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间 出来之前,梅孝先已经告诉我,梅城一中即将迁往火车站附近,新一中占地 五百多亩,气势非凡,旧一中将卖给一座私立贵族小学。学校一迁走,梅城一中 将真的与我毫不相干。 阳光有点刺得人抬不起头来,我站在那扇银色大门前,踌躇不前,门像一把 侧立的刀,我茫然踩于刀刃之上。 从我站的位置望进去,只能看到自行车棚和一小块狭长的跑道,长焦镜头背 景,含混粗糙。焦点是那些穿校服的学生们,他们从门里涌出来,迈着轻快的脚 步,配合自行车钢圈滚动的节奏。然后,他们的球鞋擦过地面,划出优美的弧形, 像鸟儿一样张开翅膀,飞向不同的方向。他们让我想起过去,我也拥有过一辆红 色自行车,艳丽无比的涂漆层,不像父亲那辆骑了十几年老叫驴般的永久牌。梅 青的自行车同我的一模一样,我们俩的车停放在一起,在学校的自行车棚里头碰 头脚并脚,像对双胞胎。我的过去一如现在的他们,轻轻松松便能在路上飞起来, 快乐来得毫不费力。 从前的铁门已经换成银色漂亮的自动栅门,守传达的人再也不用一听到下课 铃声,就匆匆忙忙跑出来搬开那扇沉重的铁门,然后守在旁边,等着学生们都走 完了再锁上。他只要按下一个按钮,这扇门就可以温顺地关上或打开,甚至可以 屁股都不用挪一下,精确到门能打开的任意值。以往,我每一次经过这道门,都 闪过进去看看的念头,但是我只能远远地胆怯地往那里面看上一眼,不由自主地 匆匆离开。这已变得陌生的建筑物,嘲笑地、蔑视地、含着某种暧昧意味地俯视 我。我只能假装与它毫无瓜葛,溜过去连回望的勇气都没有。 这扇门始终堵在我心里,从未离开,像一把刀,切断含糊不清的可能性,立 场鲜明。它戒备我这样身份可疑的游荡者。然而我必须越过它,可以混在那些学 生当中,也可以装出大摇大摆跨进自家门槛的样子。 守传达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中年女人,我向她打听李云洛老师的家,她看 看我,又看看我手中提的东西,拍着手中的瓜子皮,满脸茫然。我补充说李老师 大概六七十岁,应该早就已从学校退休,以前教语文课。长着一双手术失败的双 眼皮的胖大姐,尽管不能为我排忧解难,但出人意料地热情,她说,你要是没其 他事,就坐在这儿等一会,我男人去食堂打饭马上就回来。传达室有点闷热,我 谢过她,拣了张小方凳坐在门口。我这样很有可能碰到徐一鸣,因为短短五分钟 之内从门口经过的人里,我发现有一位教过我们班英语课。胖大姐对进出的人都 似乎了如指掌,她叫那一位高大微胖头发稀薄的面熟者马老师,我想起他的名字 叫马焕然,有点好色,女生都不爱搭理他。马焕然跟她搭话时很留意地瞟了我一 眼,我装作没看到。我对胖大姐说,梅城一中好像换了进了不少年轻新老师。说 完又有点后悔,还好胖大姐正拖着大蒲扇与一只指甲盖大的饭蝇斗智斗勇,顾不 上推敲我话里面的蹊跷。她问我与要找的人的关系时,我告诉她是受朋友之托。 她男人终于出现了,手里端着两个搪瓷饭盆,满头大汗,同样面生得很。胖 大姐重复了一遍我要找人的话,她男人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慢悠悠地说,李元洛? 一中没有叫李元洛的语文老师。退休教师里面有没有这个人,不是蛮清楚,房子 不够住,现在一中有很多老师都在校外买了商品房,还有些搬到了一中新校区那 边。他满脸狐疑地打量了我很久,最后终于谨慎地问我,李老师家还有什么人? 我说,有个儿子,叫苏铭,开广告公司的。 夫妻俩迅速对望一眼,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准确报出我所要找的地址,在 他们打算再次开口之前,我匆匆道谢,逃也似地离去。我不愿意听这些陌生人口 中谈论苏铭,就像害怕自己新买的衣服被街头乞儿弄上黑手印。 走进两边栽满白杨树的林荫道、经过只开花从未见过果实的樱桃树、边缘带 硬刺的剑兰和花瓣有毒性的夹竹桃,它们葱翠浓郁,生机盎然,令人无法辨别出 当年的旧影,其崭新与我记忆中的情形竟然毫不相干。十来年的变化,这学校虽 然仍保留着从前的格局,却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而我白白地为那已经不在的校 园做了若干次心理斗争。操场看台之间类似于城楼的颁奖台,掩盖不住生硬丑陋 的窘态,亚运会那年竖起的五环雕塑,曾经那样艳丽,那样光芒四射,现在却丑 而老朽。 藏匿在颁奖台后面的几栋老的教师宿舍楼,因此显得更加萎琐陈旧,龟缩于 一角。新生的绿树红花年复一年地更加茁壮,粗糙而模型化的现代建筑戴着死亡 的枷锁,年复一年接近毁灭。人们安居于死,奔忙于生,原来死比生更容易被人 坦然接受。 时光已经无情地将我从这里驱逐,我只能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去,避开许多青 涩细节。我不甚清晰自己的目的,但我必须走进那栋楼房,为我粗糙少年留下的 荒疏记忆,找出那扇窗的方向。所有的窗口都以同样的姿式瞭望着天空,所有的 阳台都摆满了同样颜色的植物,暮色之后,所有的房子里都将亮起色泽浑浊的灯 光。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那部银灰色翻盖式诺基亚手机冷冰冰地暗 示着它的存在。 站在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里,我恍惚觉得十多年前,曾经来过这里。 面前的这位老人,比想象中的更加苍老。他皱纹里的木讷,疑虑不安的眼光, 毫不掩饰对我的抵触。他的沉默令我不由得对自己的贸然到访产生动摇。他转身 慢慢往回走,我轻轻关上他背后的门。。 屋子里非常暗,厨房里有微弱的光影,伴着哗哗的水声。水声嘎然而止,一 个女人从厨房里探出来半个身子,像个巨大的疑问号。我尴尬地站在那里,面对 着那个略显仓促的女人,“您是苏阿姨?”她低了低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房子里,飘浮着油烟气,简单的组合家具和盖着印花布面的单人木沙发, 红漆驳落的地板,提醒我,我所站立的位置,正是我想找到的地方。现在,它更 加破旧了,黯淡了,悲哀若有若无,让人心生寒意。 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手中攥着一条青布围裙。她说,我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 我们家没人买保险,很显然,她把我当成了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她的手指刺眼地 白,因为用力,鼓出的经脉顺着手背向关节爬升。我笑了笑说,您是苏铭的母亲? 她没有回答。我偷偷地打量他们,他们也暗地里打量我。我注意到靠墙边五屉柜 上不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张老照片,美丽的母亲在显眼的位置里微笑,注视着她 若干年后的生活。十来岁的少年和略小点的女孩,一左一右紧靠着她,少年是苏 铭,眉眼间的气质没有改变,女孩侧着脸,头微仰,冷冷地看着镜头,一副挑衅 的倔强神情。画面的右边,也就是苏铭的左边,站着第四个人,那个男人努力张 大嘴,笑容由于光线不足恰恰暴露出性格的软弱,他尽量靠边站着,有意无意间 让身边的三个人形成一个整体。这个男人变成眼前头发稀疏的小老头,坐在苏阿 姨身边。这个气质不俗的女人,脸色苍白,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明显,然而有她身 边的男人陪衬,仍然显得年轻。 由于是黑白照片,光线又不太好,照片给人的错觉,仿佛那里面的人都消失 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又仿佛他们要从那遥远的年代里走出来。我猜想小女孩一 定是苏铭的妹妹,我的目光接触到她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感觉有些异样, 特别是那眼神,似乎竟是诡异,她身上似乎有种与其他人不同的神秘,却又说不 出来。 苏铭的家人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心里慌乱起来,迅速又看了一眼柜上的相 架,苏铭年少得让人感到无法驱逐的疏离。我不得不提起苏铭,自我介绍说,我 是苏铭的同学,刚从外地回来……提到苏铭的名字时,我扭头看了看旁边紧闭着 的一扇房门,像是怕惊醒了沉睡中的某个人。苏铭站在母亲身后,居高临下,注 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的脸那样陌生地年轻着,神色忧郁,却生机勃勃,含着嘲 笑。 来之前,设想与他们之间的对话时,我多次用到“曾经”两个字,这两个字 强调已经逝去的时间,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曾经与现在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 的黑洞。这个黑洞吞噬了一切语言和声音。我与某人之间的所有联系只能以曾经 这种时态来进行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他,我所想弥补而做出的一切行 为都显得那样荒诞可笑。 我甚至开始后悔来到这里。 我几乎听见了围裙被那只苍白的手攥紧之后发出的碎裂声。 他们沉默地盯住黑暗中的某处,似乎艰难地试图将那黑暗塞进别处而又不得 而终。光明处的阴影似乎将我眼前的一切吞没进去,只留下空洞和冰冷的墙壁, 一个空房子,一个被置于荒野的游荡者——我这个陌生人。 我无助地望着苏铭的脸,他嘴角的嘲笑加深了。我的脊背发凉,在冰一样的 沉默里禁不住轻微地哆嗦起来。 苏铭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跟你说起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我说,苏姨,对不起,我只是想来看看,您可以叫我梅红。 梅——红——母亲用她深陷的大眼窝盯住我,也许儿子的大部分朋友她都是 知道的。——你过来,她的语气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冷淡,或许还带着点慈爱,这 慈爱让我心生感激。 她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书架,一张写字桌,一张有 靠背的木椅。没有多余的东西,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搭着几件衣服。 书桌上凌乱地放着几本书和一些资料。她说,这是沛沛住过的房间,他的东西都 烧掉了,就留了几本书。 书架不大,里面的书摆放得有点拥挤。几本大部头的历史小说、人物传记, 几本普及类的文学名著,更多的是各类高中课本和课外辅导资料,剩下的是与设 计有关的专业书籍和画册。在那些书中间,我发现了台湾作家李敖的《独白下的 传统》,它被塞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扫了一眼书桌上的书,是几本应届生的高考复习资料。有一扇窗户是打开 的,湿热的风吹进来,房间里有点躁热。我猜想这房间里一直是住着人的,应该 是一个正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在学校里,学生借住在老师家里是常有的事情。 本属于苏铭的空间正在一点点消失,被取代被抹去。当一个人消失,与现实世界 联系的脐带被彻底剪断,首先失去的是空间的位置,其次便是时间。苏铭即使偶 尔从别人的回忆里活过来,也是昙花一现式的。时间的力量过于强大,可以消磨 掉一切记忆,包括父母亲人的。最后,他变成一个代表人名的符号。没有人再能 想起关于他的一切。 关于这一点,是我后来见到梅城老同学时想到的。此前,我一直无法真正感 觉到苏铭已经死去,我仍然觉得只是与他的一次错过而已。他行走在遥远的我所 不知的异乡,就像一件我钟爱的小首饰,在杂乱无章和颠沛的生活里不断消失一 段时间,某天从某个角落里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总会重逢。纵使有一天, 它再也不见,我已习惯于这种失而复得的平淡,习惯于若有若无的期待与怀念, 坚信它仍存在于我看不见的某个地方,生活在继续。苏铭的死没有让我感受到切 肤之痛,也许辗转不安的生活让我早已经丧失掉感受痛苦的能力,既使偶尔伴随 着情欲的思念也不能让我流下眼泪。原来,自从我们从彼此生活中消失的那一刻 起,便注定了我,只能像怀念逝者一样永生怀念活着的苏铭,这种怀念一如既往, 并不因为他的死而有所改变。我与苏铭之间,也仅剩下这一点怀念而已。 也正是在苏铭的墓前,我明白了为何会提出看看他的房间。那是我希望寻找 到一些往昔熟悉的痕迹,用这将我们紧密相联的痕迹,对那个巨大的黑洞做一点 弥补。或许生命的痕迹遭到抹灭时总会漏掉点什么,而那被遗漏的恰好可以使我 摆脱梦境一般的现实生活。 后来我拿走了那本《独白下的传统》以留做纪念。我对自己说,沛沛会同意 的,他一定不会拒绝他最好的朋友。 人们叫我方方,梅小姐,或者黄小姐,除了苏铭,很少人知道我曾经叫梅红, 就如只有我知道沛沛其实是苏铭的小名.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