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路 夏祖善的大宅在城东最繁华的街道上。门外虽然喧喧攘攘,宅内却是静谥安详, 亦是一处闹中取静的福地。他的起居一向很有规律,宗泽没有费多大气力,便已了 然于心。 若不是宗泽执意要将仇人带到西樵山,让他在顾云飞的面前以死谢罪,夏祖善 早已人头落地。杀他并不难,但想要活捉,就不那么容易了。 夏祖善本就是行伍出身,武功自是不凡,虽步入天命之年,风采却不减当年。 近年来他在仕途少有作为,身边的安防却加强了不少。省内但凡有些名气的武师, 无不拜在其门下,为他看门护院,他也乐得收容。 要对付他,若用光明正大之法,恐怕难成大事。无奈之下,宗泽只好亲自配了 迷药,伺机动手。 这一日,正逢夏祖善的十三姨太生辰之喜,夏府内高朋满坐,甚是热闹,就连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护院都单摆一桌,一齐庆贺。 宗泽自觉时机已到,小心翼翼地潜在夏祖善卧房前不远的一株大榕树上,只等 他归来。 一直捱到大半夜,夏祖善方才被人醉醺醺地架了回来。十三姨太在小声埋怨着 什么,夏祖善只是搂着她呵呵笑。 待二人进入房中,宗泽迅速纵身跃下,悄然无息地捱近窗子,将竹筒悄悄塞入 窗纸,对着筒口轻轻吹气,不一会儿,里面的人便没了动静。他透过那小孔朝里望 了望,见夏祖善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早已不知人事,急忙挑开窗户一跃而入,背 起他沉着地向外走去。 后院守门人早已被他制服,那人被捆在屋内的竹椅上,口中塞了布条,动弹不 得,眼睁睁看着他背了夏祖善从容离去。在夜色掩映之下,宗泽运起轻功飞快地奔 跑着,直至到了事先存放马车的地方,将夏祖善顺势扔进车厢捆结实了,这才拉起 缰绳绝尘而去。 来到西樵山脚,晨曦已微露,天边一抺鱼肚白,给苍茫大地凭添了一份肃杀。 宗泽听到车厢内传来含糊不清的呜咽,回头挑起车帘。夏祖善见到他,亦是吃了一 惊。 宗泽淡淡地道:“夏叔叔,委屈你一阵,待会儿,我自会给你机会让你说个够。” 夏祖善似明白了一切,随即沉默了。 来到顾云飞的墓碑前,夏祖善昂然伫立。宗泽上前解开了他口中的布条。 “胜男告诉我,你才是害死她爹的元凶。她虽不曾提起要为大师伯报仇,但是, 我会帮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吧。”宗泽双臂背后,凝神提气,朗朗道来, 话虽不多,却字字沉重。 夏祖善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宗仔,你当真以为是我下毒害死了顾大哥?” 宗泽凛然道:“胜男不会骗我。” “胜男自是不会骗你,但你能保证她不是受人蛊惑吗?”夏祖善质问。 宗泽顿了顿,道:“好,我给你时间解释。你若能将我说服,我就饶过你。” “宗仔,你我根本就是同病相怜,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夏祖善做出一副不 可理解的表情,期待着对方的妥协。 宗泽却冷冷道:“我同你根本不一样!我不会象你,因爱成恨,为达目的不择 手段!” 夏祖善不再与他争辩,将目光投向墓碑,黯然道:“顾大哥,是,是我害了你 ……今日宗仔为你报仇,亦都好应该。但我还是希望宗仔能听我把话说完。” 宗泽哽咽着,扭过头不去看他。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件事压在我心中很久啦。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心怀 愧疚。顾大哥找到小德子之前,曾有过一个叫曼娘的女人。是我,是我将这个女人 介绍给他认识的。如果不是我贪慕她的美丽,顾大哥也许不会遭此横祸。” “后来曼娘未能带走小德子,被迫自尽……为此,我曾对顾大哥有所怀疑,怀 疑他为了得到小德子而杀了曼娘。后来当我得知他中毒的事,才发现原来曼娘竟是 圣女教的堂主,她根本就是故意去结识顾大哥的。为着一份根本不存在的宝藏,这 帮女人不惜用‘女儿红’这种阴毒无比的毒药来控制顾大哥,迫使他为其效命。” “顾大哥知道我为此而愧疚,一直都用他的方式表达他的谅解。他将我视为他 最信任的人,为着这份信任,我可以去为他杀人,可以去替他埋尸,更情愿一生一 世跟着他做他的下人,都不愿离开他去做我的官……” “宗仔,我的确喜欢曼娘,就算到现在,我依然忘不了她。但我从一开始就明 白,她是大哥的女人,我不能有半分妄想。我的命,是顾大哥救回来的;若为了一 个女人,就去杀害我的救命恩人,就算无人惩罚我,上天都不会放过我的!” 夏祖善说得动情,脸上竟已老泪纵横。 宗泽亦是泪流满面。他的心很乱,不知该相信谁。 夏祖善又道:“当初小德子明明配出了解药,顾大哥喝下都好有效;但我不明 白的是,为什么后来他竟然又会毒发。直到那天我同你兄妹二人一道扫墓碰巧遇到 了一个人,这才将整件事想了个明白。我推断,顾大哥后来并不是毒发,而是又有 人向他下了毒!” “是谁?”宗泽不禁脱口而出。 夏祖善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就是洪宗保的亲娘,阿慧!” 宗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夏祖善将阿慧与顾云飞间的恩怨详述了一遍,宗泽方才醒悟。他喃喃道:“想 不到,想不到大师伯为了李大哥居然……居然会如此恨心……” 夏祖善道:“我们原本都以为阿慧必死无疑,没想到她竟然被你爹救了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她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圣女教的人了!” 宗泽将信将疑。 夏祖善见他面露疑色,坚定地道:“宗仔,我真的没有骗你。那个将所谓真相 告诉胜男的女人,根本不是当年服侍小德子的如意姑娘,恰恰相反,她正是当年服 侍阿慧的丫鬟阿桃。一定是郁镇南叫她这么做的,一定是!” “郁镇南?!”宗泽惊呆了。 夏祖善恨恨地道:“没错,郁镇南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宗泽彻底傻眼了。 夏祖善试探地道:“宗仔,郁镇南背地里做的什么生意,你应该都清楚吧?” 宗泽略一点头。 夏祖善叹道:“正因为如此,他自是不信天国宝藏之事乃是子虚乌有,一直以 来,他都在四处寻找顾大哥的后人。直到他撞到我,方才知道,原来胜男就在佛山。” 宗泽咬牙道:“原来是你出卖了胜男!” “我也是被他迫得没有办法呀!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落在他手上,若不将胜男供 出,他就没命……想不到我又一次连累了顾大哥……”夏祖善说着,抬起袖子擦了 擦腮边,拭去泪水。 宗泽道:“如此说来,郁镇南千方百计要得到胜男,完全是为了宝藏?” 夏祖善流着泪,愧疚万分:“他认识胜男之前的确是,但认识她以后,我就不 敢说啦。我从未见过郁镇南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为了将胜男的身世打听得一清 二楚,甚至连曾为顾大哥养过马的马夫都找来,询问当年所发生的一切。阿桃应该 也在其中。自从我认出了阿桃后,唯恐她对你兄妹二人心怀不轨,又不便相告,一 来怕惹你们惶恐,二来怕打草惊蛇,故而加派人手在你家附近留意,不让她有机会 接近你们。她果然很是小心,在你家同济世堂附近出现了两三次,发觉有暗哨,方 才作罢。想不到最终还是让她得手了!郁镇南始终不信,搭上这么多条性命的藏宝 图竟只是一个障眼法……他还以为真正的藏宝图就文在胜男身上……” “荒谬!胜男身上根本没有……”宗泽忽然发觉自己失言,急忙打住。 夏祖善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惊道:“坊间传言你同胜男……难道是真的?!” 宗泽目光闪烁,不敢正面应对。 夏祖善万分惋惜地道:“我一早就看出胜男心意,可是你……唉!如今你亲手 将她推进火坑,试问你将来有何颜面见她爹娘!” 此言触及他隐痛,那口郁气埋在心底,经此一激,终是忍不住喷涌而出,宗泽 只觉喉头一痒,哇地一声呕出一口乌血。 夏祖善见状,上前握住他手腕脉门,不由惊道:“你竟中了女儿红?” 宗泽擦去嘴角血腥,冷言道:“这毒不是你下的么。” 夏祖善叹息不已:“宗仔,你用心想下,我若要害你,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现 在!你这毒,分明就是上次与那日本人比武时落下的,试问一下,除了郁镇南,又 有谁能有机会接近那个日本人,并且在他的刀上下毒呢!” 宗泽恍然一惊。 夏祖善接着道:“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当初郁镇南要你一定打赢武田藤,其实 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目的并不在赌钱,而是志在铲除武田藤。不管武田打不打得赢 你,他已在武田的刀上下了毒,武田胜你,是胜之不武;输你,是技不如人,不管 结果如何,他都是失败者,一定会被遣送回国。而郁镇南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为什么?” “因为这武田藤一根筋,不肯同郁镇南合作走私文物。他若不走,日本那边的 市场便无利可图。” “……”宗泽黯然不语。他沉思片刻,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夏祖善黯然道:“因为,我一直都在同他‘合作’。”他顿了顿,又道,“我 猜他故意叫阿桃告诉胜男那些话,正是为了借你的手来除掉我。我知道他这么多事, 被他干掉亦都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借你这把刀。” 宗泽定定地望着他,沉默片刻,终是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绳子。 “宗仔,你……”夏祖善很是意外。 宗泽吐出浊气,昂然道:“我信你,你走吧!” 夏祖善站起身来刚要道谢,整个人突然一颤,随即如冰封般呆立不动,只剩一 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望着前方。 一个念头在宗泽脑海中闪现,他惊得一跃而起,上前将夏祖善扶住。星光之下, 锋利的刀尖透过他的胸膛,闪着冷冷寒光。鲜血顺着刀锋淌出,凝于刀尖,一滴滴 落下,血丝拉得奇长。再看他身后,那匕首只剩木柄留于体外,其力道之大,绝非 一般杀手所为。 “夏叔叔!”宗泽失声唤着,然而夏祖善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宗泽悲痛万分。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么多年来,夏祖善一直为 自己的错误耿耿于怀,想不到,他最后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只听得耳边“嗖”地一声,劲风贴面而过,又一暗器向着自己袭来。宗泽闪身 躲开,一抬手,随身而带的绿豆带着暗劲飞出,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叫,随即是 一阵悉簌的脚步声。 见对方要逃,宗泽迎着叫声追赶过去。无奈那杀手轻功不凡,几个腾跃后,竟 不知所踪。地上只留下一串串血迹,相信对方必有一眼不保。 宗泽暗自叹息,只怪自己考虑不周,郁镇南早已布下这个陷阱,他却一脚陷了 进去,还连累了于他有恩的夏祖善。一想到胜男身陷囹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 痛不欲生,禁不住仰天发出困兽般的怒吼:“郁~镇~南~!”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