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梅青的婚礼如期举行,门廊下红灯笼挂起,大红的喜字迎风招摇。麻将的碰 撞与人来人往,哗声一片,我端着茶盅走过院子,意外看见林丰。他端坐一方, 手肘支着牌桌,手里握着麻将牌。那是一个恰当的位置,正如一颗“红中”或 “东风”混在一堆噼里啪啦的麻将子里。他隔着许多耽于玩乐的人,淡淡地叫我 梅方,无惊无喜,似乎我们是经常见面的。我是讨厌观牌的人,并且对无处不在 的麻将声早就厌恶之极,可梅城到处都是坐在麻将桌旁的人,生活像遭到了劫持, 被牢牢地绑在桌子腿上。没有人躲得过,包括我的父辈们。我讪讪地笑着回应, 想走过去看一会儿,装出感兴趣的样子,脚下却像生着不能调整方向的滑轮,径 直擦身而过。那种场合之中,我愈发像只孤魂野鬼。 我是回到梅城的新生命,怀里揣着希望,到处寻找已经消失的过去,明知道 是徒劳一场,而又不愿意与崭新的故乡发生感情,结果只能像一个异乡客,处在 陌生的境地里,与过去和未来同时割断联系。我就是那个异乡客,被排斥在梅城 的时间之外,因此穿着一件古怪的长袍,感觉到深深的孤独。林丰坐在梅城的人 们之中,坐得非常安稳,他熟练地笑,熟练地说话,熟练地砌好手中的牌,也熟 练地将钱包掏出来。他丢掉如花似玉的中学时代,就如捻死一只吸血的蚤子,他 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婚礼上,抡起恰如其分的榔头再给予我重重的一击。 我在梅青房里看她新置的衣裳和礼服,她拿出影楼里拍的结婚照,指给我认 识未曾谋面的新郎,我说了几句恭维的话,祝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穿白西 装脖子上系着僵硬领结的新郎,又黑又胖,满脸幸福状,拥着梅青,更加衬出她 的花容月貌。对这个今后必称为姐夫的男人,我毫无好感,可有什么关系呢,又 不必我去喜欢。梅青喜不喜欢呢,想必是喜欢的,不然何以跟他结婚,她稳重的 神情和谈话里,却一点不透露她对他的爱与憎,也没有即将离家的不舍与不安。 她把她的感情收拾得好好的,条理分明,井然有序,倒令我觉得自己是个可笑之 人。 她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时,我感到惊讶,因为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谈及自己 的感情生活,不问及我,我也不提起,面对这种依赖着血缘维系一生的姐妹关系, 两人似乎均有点无可奈何。我说,结了婚未必好,不然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离婚 的人。话刚说出口,马上后悔起来,连忙解释,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里孤老 终身,婚姻对我未必适合。当然,你跟我不一样的。梅青仍然不急不慢地整理她 的东西,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说你们班林丰去年结婚请了我,我替你上了人 情钱,他今天要来的。我说,我看到他了。她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可惜,苏 铭死了。听到死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不知怎么,我心里猛然一阵揪心的疼痛,像 被人对准胸口打了一拳,正翻着的相册也差点失手掉落,我起身环顾身后,除了 我和梅青,房间里再无第三个人。 梅青是见过苏铭的,有一年暑假,苏铭曾来梅家大院找我。那时,我即将从 工厂回来,苏铭带了一大撂大学招生简章来。父亲很客气地请他在堂屋里坐着, 梅青给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铁观音。父亲与苏铭还有梅青把那些印刷精美的纸一张 张地打开、研究,反复地讨论。随后,两个男人有过为时不短的低声交谈,梅青 在厨房帮助母亲准备晚饭。梅青回到堂屋的时候,他们正在下一盘看样子很费脑 力的象棋,我从来都不知道苏铭会下棋,梅青说,棋下得还勉强。梅青还未出嫁 前的一年春节,一个追求梅青的年轻人提着礼物来拜访父亲,父亲也与他下过棋, 春节过后,戴眼镜的年轻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家里。 晚饭的餐桌上很丰盛,母亲口中对苏铭说着“不要客气”时,脸上保持着她 特有的矜持。晚霞如海浪一般徐徐撤回深海,苏铭从梅家告别,梅青陪他走过村 前绿树成荫的曲折小路。 苏铭给梅家的人都留下深刻印象,特别是母亲,几天前她为梅青收拾箱笼时 说,性格也柔和啊,那真是一个很俊美的孩子。口气里带着遗憾。可我还记着多 年前,她流露着不满毫无怜惜地对我挑剔他,这孩子,怎么像只锯不开嘴的闷葫 芦。母亲的话,被我理解为一种暗示和警告,也表明某种态度。尽管在我看来, 在我和苏铭的交往上,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有着杞人忧天式的顾虑。 那次惟一与梅家的接触,苏铭轻描淡写地提到过,不知当初出于何种原因, 我没有追问下去,也一直没向梅青打听,关于苏铭唯一一次与梅家的接触,我只 能在苏铭的基础上加以想象。苏铭的来访,除了父亲,梅青是唯一的知情者,以 及后来苏铭的生活,她也比我了解得更多,她始终忠实地生活在梅城,熟悉梅城 的一切,却与我疏远。 梅青只比我大一岁,我与她一起长大,一同进幼儿园,又就读于同一所小学、 初中和高中,几乎如影随形,这样日日相伴的熟悉,连旁人都会觉得厌倦。我曾 经认为,我比了解自己更了解梅青。看来我是错的,从来都不动声色,对一切冷 眼旁观又柔顺的梅青,或许才是真正的清醒者,她看透了我,我却并不了解她。 我回到院子里,林丰已经不在那里,客人也渐渐散去。 第二天清晨,迎亲的人接走了梅青,她的房间空了,变成客房。在此之前, 我从前住过的房间一直空着,成为母亲堆放棉被衣物的储藏间。吃饭时,我身边 的那把椅子也空起来,母亲想搬到一旁,父亲慢吞吞地说,算了吧,空就让它空 着。那把椅子就一直呆在原来的位置上。梅孝先和他大着肚子的妻子相视一笑, 没有做声。我立即明白,过不了多久,梅家马上会有新成员来填补梅青制造的空 缺。而我的空位上,不早就坐上梅家的长媳了吗。这世上的一切位置,从来都不 会无缘无故地空着,就像泉眼里源源不断冒出来的水,流失又充满,生生不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