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往世 盒子盖得很严实,我找了尖硬的工具才打开它,里面是一些信件和两本蓝色 封皮的笔记本。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苏铭的私人物品,苏铭的母亲自然打开 过这个盒子,清楚里面是什么,她把这个盒子给了我。 陌生的笔记本,一本作日记之用。第一篇写于1993年3 月22日,大部分篇目 没有标明日期,内容多是学生时代的琐事杂记,青春期的无端忧伤,读来索然无 味。写日记的人,心境必是极端消沉颓废,虽时隔多年,那些陈旧笔墨间的阴雨 绵绵和乌云厚重仍扑面而来。另一个笔记本上,全是零散的句子,一种奇特的对 话式文体,又像某个人思维恍惚时的絮语,内容简单琐碎,没有人名,因此仿佛 交谈者是虚构的,只有“我”和“你”存在。 然而,其中的喜怒哀乐,既使是争执,也如此默契,一如《红楼梦》里黛玉 与宝玉式的拌嘴,内人不自知,外人竟看明白了究竟。 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慢慢涌上来,使我的四肢阵阵酸痛。当翻开其中一 页,书页里夹着一张寸照,照片上的长发少女与我相互对视,我不得不承认,在 上面留下字迹的人,就是当年的我和苏铭。而我,同时也是那本日记的主人。 人生是转眼之间的物是人非,当年的我,长发过肩,中分剩着整齐的刘海儿, 别着黑色发夹,抿起嘴,笑容却是稚气干净的,就像相片上两种截然分明的黑和 白。我似乎能听见她身体里生长的声音,闻见风拂过她的发时清新的气息。她在 人海里与我交错而过,仿佛是我曾经孕育过的一个已经遗去的孩子。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能够牢牢记住某一句话某个表情,却往往记不住 一个简单的过程。或许,与强大而飞速流动的时光相比,人们更加乐意留住那些 与时间无关的微粒。我的日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那张照片,拍于何时何地, 如何变成苏铭私人物品的来龙去脉,印象全无。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过去在这里慢慢苏醒过来。 我和苏铭真正相识,应该在高中二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有一天晚自习后照例 熄灯,教室里还留有因各种理由没有离去的学生。黑暗突然而至,落幕一般,然 后一圈圈烛光将幕布摇荡开去,我抬起头,看到坐在前面的一位男生,手里拿着 白蜡烛向我走过来。在荡漾的柔光中,他的脸是金色的,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眼睛长而亮,略显忧郁又似饱含深情,眉骨高高的,在眼窝上与高而挺拔的鼻梁 之间投下阴影。双唇棱角分明,嘴角略向上翘,弧度优美。 他就是苏铭,班上女生早就暗地里议论过美少年,我怎想到男子也会有那样 的美,甚至他脸上金色柔软的茸毛也美得飘逸。他借我的烛火点燃蜡烛后,微笑 致谢,然后用手拨开垂于眼角的一绺头发,慢慢向回走。我已经无法回忆他走向 我的那一瞬间,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我不过一下子记住了他的美,还有从那 美中隐隐流露出的郁郁寡欢。 就在我站在苏铭的母亲面前,仰起脸方能看到那张苏铭站立的全家福时,我 发现自己多年来,一直耽于对少年之美的幻觉之中,从而将那美无形地衍生出更 丰厚的意象,将真实的苏铭反而晾在一边。全家福里的苏铭,离别多年的苏铭, 原没有我记忆中的那样完美无瑕,他不过是尘世间一名普通的大男孩,比一般人 多了些俊美和忧郁气质。 我亦想不起,我们之间,是谁先找谁搭的讪,谁先留意到谁,怎样增加到频 繁的接触,只记得后来,他的座位调整了,坐在我身后,我的同桌不在时,他便 坐在前面。命运之神已经让他坐在那里,让我每天看着他走过我身边,让他每天 看见我的背影。我偶尔从课堂上走神想起身后的目光,脖子便无缘无故地酸痛。 我与他的性格极其相似:内向、不善表达、极度敏感。正由于这种相似,书写这 种交流方式成为最佳选择。我们像两个孤独的失语者,在文字里寻找温暖,在无 声之中得到共鸣。我惊奇地发觉,自己在纸上的表达能力,比口头语言表达得更 准确轻松,随着习惯于书写,我的沉默也让其他人越来越难以理解。 我隐隐约约记得,与父亲的隔膜的产生正是在我与苏铭开始交往期间,或者 更早。我已经毫无来由地,很久不与父亲说话,甚至于不再开口叫他父亲。 我的父亲前半生是个小有作为的农民,后半生是个小私营业主。他认识许多 形形色色的人,也有几个一辈子相熟要好的朋友。他那些朋友常常上家里做客, 有客的时候,我便躲进自己房间里,但是往往母亲又总在厨房里叫我,只得低了 头飞快地穿过堂屋里正在高谈阔论的男人们,像有怪物在背后撵我。我从来不去 看那些人的面目形状,有的客人见了我,停下话头,父亲便轻声笑,一副又得意 又不屑一顾的口吻,我的小女儿。好像我是他哪天从街上得来的一件新鲜又便宜 的东西。接着他指着那些人让我叫,不等他们说话,我早就人影不见,僵硬而仓 皇的笑容却还粘在脸上。父亲有客人的日子,通常也是我最难捱的日子,给客人 筛茶是梅青和母亲的事,我犹自困在一角像一个蹑手蹑脚的小贼。 父亲从梅孝先那里初尝了为人父的喜悦,从梅青那里得到为人父的骄傲。梅 青自小生得白净可爱,行为敦厚,人见人夸。父亲的幸福生活止于梅青,应该达 到他青年时期的巅峰。父亲是不会以我为骄傲的,我从小就是个不会讨人喜欢的 小孩,之所以能够降临人世,纯属意外,生下来黑而瘦小,全身皱巴巴如怪物一 样的梅红,给父亲的幸福意外地抹下一道黑黑的手掌印。用梅家女人们的说法, 我是条漏网之鱼,父亲出于怜悯之心最后收留了我。 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没有奶水,买不起红糖,只能用粘鞋底的糨糊来 填饱我的肚子,我所能采取的抗议方式便是不知疲倦地啼哭,直到哭得声嘶力竭 疲惫睡去。父亲对我的无赖行径不理不睬,也不允许他人干涉(我一直怀疑,父 亲对我这种放任自由的态度,一直延续到我离开梅城)。 从记事开始,我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装出天真烂漫的神情,一遍遍向梅家 大院的女人们,追问孩童往事,勾起她们所有有关的回忆。她们无数次地重复叙 述之后,总是籍着那些细节对我日后的品性加以总结,她们从我的啼哭中看出我 性格中略带偏执和神经质的不良端倪,从我的黑瘦好动中判断我工于心计狡猾善 变,她们从不忌讳当着我的面,赞扬梅青的敦厚文静和白净肤色。在她们眼里, 我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孩,她们忽略了我的记忆,也培养了我的极端敏感,在 梅家大院,梅红的存在,也许就是为了衬托梅青这朵红色花朵。 1988年秋天,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在破旧的集体宿舍里,拥有只属于我的 独立生活。父亲办完住宿手续后,我口袋里揣着一沓厚厚的餐票,从窗框上的油 漆像一片片肮脏的指甲盖般卷起的窗户里,看着父亲踩着自行车离去,头也不回。 我执意选择寄宿生活,那是我离开梅家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巧妙地抓住时 机,从此迈开了告别梅城的第一步。回想从前的种种,还是从孩童时,我看待这 个世界的眼光就已悲观颓废,天空总是灰暗无光,父亲忙碌而表情生硬,我们几 乎从不交谈。他无暇察觉到我隐秘的目的,虽然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从不缺 乏缜密的心机,但他似乎从来没想过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当成对手。而我却从 学会思考开始,一直将他作为我假想中的较量对手。我自以为从梅家女人们的闲 聊中,发现了一个事实真相。因此,我很容易就想起那个在摇窝里哭得青筋暴露 的婴儿,不免悲从中来。 而当我独来独往于寝室与教室之间,巨大的孤独和被遗弃的自卑感潜移默化, 将我慢慢吞噬。 我在父亲眼里越来越孤僻,而他在我眼里,除了是父亲,更重要的是,他是 个成年男人。异性对我来说,像一堵墙,跨越不过,只能退缩。不知从何时起, 我开始像避开其他陌生男人一样躲避父亲,不愿见他,一面心里又怀着对他的怨 恨。父亲其实是个健谈的人,但见了我也无话可说,或者说不到两句便生龃龊, 我的不善表达和倔强,每逢此时,特别刺眼,如同他面对的是一个长着坚硬的角 正准备投入决斗的人,结果每次都各自扭头而去。多年的漂泊他乡,未能改善这 种淡漠的父女关系,先前的怨恨搀杂了更多五味俱全,积沉在心底,长成一柄钝 硬的凶器,时时硌得人万念俱灰。 我一身风尘随梅孝先踏进家门时,父亲正在院子里浇花,我原本心里是喜悦 的,见了抬起头平静地望着我的父亲,那喜悦不自觉黯然失色,淡淡地叫了他一 声,就笔直进了屋。梅青和母亲正在堂屋里收拾花样繁杂的布料,地上放着梅青 出嫁准备装衣裳被单的几只大皮箱。 原来,世间的繁华都是做给人看的,内心的快乐无比脆弱,既使是一场喜气 逼人的婚礼也不能挽救回来。我回到了梅城,也回到过去,梅城像一口井,把我 吸入回令人窒息的内部。我的那些残存于世的日记,那些以为早已消失的信件, 也意外地出现在我手边,被一一重头翻阅,它们向我展示过去的某一部分,触目 惊心地真实着,又恍若隔了前生往世。前生往世的男女,原是没想过这种被人回 望被人窥探的情节。 我注意到谈话记录,中间有几页被撕掉,线缝处还有未撕干净的纸屑,那残 留的纸屑像几片丢失了秘密之眼的钥匙。它令所有交谈索然无味,也令人心生怅 惘。我不想重现这些树叶儿一般繁密而平淡,思维如琴键一般跳跃的交谈句子, 这也许是我唯一可独享的传奇。无意识之中,我抓起梳妆台上的笔,在其中一页 写下:上天给了我一份意外的礼物,可我已经再也看不到那个留下礼物的人。 这样的句子真令人感到绝望,我的青春年华,是怎样一个顾影自怜者的病态 青春。 盒子里的十封信,第一封信写自1994年4 月23日,最后一封是1995年5 月底。 每封信开头,称收信人为沛沛,落款梅红或者大写的M 。整整一年时间,恰好是 我初次离开梅城在南方工厂里的那段日子。 苏铭独自一人承受着我漫无边际的愁绪郁结,真难以置信,一个人的心灵里 怎么会有那么多细腻的呻吟,即便现在的我看来,也不堪重负。或者,我以为我 们之间,有太多相似,因此,我把他当成了自己,而他是否曾把我当作一面镜子, 从镜子里又看到了些什么? 两性之间的相互吸引,并非有关爱情,有时候仅因为同样的情绪,或者陷入 同样的困境。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注定我和他一样沉默抑郁, 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像两只同时掉落水中的蚂蚁,突然发现对方就是那根救命的 稻草,而实际上,我们俩人都未曾看清楚,我们只是两只处境相似的蚂蚁。 梅家大院的夜晚有点闷湿,我站起来,打开所有的窗户,然后站在窗口吸了 支烟,深蓝色的烟雾钻过纱窗,立即与夜气融为一体。楼下堂屋和厨房里还有灯 光,间或飘来一两句说话声,忙碌的人依然兴致勃勃地忙碌着,并不来打扰我这 个远归的人。我细细倾听了片刻,仍回到床上,随意翻了翻一同带回来的《独白 下的传统》。没想到里面的卡片还在,很任意地夹在书页里。卡片上写有苏铭继 父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他继父并不叫李元洛,而是叫李宗维。我对他继父名字 的印象,最初也就来自于这张夹在书中的小卡片。 《独白下的传统》是我高中时期读过的,体裁和内容都很独特的闲书,读的 时候觉得新鲜有趣,现在已完全不记得写的是什么,只记住了书的作者,那个叫 李敖的家伙,居然敢开篇写“五百年来,中国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李敖、李敖、 李敖”。苏铭对他极为祟拜,所以他特意拿了他继父的书来送给我读,而不愿把 它借给其他任何人看一眼。记得与苏铭谈起李敖的狂妄、倨傲和天马行空时,还 将他与《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周伯通和桃花岛主黄药师做过一番比较。 年少无知的青春,可炫耀的东西实在不多。我与苏铭谈论李敖时,多多少少 都获得了一种虚荣心的满足,仿佛就是那个人让我们与众不同,可以高人一筹。 很多年以后,同样一个李敖,在复旦大学进行过一场演讲。当时因为一位同 行的邀请,我也去凑了一回热闹。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已经是位70岁 的台湾老人,虽然眼睛里依然还保留着孤傲狷狂的气质,但年华已去。演讲厅座 无虚席,无法进入会场的学生在楼外不停地喊着“敖哥,敖哥”,那种场景不由 得令我想起十几年前,那时,我和苏铭远比那些楼外的学生们还要年轻。后来又 读了胡茵梦写与李敖之间的故事,才知道,越才华横溢的人,越刁钻古怪,性格 里潜伏着越多世人无法理解的癖好,即使一段普通的感情也会被弄得风波迭起, 支离破碎。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