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认 就在宗泽向老东北帮慷慨陈词之际,帮中突然传来一人惊呼:“大当家快看, 雷崇九跑了!” 大当家循着手指方向望去,黑鹰寨的后山坡上,一队人马蜿蜒而上,正向山林 深处挺进。雷崇九那标志性的狼头帽是如此打眼,白森森的狼牙在晨曦中闪着金晃 晃的光芒。老东北帮顿时慌了神。大当家急忙展开双臂喝道:“大家不要乱!” 宗泽没有回头。他脸上仍保持着惯有的冷静与沉着,坚定地注视着大当家,期 待着他的理解与支持。 大当家方知中了对方缓兵之计,忿忿不平地道:“洪长官,你同我讲了这半天 废话,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放走雷崇九。你这么做,对我很不公平!” 宗泽凛然道:“雷崇九宁死不屈服于日本人,就算他不肯归顺于我,我也决计 不能让他死在你手中!其实我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你若自此同日本人一刀两断, 就算你也不肯接受整编,我也一样不会为难你。” 大当家脸上的肌肉微微搐动着,将他内心的挣扎完完全全昭示出来。 宗泽估摸着这一刻,雷崇九他们应该已然平安撤出,心下释然了许多。他提气 朗声道:“大当家,今日你终归要白走一趟了!山水有相逢,今日你放了雷崇九一 马,日后必有回报!洪某再此先谢过了!” 忽然“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长空,在山谷中绵绵回荡。宗泽被击得后退 一步,他下意识低下头去,右胸膛已然穿了个大洞,鲜血迅速向外弥漫,扩张,剧 痛方才袭来。“你……”他趔趔趄趄,努力想站稳脚跟,最终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动了山上的人。雷崇九仓促转身,一眼望见宗泽倒下的 身影,不禁发出凄厉而绝望的狂呼:“哥哥~~!” 寒风在耳边呼啸,泪水在眼角飞扬,他脑中一片空白,发疯般从山坡上直冲下 来,向着宗泽飞奔而去。 大当家登时傻眼了。待他反应过来,急忙喝道:“是谁?谁开的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承认。 大当家气得跺脚大骂道:“谁开的枪?给老子站出来!老子还没出声呢!谁他 娘的吃了豹子胆,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玩阴的?!” 忽有一人大喊道:“大当家,有人跑了!” 大当家急忙命令道:“给老子追!就算他跑到天边去,也要给老子追回来!” 一队帮众立即追赶过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趴下!”众人不知其意, 却不敢不从,当下匍匐在地。雷崇九已赶了过来,操起大当家手中的“三八大盖”, 举枪,瞄准,射击,只在瞬间,一气呵成。枪声响起,那人应声扑倒在地,不动了。 众人这才赶上前去,用脚将此人掀过来一瞧,面孔很是陌生,竟不是帮中兄弟。 大当家急忙向雷崇九解释:“九哥,你听到了,这个人,不是咱老东北帮的人!” 雷崇九将长枪扔还给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他是日本人。” “日本人?!”大当家又惊又急,正要问个究竟,雷崇九却径自向着宗泽走去。 他缓缓伏下身,将胳膊伸进宗泽的脖子下面,轻轻将他抽起,抱在自己怀中。 宗泽气若游丝,微翕着双眼,口中喃喃不绝地唤着:“胜男……胜男……” 雷崇九轻按着他的伤口,早已泪如雨下:“哥哥!我是胜男……我就是胜男… …” 雷崇九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再也听不到往日的阴鸷与冷傲,而今哽咽如莺,温 婉如水,分明是个女人在哭泣。 豆大的泪珠从宗泽眼角迸出。他缓缓睁开眼,望向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努力挤 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地道:“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你怎么知道……”胜男满脸惊讶。 他忍着痛楚,努力抬起胳膊,轻抚着她的脸庞,柔声道:“胜男,还记得吗, 很多年以前,我就同你讲过,我若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还怎么做你哥哥……你 以为毁掉了嗓子我就会认不出你吗……不会,永远都不会。”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胜男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唇上,不住地 亲吻。她脸上如今都是硬茬茬的假胡须,摸在手上一定不舒服。 宗泽深情凝视着她,细细抚去她眼角若隐若现的眼纹,脸上绽放出微笑:“你 不肯认我,自有你的道理。我说过不会再勉强你……我一直在等,等你心甘情愿跟 我走。就算等完这一生,我都……我都不介意!” 他的肺部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这一番说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一阵 抽搐,口中呛出鲜血,引发剧烈的咳嗽,血沫喷了她一脸一身。 “哥哥!”胜男惊呼,细细擦去他嘴角边的血迹,紧紧抱着他,恸哭不止, “是我连累你……哥哥!” 宗泽轻轻笑了笑,无限惋惜地叹道:“只可惜,我这一生……太过短暂……我 原本答应你娘要好好照顾你一世一生……但我想我已经没本事再照顾你了……”他 的身子微微一颤,捧着她脸庞的大手无力地垂下,重重跌在一旁。 “哥哥!”胜男抱住他拼命狂呼,“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哥哥!你既答应了我 娘,就要说到做到!不然你怎么有脸去见我娘!哥哥!哥哥!” 胜男的脸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宗泽只觉意识在在逐渐消退。他仿佛又回到了少 年时候,跟随父亲四处漂泊。他的眼中满是好奇,兴奋地打量着这花花世界……春 光明媚,人头攒动,前行的人群中,李懿德蓦然回首。 “李大哥!”宗泽急忙唤了一声。 李懿德对他嫣然一笑,遂又隐入人群中,不见了。 他急忙拨开人群,追了过去。人群却突然间消失。他只看到,顾云飞浑身是血 躺在李懿德怀中,李懿德手中握着那杆银蛇枪,枪头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他惊呼 一声:“不要啊!”可李懿德却早已将尖锐的枪尖刺入了她那娇柔的身躯。她含笑 倒下,倚在顾云飞身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宗仔……宗仔……”那声音仿佛隔世之音,空灵飘渺,李懿德在半空若隐若 现,对他道,“多谢你送我回到云师兄身边……我同云师兄,早有生死与共的誓约, 不然,我不会丢下胜男不管……你……难道要她同我一样?……” 宗泽骤然一惊,如电击般一下子清醒过来,却见胜男正奋力按压着他的心脏。 他长长舒了口气,一顿猛咳之后,慢慢竟又有了呼吸。 “哥哥!”胜男欣喜地拢到他眼前,抚去他脸上的血痕,焦急地道,“哥哥你 的药呢?你的止血药在哪里?你给我敷的药在哪里?!” “胜男……”他握住她的手,艰难地道,“我带的药,都用完了……” 胜男怔住,死亡的阴影重新笼罩上来,令她痛不欲生,终是抑制不住绝望痛哭。 老东北帮大当家远远望着二人,并未听清他们的对话,只道雷崇九与洪宗泽交 情非浅,才会如此动情。看情形,这位洪长官的伤,恐怕熬不了多久。如今事情闹 得大了,伤了少帅的人,他又是懊悔又是担心,不由上前几步冲着胜男大声道: “九哥!今日之事,你都看明白了,洪长官此番受伤,事虽因我而起,但我并无伤 人,伤他的人既已被你击毙,总算已个交待。东北虎的事,就这么算了!从今往后,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死有命,后会无期!”说着,竟想脚底抺油。 胜男将奄奄一息的宗泽轻轻放倒在地,霍然起身,面上已是泪流千行。她怒目 相向,昂然道:“就这么算了?!东北虎出尔反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居然投靠 日本人,我杀他,乃是替天行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前来兴师问罪,竟甘愿做日本 人的走狗!哼,洪长官一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你家教不严,管教无 方,怎么能让日本人混进你的队伍?你想就这么算了,天下哪有这等便宜!” 大当家不自觉将手枪紧握于手心,随时准备迎战。他之前只道“雷崇九”武艺 高强,而今识得他枪法奇准,早已胆颤心惊。难怪日本人一直舍不得他死。看来想 从“他”身上捞点钱,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着自家兄弟的面上,他不能露怯, 只好硬着头皮咬牙道:“那你想怎么样?!” 胜男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她缓了缓语气,道:“眼下日本人四处 与我为难,洪长官伤势过重,我亦无计可施。大当家既与日本人相熟,崇九恳请大 当家速去找名日本外科大夫来替洪长官治伤!” 大当家不觉一怔,他原为雷崇九会要他以命偿命,想不到他竟会提出这么个要 求。他脱口反问:“若我找来日本大夫亦无济于事呢?” 胜男面色黯然,却仍是坚毅地道:“成与不成,都与大当家无关。大当家若肯 出手相助,大恩大德,崇九永远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好!”大当家素知雷崇九一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当下答应下来,道了声 “保重”,旋即率众撤退。 赶来的赵二龙不安地问:“九哥,你不怕老东北帮把日本人领上山来对付咱们?” 胜男肃然答道:“只有赌一把了。倘若真如你所言,亦是天意,注定我同哥哥, 命断于此。” 赵二龙听到她称宗泽为“哥哥”,不觉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你同他相认 了?!” 胜男垂下头去,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想哥哥遗憾终生……” 赵二龙只觉眼睛发涨。可怜她以柔弱之躯苦撑三年,换来黑鹰帮三年的丰衣足 食,而今好不容易找回丈夫和儿子,却又落得这般境地!他没有再说什么,找来一 副担架,同胜男一道将宗泽抬进了寨中。 宗泽躺在床上,只觉身体越来越冷。他自知命不久矣,一想到方才迷蒙之中, 李懿德对他讲的那番话,他的心就象被人狠狠揪起般,痛苦难言。他紧握着胜男的 手,倾尽全力,颤声道:“胜男,答应我,若我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辉仔从 小无父无母……你不能让他象你一样……你母亲尚可将你托付于我……但你如今已 无人可托付了……答应我……不要让孩子受苦……” 胜男伏在他身边,哽咽着道:“哥哥,别说话,提住气……大夫马上就要到了! 你会没事的,辉仔还等着你回去呢……” 宗泽深情凝望着她,抿着嘴淡淡地笑,那张惨白的面容依然清秀俊朗。时光似 乎格外亲睐于他,他一直保持着三十多岁时的模样,几乎不曾改变,只是两鬓隐隐 现出的斑白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 胜男深深回望着他,细细地抚着他的脸,只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十几岁时的那 段青葱岁月,她曾伏在宗泽胸前,轻轻地呢喃:“哥哥,其实在胜男心目中,哥哥 才是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胜男,我想再看看你……”宗泽低唤着,将她拉回现实。 她立即明白他意思,急忙撕下脸上的假须,因长时间粘贴,她的脸被扯得生疼, 但她已全然不顾;不多时,那张熟悉的,俏丽的脸庞终于重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心痛地捧住她的脸,轻抚着被假须粘得通红的下颌,含着泪声,柔柔地道:“胜 男,让我亲亲你。” 此言一出,胜男不觉惊呆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