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花子,两两相忘 她的长辫子,还是那样,一边一个,对称地拖在胸脯上,蓬松的刘海淡淡地 罩在额头上,稀薄了,发稍枯黄,有染过的痕迹。我原本已与她擦身而过,但是 她认出我来,然后在我背后叫梅方。意外的相遇让她看起来有点兴奋,还是那样 的笑容,眼睛眯起来,一边一个很小的梨窝。她的笑容我从前觉得带着傻气,现 在看起来感受完全不同,有点像害羞又有点像卖弄风情。我该与她说点什么好呢! 她似靠非靠地挨着货架,双只手交握懒懒地垂在腹部,这是超市导购员默默尾随 着顾客的经典姿势。面对她,还有不断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的顾客,我一时找不 到交谈的头绪。 她主动说起自己的经历,虽然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履历表,可是我似乎在几 分钟之内就了解完了她的一生。她后来继续在广东打过几年工,回梅城结婚,婚 后和吴XX,我猜测是他老公的名字,但不知这个吴XX是不是我曾经在鞋厂里见过 的那个男人,开了一家小卡拉OK厅,开在水果街。那时候唱卡拉OK正风靡梅城。 刚开始生意还不错,也有高中同学去玩,她只收成本钱。后来整条街都发展成卡 拉OK,她只好关张,在家闲了几年,生了个女孩,现在四岁,上幼儿园,她开始 出来找零散的工作,当导购员还不到半年时间。 梅城只有一家大型生活超市,家家乐开业不到一年时间。 我知道水果街的卡拉OK厅,店面都不大,小的不到十个平方,最外层一律是 卷闸门,打开卷闸门是一扇透明玻璃墙,门洞留得很窄,垂着塑料藤类植物门帘。 掀开门帘,可以看到靠两边墙摆着快餐式的桌椅,绿茶二元钱一杯,啤酒有罐装 和瓶装两种,比外面零卖的稍贵,葡萄酒像带甜味的汽水。有水兑出来的果汁和 奶粉冲泡的牛奶,最贵的玫瑰花茶不超过十块钱一杯。干果小零食品种不多,隔 壁街的小食品店都可以买到。你可以点杯最便宜的茶坐到打烊,唱歌不用另外花 钱,也不会有人轰你出去。 那些回梅城住的日子里,我记不起为什么去水果街,也许纯粹瞎逛,也许是 去看望某个同学经过那里,还有可能我曾经跟某些人在那样的小店子里唱过歌, 不然何以对它的内部结构了然于胸。当时它应该是繁华的,可是在我记忆里却异 常萧索。像北方的冬天,雪未化完到处露出污浊的残雪,街道清冷,空无一人。 这就是水果街留给我的记忆。我记起街口上总摆着一个小摊,夏天卖三毛钱一杯 的凉茶,冬天卖没人吃的烤红薯。我记得那种凉茶的味道,里面不知放了什么药 草,满口沁凉的甜香。我还记起站在街口喝凉茶时,看见一个男人从水果街上的 店子里出来,骑一辆个头粗猛的摩托车从我身边隆隆闷吼着冲过去。那时候摩托 车在梅城不多见,特别是那种豪放型的男款。 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上海。我没有继续介绍自己现状的意思,她空洞地跟 着重复了一句“上海哦”,就打住了。我感到她此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旁边 她同柜台的女同事,抱着胳膊肘竖起耳朵走来走去。在人堆里聊自己的私事总让 我不自在。我对她说,我还有点事要办,以后再联系吧。又想起没告诉她电话, 再联系的话说得太虚伪,于是问她有没有纸和笔。她仓促地找她的女同事要纸和 笔,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没有要她留电话。我预感到她不会打电话给 我,我们俩都明白留下联系方式,不过是为了告别而做戏,但是这种戏又非做不 可,不然会让两个人同时感到别扭和难堪。 我逃也似地离开她的柜台,盲目地往里面走,直到从她那边再看不见我。想 买的东西还没开始看,我像只无头苍蝇穿行在那些货架间,胡乱地拿了一盒两瓶 装的中老年蜂蜜,一罐茶叶。去收银台付款,我避开了遇见花子的毛巾织物专柜。 一直到已经看不到家家乐超市那条街,我都倍感纳闷,怎么会在回梅城的第 二天就遇见花子,这是否是天意! 最后一次看到花子,同样在梅城,不记得是哪一年,怎样的情形之下看到她, 可能是我从东莞的鞋厂回来不久,可能是1995年冬天,可能是1996年春天,也有 可能是我去了上海之后,还有可能其实并没见过她,是在异乡的一个梦境里。 在运动鞋厂当办事员的我,1994年的我,在海南推销幼儿英语学习机的我, 在深圳四处求职的我,1998年的我,奔波于各种培训班的我,在上海某广告公司 每天加班到深夜的我,2001年的我,2002年的我,2003年的我,都已不复存在, 从前的我被现在的我覆盖,现在的我被将来的我覆盖,覆盖的过程如流水,无休 无止。生活里太多的记忆,一个人无法背负太久。 当年,我和花子进广东同一家合资制鞋工厂,工厂只做外贸订单,生产的鞋 子全都运往国外。每年下订单的都是固定客户,所以在短短几个月时间之内,我 对五角星的converse、弯钩状的nike、两面菱形交叠的意大利lotto 等国际品牌 运动鞋的熟悉程度,不下于一名酷爱国际运动鞋品牌的超级鞋迷。因为我每天除 了完成核对生产数据的工作,就是夹着厚厚的配料表到各车间熟悉制鞋流程。 花子是针车车间助理,她对工作兴趣不大,但是新环境让她重新活力焕发。 工厂里大部分是年轻人,打工者多来自经济不发达的山区,像我和花子这样的高 中毕业生算是有文化的职员,大学生廖若晨星。被围墙封闭的厂区很大,厂门口 高大的铁门旁日夜有保安值班。厂区里职工宿舍、餐厅、医务室、便利店、理发 店、牌球活动室、蓝球场五脏俱全,短期职能培训、周末的露天舞会和文艺比赛, 让我们感到眼花缭乱。如果不是有台湾职员与大陆职员之间鲜明的待遇反差和偶 尔听到某漂亮打工妹自愿被包养或代人生子传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工厂式 乌托邦。这里的年轻人除了必须的工作,热衷于对异性的追逐。单纯活泼的新人 花子,成为被关注的对象。 而我,眼花缭乱之后,还未来得及考虑高考前逃之夭夭对我人生造成的重大 影响。我遵守对苏铭许下的诺言,每星期给他写信,而期待他的回信也成了我枯 燥生活的潜动力。花子与我同住一个寝室,但我们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常常我 睡下时,她还未回寝室,而当我起床时,她还在抓紧早餐前的最后几分钟酣睡。 有一天,她带我去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也来自梅城,据说有中专毕业 文凭,梅城的正式工作不要了,偏偏整天守在工作台前,翻弄一堆又一堆的鞋底, 给每一只鞋底配成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重复着他手中机械的动作,无精 打采,心不在蔫。 我第一眼,便对他产生无法遏制的极度失望,这种情绪同样影响到我对花子 的感情。我对花子的了解建立在同窗基础上,离开学校的背景,两人的和谐关系 出现了不可避免的裂痕。个性差异在境遇的不断变化之中,越来越明显,就像有 人愿意随波逐流,而有的人却想坚守信念。也许花子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摆脱 从前生活的阴影,摆脱强加给她的婚姻,一旦冲出樊笼,站在汹涌的人流里,立 即失去方向。她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新的诱惑在向她召唤。 花子情感重心的转移,造成了我的孤立,潮水般涌来的肤浅而粗俗情感里, 我显得多么不合时宜。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花子,她也从未想过真正来 了解我。她恪骨铭心的爱恋以及伤痛,被另一个男人一下子抹得不留下丁点痕迹, 对我反倒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我把花子从给苏铭的信里漏掉,像剔除谷物里的稗 类,令我愤怒和失望的愚蠢的人,我决定让花子从我与苏铭的生活中慢慢消失。 花子似乎什么也没察觉,也许是从来没有认真想一想我与她的友谊是怎么回 事,她由一名失恋少女很快转变成恋爱中的打工妹。黄昏时分,我独自去门外的 柏油马路上散步,经过厂门前活动区域内的一对对恋人。他们都同样有着年轻的 身体和简单的欲望,看不见背井离乡的哀愁,像圈养的家禽一样啄食着爱情。花 子和她的恋人,就坐在那些人中间,偎在中专生怀里。我散完步回来,她们还在 长青柏的阴影里接吻,夜晚似乎能够使他们的亲吻和抚摸得以像花坛里的长青柏 一样四季长青。我从那贪恋欢愉的肉体上,看到一个女人骨子里的卑贱和自我放 逐。 我知道,我与花子之间,很快便会无话可说。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转身离开。 我忘记跟她提到苏铭,她难道不知道苏铭已经离开,也许,他们早已互相遗 忘了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