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他的自杀在今天看来可能算得上是一个伟大而且相当成功的行为艺术,他计 算好母亲下班回家所需的时间,准备好绳索和凳子,然后等待一个晚饭时间。星 期天晚上六点整,他爬上凳子,将绳索结悬于门梁上,盯着墙上的挂钟,他的母 亲正往家赶。六点十分,他将头伸进绳套里,踢掉脚下的凳子。凳子倒下后不到 两分钟,母亲打开家门,发现儿子的身体像一片即将飘零的树叶摇晃在半空。一 切按照他的计划发展得非常完美。 当母亲问及自杀的原因时,他保持沉默。很久之后,人们终于从蛛丝马迹中 找到原因,他夹在日记中的一段剪报泄露了他的秘密。剪报是关于智力的一项新 研究,研究者认为濒临死亡的人或者说经历过死亡的人,会变得智力超群。这个 流传很广的死亡事件,后来变成几种不同的说法,研究者的结论是否成立,没有 人屑于求证,答案掌握在那个献身试验的学弟手中,他是一根耻辱柱,保持着不 可复制的唯一性。然后过了一个月,那个孩子悄悄从一中消失。 他的消失告诉人们,天才不能被模仿,就像一个女人的美貌来自天生,我们 即使通读各类著名天才人物的传记,对他们的成长历程了如指掌,也不可能成为 天才。人类庞大金字塔的塔尖,从塔底出发耗费一生也无法到达,仔细观察那些 站在塔尖的人,他们本来就属于那里。所谓90% 的勤奋是美好的烟雾弹,具有1% 的天赋的人或许不到人类万分之一。幸好,时光给予任何人都相当公平,这一点 至少让人觉得安慰。 每当我看到戴着黑边眼镜的学生时,总想起那个孩子,也想到死亡,深度黑 边眼镜与死亡是个很有趣的组合,死亡是黑色的电脑屏幕,什么都看不到。死亡 对活着的人永远充满诱惑,对渴望它的人甚至是一种终极幸福。 我在六岁的时候思考过各种自杀方式,喝敌敌畏(农村里最常见的方式), 割腕动脉(割的时候一定很疼),投水或者上吊(我的大祖父就是用这种方式结 束了病痛,那是一个很冷的深夜,父亲放下他的身体,我没有看到大祖父悬挂在 房梁上的样子),电影里经常有上吊自杀后变成的鬼,穿拖地白袍子,嘴里拖着 长长的红艳艳的舌头,所以想到大祖父时,总有一种不能够去想象的恐惧感。这 就是我童年时所能想象得到的所有自杀方式,每一种都很痛苦和惨烈,不能付诸 行动加以尝试,除了说不清楚的担忧之外,更主要的缘因是害怕疼痛。身体的疼 痛比死亡更直白,一个不惧怕死亡而惧怕疼痛的人很难放弃对死亡的幻想,就像 一个被关在玻璃房子里的人,害怕用身体撞碎玻璃去获得自由,然而,越是害怕, 获得自由的向往越强烈。 我幻想着一种没有任何痛苦的方式,知道安眠药可以致人死亡时已是十多年 后,后来又知道了一种更快捷舒适的方式叫安乐死,此时对于死亡的向往已经不 那么强烈,想象父亲和母亲抚摸着我冰冷的尸体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心中充满着 幸灾乐祸的快乐。我只想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却忽略掉所有感 官将跟随冰凉的身体一样死亡,真正的死亡后是一片空虚。幼年的我对此一无所 知,死亡对于我更像一种游戏,一场复仇表演,舞台上死过的人又出来向观众谢 幕。 我在青春里谈论死亡时,把死亡当成遥不可及的未来,如果哪一天它让我感 到不安,我相信,此时,我正在接近死亡。 花子试着像苏铭一样,骑在栏杆上,一只脚悬荡在空中。苏铭早已改变了姿 势,背往后仰下去,手垫在头部下面,那样奇怪地躺在窄而硬的栏杆上望着夜空。 我很紧张,背靠着墙壁远远地看着他们俩,喊他们的名字。花子终于爬上齐腰高 的栏杆,身子摇晃着,苏铭迅速跳下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下栏杆。花子始 终都在笑,有点疯狂,有点神经质地笑。 她甩开苏铭的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要求苏铭去买酒。于是,苏铭下 去买回一瓶红葡萄酒。他用餐巾纸擦拭过瓶口后递给我,我皱着眉象征性地抿了 一小口,酒是甜的,有点涩味。 苏铭说他担心以后变成一个酗酒的人。他父亲是个酒鬼,有一次喝醉后把母 亲锁在房间里,然后砸家里的东西。他搂着妹妹躲在厨房里,妹妹吓得发抖。每 一样东西摔在地上或者破碎时,他感觉到仿佛整栋房子都会坍塌。他很想冲出去 拦住父亲,但马上想到可能会被歇斯底里的父亲打死,他又想,如果他死于父亲 手中,是不是从此以后父亲和母亲再也不会争吵。后来,客厅里变得静悄悄的, 他走出去,发现父亲睡在地上,到处一片狼籍,他找到钥匙,帮母亲打开房门。 不久后,父亲被车轧了,差一点死掉。 他说,我越是害怕,越想亲口去尝尝它的味道,想知道它为什么有那么大的 魔力。每一次偷着喝酒,都充满恐惧,被发现的恐惧和成为酒鬼的恐惧。 我不能将苏铭与一个酒鬼对上号,觉得他的担忧完全多余。我的家庭是完整 的,然而似乎我们都有着忧伤,生活在内心的阴影里。花子说她从未喝过酒,没 想到酒像饮料的味道,所以她也像喝饮料一样喝酒。她一边笑一边喝,喝到后来, 忽然哭起来。她哭着说,苏铭去抓她的时候,她很想从栏杆上跳下去,可是她害 怕。 花子的话让我和苏铭都感到震惊,她平常是个很活泼的人,喜欢笑,笑起来 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看不出是个藏着心事的人。她可能醉了,满口胡言乱 语,但是她的眼泪让我们同时感到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悲伤。那一晚,我们都哭了, 为自己,也为身边的人。我看不到他们脸上的泪水,但是,我明白,那种时刻, 哭泣是唯一可以安慰彼此的方式。 酒象征着成年,也意味着单纯的少年时代即将过去,那天晚上对于我们的人 生是个残酷的跳跃,生活不是轻飘飘的毫无份量,也不是被酒精麻木后的眩晕, 而是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 花子出生于太浮山脚下一个很贫穷的村庄,村子里的姑娘大多数读到初中毕 业就辍学,等着媒人上门提亲,然后结婚生子,伺候公婆和自己的年轻男人,待 弄满屋子乱跑的鸡鸭猪狗和田地里的庄稼。作为农村女人,她们世世代代有着相 同的命运。 不知什么时候起,村子里有了黑白电视机,姑娘们跑到遥远的城市里当了打 工妹,过年时带回来漂亮服饰还有陌生的外地男人。更多的人盘算着走出村子时, 她正好考上梅城最好的高中,对她们家这算不上是个好消息。比起念书,他的父 亲更愿她出嫁或者出去赚钱,现在,她一下子打乱了父亲的计划。媒人早已登过 门,母亲把家里最好的食物端出来,打点媒人挑剔的胃和工于辞令的嘴。 她们当着她的面议论村长的喜好及别人家给村长送什么样的礼,为了在结婚 登记时能虚加几岁,母亲甚至假装借东西去探听了村长的口气。她心里明白,却 像个入定的老僧,一心一意念书,什么也不问。 那个漫长假期后的一天,她将鲜红色的录取通知放在堂屋里的桌子上。高大 的四方桌,漆着红漆,摆放着香炉,瓷的粗糙的小酒盅,香炉里插着点燃的线香, 香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日积月累的沉淀之后,香炉与墙上的祖宗牌位都染上一 层无法清洗掉的暗淡颜色。通知书像一只长满尖刺色泽艳丽的神秘果子,很刺眼 地扎痛父亲的手。而牌位旁边祖母冷冰冰的遗像,正面色凛然地审视着他们。 父亲没有动它,母亲也没有。妹妹不识趣地抢着打开,大声地念。她给父母 出了第一个难题,也是第一次表现出她坚不可催的倔强脾气。离开学只有一个星 期时,除了拒绝说话,她还开始绝食。她赢得了小小的胜利,得以在开学那一天 顺利入学。但是,从父母手中夺来的胜利是附带着条件的,她答应他们,在读高 中期间,必须接受为她挑选的婆家。 高中二年级,媒人再次上门,这一次,对象是城里一个医生的儿子,有自己 的诊所。两家先是互相交换了照片,然后在媒人的安排下,她父母进城与医生父 子进行了一次会面。她在去食堂的路上被父亲截住,母亲跟在后面,两个人都显 得特别精神,穿着进城时才穿的九成新的料子衣服,头发也是在理发店新理过的, 收拾得一丝不苟。 她与父母站在校外的小饭馆前说话,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欣喜中掩饰着不安。 一番关切之后,父亲终于说明来意,希望她去见见那个医生的儿子。他们已经见 过了,虽然有一点小小的遗憾,总体来说还是相当满意。父亲指着不远处停在一 个很不显眼角落里的一辆小面包车说,他们想请她一家三口一起吃个饭,因为怕 影响她,所以在车上等,由此可见,男方的诚意还是很明显的。她心里生着闷气, 不由自主地往车那边瞧了一眼,如针芒在背。隔着那样远,车里的人无论怎样也 看不清的,她的倔劲又上来了。她说,中午老师有辅导,抓得很紧,根本没时间 陪别人吃饭,再说,她也不愿意。说完,她一扭头丢下他们走了。 父亲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从容不迫地向那辆面 包车走去。母亲一步不拉地跟在父亲身后。 她一边走一边心里怀着恼恨,思想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又涌出来, 搅得她心神不宁。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搁在砧板上的肉,别人想怎样剁,想怎 样切,完全由不得自己。她去不去吃那餐饭,男方并不会在意,他们的目的就是 来看看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被人当作动物一样观看和挑选,而她居然避 不开,乖乖地钻进打好结的圈套。她能够怎样做呢,看样子,父亲是铁了心要让 她嫁,母亲性格软弱,动不动就抓着她哭闹,甚至以死相逼。她觉得她的父母与 不相干的外人合了伙来欺骗她,要赶她出去,多少令她心寒。她到底却又恨不起 来,毕竟能够继续读书,完全依赖着父母本来就拮据的经济支持。 她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理,拿着媒人留下来的地址,偷偷跑去医生的诊所。 她不敢走近,怕被认出,只好躲在诊所对面的一家粉店里,坐在很不起眼的角落 里吃了一碗粉。那碗粉她吃了足足半个小时,惹得老板娘总是向她投来极不友善 的目光。 回宿舍后,她用被子蒙住脸偷偷哭了一场,但泪水挽不回即将到来的凄惨命 运,她还满怀着少女的所有浪漫情怀。医生的儿子长相不错,戴眼镜,斯斯文文, 她看见他从诊所里面出来,上半个身子一晃一晃,这时才明白父亲所说的小小的 遗憾就是指他那条有残疾的腿。何止是小小的遗憾,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 耗,令她的自尊心再也无处可放,她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曾经许给父亲的诺言。 然而,没有人告诉她,父亲已经与男方达成协议,亲事已经定了下来,先等她完 成高考。高考过后,假期马上办婚事。万一考上了大学(在她父亲和其他人心中, 这种万一构不成障碍,不过是为了安抚她一下而已),先订婚,年底结婚,男方 愿意负担她的所有大学费用。这一切都是在她背后安排得妥妥贴贴,她倒是落得 清静,像个局外人,唯一用得到的场合,就是结婚的时候借用一下她的身体。 她的成绩历来是很优秀的,尤其她又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发誓要抛弃她母 亲那样的生活,因此她的所有老师都认为她离大学只有半步之遥,剩下的半步就 是看她在考场上是否能正常发挥。而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几次很普通的测验, 她交上去的答案出人意料地几乎全军覆没。这不能不引人疑惑,最想弄清楚其中 隐情的人是一名政治老师,也是她的班主任。 于是,处于绝望之地的少女与伸出援助之手的政治老师,自然而然地展开一 段故事。单纯的少女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献给她认为关心她的人,被给予的人毫不 脸红地接受她的馈赠。 花子喝醉酒之后说出的这个秘密,在她醒后思维清晰的第二天,经过我进一 步的询问,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实性。我们都不清楚应该怎样去对待花子在这种 关系中所承担的角色,显得手足无措。那是对一个“爱”字都羞于启口的年代, 在今天这个滥情时代里,那好比回到远古神话里的洪荒时期。可事实是,花子当 时扮演了一个情人的角色,并且是一个秘密的情人。 政治老师有正式女友,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那是一个身材丰满打扮时髦的 女孩,有一头闪着光泽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每个周末女孩来学校看他,吃 过晚饭后,她挽着她的手臂,迈着闲散的步子在校园里散步,或者去梅城唯一一 家电影院看电影。在他们身后,只要稍稍回一下头,就可以看到站在教学楼三楼 走廊上的花子,失魂落魄,目光紧紧尾随着他们的身影。他从未回头。 花子发现那个女孩之前,已经沦为政治老师的情人。女孩在她之前存在,他 们是大学恋人。在那之后,一天傍晚,花子特意让我陪她躲在学校的小花园里, 指给我看从教师宿舍那边走过来的一个女孩。这时候的花子,虽然笑着,神情却 有了些痴呆气,我开始明白她为什么常常莫名其妙地长时间发呆。她笑着对我说, 你看她长得那么好看,我哪里都比不过她。 这个复杂的爱情事件,对我和苏铭来说相当棘手。我们都曾小心翼翼试图触 摸到爱情的脚趾,并没有爱的经验,更不知道如何放弃爱。我初学骑自行车时, 曾经连人带车一齐摔进水渠里,膝盖被筑渠的石头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从里 面不断冒出来,我躺在水沟里因为害怕而大哭,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只能以 这种痛的感觉去体会花子所感受到的伤害,并且相信那种痛比我所体会到的更甚 于好几倍。 我们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政治老师,把他的形象贬低到无比丑陋 龌龊,一文不值,但仍然不能阻止花子对他心存幻想。即使在喝醉后抱着我哭泣 的时候,她仍表现出令人疲倦的执迷不悟,幻想他给她披上嫁衣。我们越批判她 的情人,反而激起她的庇护之心,顽固不化的自尊心总是迫使她忘不掉一个事实, 他和她,曾经站在同一个阵营,处于同一个道德支点上,批判他、也同样是批判 她自己。她无法面对自己的羞耻感。 情人曾教过我的政治课,高三分班后,也一直担任我们班的政治老师。他是 个其貌不扬,爱发牢骚甚至有点委琐的青年男子。我很难相信,他就是那个骗去 花子处女贞操的情人。一个少女,尤其是花子,处女的贞操是最可宝贵的东西, 然而,她又那么无知和单纯,把她最宝贵的东西那样轻率地奉献出去,等她发现 送错了人时,已经一无所有。于是,她开始堕落和悔恨,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我和苏铭觉得那个不负责任的青年男人应该受到惩罚,不论最终由谁去惩罚 他,最起码我们当时应该为花子做点什么。于是,我和苏铭合谋写了一封匿名信, 偷偷地塞进情人的房间。 我们的行动很谨慎,信写好后在一个偏远的打字社里打印出来的,复印了三 份,在连续三个不同的时间,我们重复了同一个行为。晚自习课开始不久,我与 苏铭一前一后溜出来,趁着天黑接近生物老师的房子,我装成等人的样子在房子 周围徘徊,防备有人经过。我们的紧张和小心显得有点多余,那时候,几乎所有 的老师都在办公室备课或者在教室里讲着习题,高考已经迫在眉睫。 为了让那封信具有不容忽视的力量,我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在书店里查阅了大 量的法律辞书和报刊杂志,结果找到了关于“诱奸”的词条。 诱奸:用期骗的手段使异性跟自己发生性行为。 参照花子与情人间的不寻常关系,站在一个审判官的角度,给情人定上恰如 其分的罪名,可以这样写“年轻教师恶意诱奸女学生”。这真是一些可怕的字眼, “诱奸”、“性行为”……读起来都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XXX : 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您不用感到奇怪,也不要慌张。我们已经确知您不道德 的卑劣行为,如果公之于众,您肯定会成为梅城一中的新闻人物,会被赶下讲台, 被恋人抛弃,遭人唾骂,这一切都是由于您个人的不检点和品德败坏所造成。对 于您这样的人,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们注意到一条不久前的新闻,或许对您 有益…… 注意!不要费尽心机想找出写信的人,如果您有这样的行为,我们将把关于 您个人品行的另一份内容更详实的信寄往校长办公室。 “‘中学教师诱奸未成年女生被学生家长当街枪杀’(标题),3 月12日消 息 昨日清晨7 时许,某市一名教师出门后遭人枪击,随后凶手又用利刃砍断其 颈部大动脉,致使这名教师流血过多身亡。凶手杀人后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 据传单内容目击者称,传单上详细点出了死者姓名和凶手杀人的原因:35岁 的刘姓中年男子是某市语文老师,曾经利用工作之便,多次诱奸一名女生,并致 使该女生怀孕。女生即凶手女儿,未满十六岁,属未成年少女。凶手为了给女儿 报仇雪耻,一气之下,决定自己动手杀了这个毁掉自己女儿青春和前途的‘色狼 ’老师……“ …… 这封信的原件,我被我保留过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我将从前所有的旧物都 烧毁。烧之前,我把所有信件一封封拆开来看,几张纸从一个信封里掉出来,纸 张已经变得又黄又硬。我反复读了几遍之后,才想起它曾经的用途,那封具有西 方古典主义小说风格,似乎出自绅士之手的匿名信,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预期目 的,我已经忘了。 花子不知道信的事,那时她已经决定和我一起出走,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她 都没有丢掉对情人抱有的最后幻想。 会考完后,所以课目都转入复习阶段,学生们自由复习。情人匆匆走进教室, 在最后一堂复习课上发下几十张试题卷后匆匆离去。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抬 眼正视班上的任何一个人,仿佛空气里隐藏着令他惧怕的元素。我怀着敌意探究 他的表情,希望看到意料之中的慌乱和胆怯,然而,尽管我自认为盯着他时的眼 光像刀子,早已将他割得体无完肤,但他仍然安全地完整地撤退了。数月之后, 我在工厂里收到苏铭的来信,他说情人已辞职离开学校。再后来,花子告诉我, 有人看见政治老师在电影院门口摆了一个玩转盘赌博机的场子。我从工厂回梅城 后去过电影院,摆满各种买副食汽水和烧烤小摊的电影院门口,除了随地可见的 果皮纸屑和杂乱的人流,并没有看到赌博机。我们猜测,情人后来的命运,纵然 与那封匿名信关系不大,也多多少少与花子有些牵扯。 情人消失于最后一堂复习课的第二个星期,我和花子也从学校逃跑了。我、 花子和苏铭三个人从此再没有过重逢,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再也不会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