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诱惑 1 而他也许已经忘记了她们。他看上去没有往事。那时他刚来到一个新的城市, 在一个摊儿上,挑选着一副墨镜,与摊主讨价还价,戴上又摘下来。他拿出两张很 脏的钱,缺角,摊主直摇头。他掏出了一张新一点的,换回了那张。摊主连声道谢, 夸他,说这副墨镜真像是给他定做的,他戴上它就算是走在香港的街上也不会有人 敢惹他。“不过您可别跟警察过不去。”摊主笑说,大概看多了香港枪战片。 一件黑色T 恤,加上一副墨镜,他走在摩天大厦中间。透过墨镜,这个城市他 感觉舒服了一点。并不是太阳晃眼,他从不拒绝太阳,而是这个城市本身太眩目, 他不太适应。现在好了,他看清了一切,厨窗、广告、车流、玻璃幕墙不再那么神 气、刺眼。草坪和棕榈在街角和建筑物下呈现出来,喷泉、钛金雕塑非常所轻。不 错,很干净,没有一处破落的过去,一切都是崭新崭新的,人也都干净。 他没有边防证,进入这个城市费了周折,花去了他不多的积蓄。现在他只剩下 两张十元的钞票,其中一张还缺角。他不坐车,公共也不坐,去过了三处建筑工地。 深圳建筑工地管理之规范让他有些意外,他任何证件也没有。他在火车站过了一夜, 第二天问题解决了。深圳也并非铁板一块,他开价低,简直白给,而且他说话完全 是个内行。他没证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在华强路安顿下来。这是个过了三道承 包商的小工地,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工地宣布停工,据说业主出了问题。这种事常有, 他不觉得奇怪。再找地儿吧。旁边不远是红方大酒店工地,防护网,白围墙,工人 整齐着装,看上去希望不大,但结果居然非常顺利,不到十分钟他成了一名灰车手。 他们正缺灰车手。他历数翻斗灰车机械原理、内部构造、柴油机性能、哪儿爱出毛 病、哪些是易损件……老板打断了他,挥挥手让人他去登记了。没任何证件,但他 还是留下来,下午他就奔波在工地上了。他喜欢这活,开着突突的灰车,过瘾似的。 酒店正浇铸主体,工人两班倒,每班12小时,日夜不停,泥浆供运紧张,斗车 不时出点毛病,马格来得正当其时。一连三个月他没休息一天,见识了什么是深圳 速度。毫无凝问,工程是元盛集团承建的,果丹认为这是可能的。那时元盛已组建 了集团,成岩已升任集团副总,主管建筑装修两个分公司。但出乎果丹意料,马格 既没见到谢元福,也没很快见到成岩,事实是他见到了分别七年之久的何萍。那天 两辆黑色轿稳稳地停在工地上,后面一辆款款走下来何萍。马格正在排队等候泥浆, 看见了何萍。人们都在看何萍。后面的车手告诉马格,这年轻女人过去来过工地, 酒店是她和她的合伙人一个香港老板开的。香港老板也来过一次,很年轻,风度翩 翩。 两辆车,三四个人向酒店顶部张望。何萍变化并不大,依然美丽,或者说更加 美丽了,当然是一种职业女人的美丽,有着让男人感到凛然的气质。马格驾驶着灌 满泥浆的斗车向着来人开过去,快到何萍跟前他加大了油门,却放慢了速度,“突 突突”泥浆溅了出来。何萍一行躲闪着,而马格居然停下来。他戴着墨镜和安全帽, 何萍当然认不出他,面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何萍竟一时说不出话。“你怎么回 事?还不快滚开!”显然,她很少使用这种愤怒的语言。 “我就是想看看你,你很漂亮,更漂亮了。”马格一松离合开走了。 马格把泥浆倒进塔吊下的灰斗。 “嘿,马格,你胆子可不小,是不是看上女老板了吧?”后面赶上来的灰车手 说。他们都看到了。 “我觉得她好像也看上我了。”马格说。 “吹吧马格,你可悬了。” 马格点燃了一支烟,他在喀什学会了抽旱烟,烟瘾不大,但有时喜欢叼上一支。 他把车开得飞快,七年没见何萍了,他有某种冲动。他向天上望着,何何萍已随升 降梯来到十五层的楼顶上。他看到何萍浅灰色身影,正凭栏远眺。她是不会向下看 的,但忽然她开始向下看了,似乎注意到了下面的人。马格向天上弹了弹灰,他认 为她在看他。可能还真是如此。 马格跑了四五趟后何萍一行才从楼里出来,工地经理把何萍送上黑色“本田”。 马格已等候在大门口,前车开过来马格驾灰车拦在了道上。下来一个彪形大汉,这 人似乎对刚才马格的行为就忍无可忍: “你他妈找死?滚开!” 门口保安也上来了,但不知马格因为为什么。 马格叼着烟,指了指大汉的身后:“你们老板过来了。” 何萍从后车下来,径直走到马格跟前: “你是谁?” “马格。”他说。 “谁?” “马格。” “马格!”她的表情瞬间穿越了七年。 “是。” “你这坏蛋,还不把墨镜摘了!” “我的一只眼是假眼,狗的眼,怕吓着你。”他微笑。 “真的?”何萍脸立刻白了。 “我刚知道是在给你打工。” “你还不熄火,呛死我了。” “我得去干活了,给我张名片,回头我去找你。” “晚上我让车接来你。” “那就晚上见?” 2 马格把车开走了,又点上支烟,到了接灰浆处。 “马格,你行呀,我们可都看见了。” “马格,马格,”后面人嚷:“你真要泡老板?” “你们看我行吗?”他得意地笑。 “行,马格,没问题,往上冲。” “马格,有种。” “马格,别听他们的。” “人家哪辈子才来一次,你做什么梦呀。” “她一会儿就会再来。”马格说。 “真的,马格?” “你们谁跟我打赌?” 马格又问了一遍,但竟没人跟他赌。他是个奇怪的人,既不是河南人也是江浙 人,口音像北京人。他不是乡下人,但也不像城里人。他们猜测他是东北人,东北 这几年不行,往外跑的多。他自己从不说是哪儿的人,不谈自己的父母家人。从他 不多的交谈中人们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干地各种活。他让人捉摸不透,每次买烟 都给每个人扔上一盒,是很更贵的那种外贸儿烟,有时三五有时万宝路。他的烟就 在那儿扔着,简直像公共的,大家随便抽,而他抽的并不多。有人暗地里给他算过, 他每月的烟钱至在四百元以上。人们半信半疑,拭目以待,他们希望出现奇迹。 没人能有这种奇迹,但马格是可能的,刚才他们都看到了。马格并不是想炫耀, 他只是想让他们高兴一点。他们每天像机器一样,干活像机器,睡觉也像机器,他 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黑色轿车再次出现在工地上时,人们几乎欢呼起来。虽然漂亮女老板没来让他 们有些失望,但毕竟是她让人接马格来了。那时他们还没收工,六点收工,现在刚 五点半,但班长做了主。马格先回工棚换了衣服,众睽睽之下上了车。 司机马格上午就认识了,不打不成交,几句话上午的事就过去了。司机问马格 怎么在这儿干活,马格说也是生活所迫,临时编了些故事。他们到了市中心一个叫 “千夜”日式餐厅,下面是桑拿,上面是迪厅,一个高档美食娱乐场所。司机去停 车,马格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他从没来过如此豪华的场所,一些短打扮性感小姐装 作等人的样子,她们注意到了马格,几乎同时马格接到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微笑向 他走来,一个高挑丰满的女孩。那得要多少钱?马格厚颜无耻地问。女孩娇声百媚, 让马格进去谈,一只手就搭在了马格肩上。马格正晕菜,司机过来了,一把拉开女 孩的手,喝退了小姐。你太粗鲁了,马格笑道,司机也笑了,说,兄弟,你找“鸡” 也别今天呀。 3 马格进了“千夜”。司机把马格交给男侍,跟侍者交待了几句,然后对马格说, 何萍还得等会才到,你先进去,洗洗澡,回头他们会叫你。司机走了,马格被带到 下去,更衣,换上蓝色衣裤,小了点,没他那么大号的。一切由侍者安排,马格被 带到浴室,一股药味扑鼻而来,还是药浴。浴室很大,一排单间,几个池子翻滚着 不同的颜色,流线造型,温馨,见所未见。先泡,然后蒸,然后搓背,按摩师按摩, 理发,剪,吹,局油——马格昏昏沉沉,他早已饥肠碌碌,往常这钟点正是干了一 天活大量进食的时候,经这一系列流水线般的折腾,他觉得简直要虚脱了。何萍在 哪儿呢?她这是要干嘛,把我弄这么干净?总算进行完了所有工序,他眼冒金星, 摇摇晃晃随侍者更衣。上楼。我操,还得上楼。他真想让人背着,他什么罪没受过, 可还真没受过这份洋罪。 何萍已坐踏踏米的餐桌旁等他,小菜和点心已经上来,马格几乎没看见何萍先 看见了食物,一屁股坐下,伸手就抓小点心。何萍痴痴看了一会马格,忽然冷笑了 一声,扬起马格的脸:“让我看看你的狗眼。”马格饿得早把这事给忘了,连连向 萍摆着手,示意他已说不了话。 “你说一只是狗眼,我怎么看两只都是?” “馒,馒头,快不行了,就就要馒头,有馒头吗?” 没几块小点心,瞬间就消失了。 “有馒头吗?”何萍问侍立的小姐,小姐笑。 马格虚汗淋漓,何萍把热巾递给他。马格边擦边摇头。很快一大盘点心端来, 马格狼吞虎咽,毫无吃相。 “慢点儿,慢点儿,你再噎着。” 马格夸张地“鸣鸣”地摇头,气得何萍一把把盘子撤了,给了小姐。马格饮水, 一瓶矿泉水灌到了肚子里才长出了口气: “你让我想到了谋杀,我许多年没想过这个问题了,我干了一天活,正在饭时 上,我以为到这儿就鸡鸭鱼肉,盼星盼月亮似的,结果你倒好,不见我,先我泡, 然后蒸,你以为我唐僧哪。” 何萍笑。马格接着说:“完了你倒是给我找个小姐,嘿,又把我交给了按摩师, 那家伙简直是练柔道的!你太不了解劳动人民了,你要想让劳动人民过上幸福生活, 你先得了解劳动人民,让他们先吃饭,然后再去泡澡桑拿什么的。也就是我,二万 五千里长征过来的,换别人就完了。” 他们说笑。菜上来,酒也调好了,他们碰了一下杯。 何萍说:“今天你真的吓了我一跳,我真以为你的眼睛出了问题,你进来时我 紧张急了。我在美国见过一个人是狗眼,一个两米多高的美国人,吓死我了,我不 能回忆他那只狗眼,所以你一说我真的个相信了。” “我要真是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不想见你,说实话,可我又必须见你。我们一别七年了,我真 不知道这七年你会发生什么事,你一直在深圳?” “也就半年吧。” “你走后我一直没你的音信,我记得你告诉我去旅游,出去散散心,后来波罗 把你的情况都告诉了我。波罗认为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可你没有。这么多年你 都在哪儿?”何萍一往深情。 “去的地儿多了,都数不过来了。”马格说。 马格不愿回忆往事,因此说得极简单。 “总之,我活下来了。”他说。 “以后呢?”她问他。 “这不有你了吗?”马格笑道。 何萍并没笑,看着杯中酒。 “我开玩笑,”马格说,“你别紧张,以后我还会去别的的地方,也许很快, 全凭觉。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在一个地方感觉无聊了,就会去一个新的地方,新的 地方总会给我新的刺激和未知的东西。等我实在走不动了那天,也很好办,我无牵 无挂。” “你不想道我的情况?”何萍抬起眼睛。 “我知道。”马格说。 “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红方酒店的老板吗,你还有个合伙人,一个香港老板,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噢,你刚才提到了美国,你出国了,是吧?” “马格,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何萍严肃而悲哀地看着马格,“难 道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七年前和七年后的今天我对你怎么样?” 提到七年前马格不说话了。何萍怎样对他还用说吗?七年前她给了他所能给予 的一切,他还应该记得她那天留在床上的初红,而他并没把他实情告诉她。现在她 也没怪他。她没有丝毫对不起他的地方。 “你把别人都看成什么?”她愤怒而轻蔑地说,“你以为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了 不起,你流浪,一无所有,别人都是卖身投靠,唯利是图?” “我,”马格嘻皮笑脸,“我主要是,那什么,不是疾妒香港老板么?” “呸,你也配!” “得,我呸,我配!” “配什么你配,你不配!” “你瞧,你都给我气湖涂了。” “谁给谁给气湖涂了!?”何萍叫起来。 “不是,我是说我不配!我配猫,下耗子。” 何萍笑了一阵,叹了口气: “从我们认识那天起,你就撒谎耍赖,现在还是这样,我怎么觉得你没什么变 化?” “干嘛,你还非要我有只狗眼才算有变化?” “你又来了,我不理你了。” “我也就是跟你,你说我还能跟谁呢?” “嘿,你说的,谁知道这么多年你跟谁呀!” 4 何萍谈了这些年的经历,出国,读商学院,嫁了一个美国人,一年后分手,在 纽约证券交易所实习遇上现在的合伙人香港老板苏健飞,在美国共同创办投资公司, 去年到大陆投资深圳红方酒店股份有限公司,与中方元盛建集团合资,中方控股 (当时规定,中外合资须由中方控股,中方出任董事长,元盛集团既是酒店承建方 又是投资人,何萍出任总经理)。生意上的事马格听得希里湖涂,什么招股、控股、 董事会,监事会,他完全不感兴趣。 他感兴的是她的美国丈夫。他问何萍: “你干嘛非要离开斯塔尔?” “我受不了犹太人的生活习惯。”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这在国外也一样,真生活在一起麻烦就来了。而且, 最主要的是我受不了他的狐臭。” “外国人不都臭胳肢窝吗?” “你能不能文明一点,什么话到你嘴里就这么难听。” 马格笑得极其得意,简直忍不住。 “瞧瞧瞧,给你高兴的——” “不是,不是,我想起一件特可乐的臭胳肢窝的事,我给你讲讲。” “你有完没完?!” “有完,有完,我不说了还不成。” “你现在整个一个无赖。” “别这么说我,我也不容易。” “唉,”何萍叹了口气,“我也就是觉得你不容易,我这人也是溅,心里还老 想过去的事。无论我在美国还是在香港,说实话马格,我都经常和别人谈起你,包 括和美国人。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不过你今天真的让我有些失望,和我 想象的见面不一样。” “我不会像任何人想像的那样。对我来讲,你也不是过去的你。” “是,我承认。” “那就算扯平了吧。来,喝酒,明天我五点半就得起来。” “你休息几天吧,明天我打个电话。” 马格酒杯停在嘴边上,显然有些意外。 “你带我走?” “走吧,去我那儿。” 何萍让小姐结帐,把一张PC卡交给小姐。 他们走出踏踏米单间,进入大厅,一阵剧烈的电子乐从楼上传来,何萍问马格 想不想去蹦会迪。马格说在灰车上蹦了一天了,不过可以看她蹦。何萍说每星期她 要来这儿蹦一回,把一切忘记,进入疯狂状态,然后睡个好觉才能解除一周的紧张 疲劳。马格说她不如每周到工地开半天灰车,比跳舞棒多了。他们到了二楼,楼梯 都是颤动的。小姐把门打开,马格觉得某种东西扑面而来,黑压压的人群,音乐轰 鸣,镭射光聚焦在T 型台上,四个染色舞女领舞,下面感觉像万头攒动。他们在回 廊的吧桌坐下,何萍点了饮料,要马格等她一下,她去换衣服。何萍刚离开就有回 廊上的小姐游过来,贴在马格背上问马格要不要跳舞。马格觉得棒极了,一连拒绝 了四个小姐。何萍回来了,马格说要是她再不来他就被攻陷了。何萍换了件黑色吊 带太阳裙,妙不可言。他们进了舞池,牵手蹦了一会,何萍感到束缚,脱开马格, 像火焰一样跳起来。马格回到吧桌上,看何萍跳。灯光破碎,音响疯狂,直抵人的 根部,你没办法不弹起,不敞开,不绽放。这是女人展示她们夜晚灿烂的时刻,她 们是黑色花朵,只在夜晚绽放,白天你根本想象不出她们在夜晚的样子。白天她们 可能是文秘、主管、分析员、会计师、经理、多媒体设计。她们是独立的,甚至比 男人还敏捷、高效、富于竞争力,但她们也付出双倍的努力,心力交瘁,渴望爱, 舒展,如果她们灰心或太寂莫了,她们就会这里让音乐把自己的身体点燃。她们展 示自己的线条、美丽、性感、诱惑,但她们不属于任何人,她们孤芳自赏。只是回 床上后,她们又回到无助状态,渴望温暖、拥抱,哪怕任何一个陌生男人的拥抱。 在一闪一灭的灯光下,马格看到何萍寂寞的脸。她的表情同她身体扭动的幅度 形成鲜明的反差。他再次下到舞池,来到她身边,把一只手交给她。她似乎一下获 得了一个圆点或一支魔棒,围绕他,挣脱他,靠近他,在音乐终止的刹那,他们拥 抱,看不见对方的脸,世界一片漆黑。也许不管是谁,这时人们都需要拥抱,亲吻。 灯光再起,音乐再起,这时谁又认识谁呢?这就是千夜。 5 午夜。这个城市稍稍暗下来。夜生活的人们多半又回到了孤独,人们各奔东西。 只有少数人得到了爱情,但仍可能是不确定的爱情。海滨公路已是郊外景象,能听 得见深圳湾拍击礁石的涛声。黑色本田进入小梅湾别墅花园,在一栋白色房子前停 下。马格下车,随着何萍进入铁栅门,廊灯亮起来,接着是房间的顶灯楼梯灯一盏 盏亮起来。很大的厅。楼梯铺着地毯。一幅风景油画。何萍让马格换鞋。拖鞋都小, 马格试了几双都不行,问何萍光脚行不行。马格脚臭,虽然蒸了桑拿但袜子鞋还是 干活时穿的。 “劳驾,”何萍说,“你再洗洗好吗,那儿就是浴室,我去给你放好水,洗完 了你就随便吧。好好洗洗脚,你没脚气吧?” “我有。” “真讨厌。” 何萍打开电热水器,调好水温。马格说:“要不你先来?” “上面还有浴室。”何萍说,要把浴室门关上。 马格说:“能不能给我找件睡衣。” “我试试吧。” 何萍拿来一件男人的睡衣,一股香味让马格皱皱眉,还是小。 “算了吧,你收起来吧。” 马格简单冲了一下,认真洗了洗脚,他并无脚气。 他在镜子中照了一下自己,然后光着脚走出来,上楼,听见浴室的水声。他拿 了客厅茶几上一听饮料,没有坐下,直接来到拱型阳台上。海风拂拂,涛声很近, 能看见白色的波光。美好的夜晚。窗纱抚弄着他的脸,他想,她一个人的财富超过 了工地上的打工仔不知多少倍,他们二十个人分三层睡一个房间,像超市的货架那 样满当,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毫无凝问她是个成功的女人。她的成功是否与他们 的血汗有着必然的联系?七年前他就感到了她身上那种女人的力量,没什么能挡住 她的步伐,她热爱并渴望拥有这个世界。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美国。她如愿 以偿,拥有了财富。她有什么不对吗?她为什么还要回到中国?寻找失去的东西? 他对她的奋斗史不感兴趣,一点也不想知道她是怎样成功的。但不管怎么说,她对 他真算是不错了。 而她凭什么对他不错,仅仅是不忘旧情?她独自跳舞时那张寂寞不屈的脸让他 有种无法言喻的触动,他总是想她那明明来灭灭的脸,想她那种寂寞、不屈和来自 黑暗中的疯狂。她经常一个人这样跳舞吗?是的,她说经常。然后,她一个人回到 这所海边的房子。他听到浴室的门响,听到木拖鞋带着水声的响,听到她开着饮料 向阳台走来的声音。 一种薄合香。他喜欢的香水,在还阳界他就喜欢。 “有海风吹真不错。”他说,她已在他身旁,并没看她。 “闻到咸味了吗?” “还有薄合香,我也喜欢。”他说,过侧头。 “我怕你的香港脚才喷了香水。” “要不要给我脚上喷点儿?” “你喷什么也没用。” “我每天不闻闻我的脚睡不着觉。” 她一下笑喷了,咳嗽起来。他给她捶背,搂住她。 “你经常一个人这样看海?”他问她。 “是。”她说。 “经常想我。” “有时想起你。” 她依在他宽阔的胸前,他吻她,他们接吻。 他们的身体穿越了七年找回了对方,带着各自的经历和成熟。 七年前他们毫无经验,如今细腻而沉浸。 海面渐渐亮起来,朝霞从海上射进落地窗内,落在何萍熟睡的脸上。马格醒了, 无论睡得多晚,到点准醒,他在工地养成早起的习惯。他没有叫醒她,轻轻拉开她 的手臂下了床,穿好衣服,到一楼洗了把脸。别墅花园门口停着出租车,二十分钟 他赶到了工地,正好六点。 第一辆灰车已奔波在工地上,五分钟后他也在路上了。 6 马格一天也没休息,他告诉何萍工期很紧,而且灰车常出点毛病,他还有维修 的任务。“你应该叫醒我,”她在电话里说,“我一醒没你一下让我想起了七年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你该给我留言。”何萍把电话打到工地,经理接的, 找来了马格。“下次吧,”马格说,“我一留言。”“我爱你。”她说。马格用英 语重复了一遍,因为旁边工地经理在场。 在工地经理眼里马格成了神秘人物,他弄不懂马格有什么魔法居然把年轻漂亮 的何老板搞到了手。当然,马格的确是个有魅力的家伙,而且十分强壮,他一定有 什么办法让女人着迷。何老板的合伙人苏健飞是有家室的人,虽然常来深圳可主要 还是在香港。女人嘛,是不甘寂寞的,特别是漂亮女人,她们也喜欢标致的男人, 喜欢威猛荒凉的男人,马格正好投其所好。几个星期后成岩见到了马格,工地经理 在介绍马格特别是谈到马格与何萍的暧昧关系大致就是这样说的。 红方酒店主体提前峻工,成岩的装修公司就要进驻工地。这天傍晚一场暴雨降 临深圳,七点钟雨停下来,马格出了工地来到了华联商城。出来的时候他拥有了BP 机和一把吉他。BP机何萍提了几次,甚至要送他一个。吉他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已 经喜欢上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音乐,特别是酒吧里的另类音乐唤起了他对过去的 回忆。他带着琴回到工地,一个人坐在钢筋上操起琴来。手已经很生了,但他很快 找到了内心的感觉,这一把韩国箱琴,音色醇厚,十分大气。工地民工闻声围了上 来,熟悉的不熟悉的,渐渐围了一群。一会让他弹这支歌,一会让他那支歌,他们 一齐唱,工地从这一天有了歌声,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人们信赖他,喜欢他,竟然 有人也陆续买了琴。 周末,何萍没呼他,他到街上电话亭拨通了何萍的手机。 噪音很大,听不太清她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他问她。 “我在凯悦酒店。” “我买了把吉他,你想听听吗?” “我这儿有客人。” “什么时候结束?” “恐怕要很晚。” “我不怕晚。”马格坚持说,“你肯定很累,我给你轻松一下,就算给你按摩, 音乐按摩,高级的享受。” 何萍沉吟。“你现在在哪儿?”她问。 “我就在华强路上,现在是八点,你十点能完事吗?” “我争取吧。” “我去海员酒吧,在那儿等你。” “好吧。” 凯悦酒店。谢元福设宴。苏健飞来了。下午最后敲定了红方的内装方案。何萍 挂断了马格的电话,回到餐桌上,她这已是第四次离席接打电话,谢元福举起杯子 :“何小姐真是大忙人,业务如此繁忙,看来我得单敬你一杯了,酒店建成后可就 全靠你了。”何萍赶忙站起:“谢总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实在不敢懈怠,您可 不能撒手不管呀。”“别的你还让我管什么?建酒店我是内行,经营酒店我可是外 行,到时我只管把客人带来不就行了。” 他们碰杯,众人说笑了一会,成岩和黄明远继续向苏健飞介绍红方酒店内装的 施工计划、选材、特种机械、最新工艺以及有待解决的问题,苏健飞偶尔提出对某 种材料的看法,经黄明远解释,他认可了。 苏健飞相当满意,对谢元福道:“你手下可真是精兵强将呵,成总和黄总就算 在香港也称得上顶级人才,你有他们事业没法不成。” “其实他们也都是半路出家,明远是学美术,还算沾点边,我们这位成总过去 可是个响当当的诗人,即使现在他再出手也是一流的。他们一个是画家,一个是诗 人,你说能不厉害?建筑也是艺术,艺术都是相通的,红方酒店你就看好吧,我是 准备拿鲁班奖的。” 苏健飞起身举杯:“健飞原也钟情诗书琴画,得些皮毛,只是家父要我担起这 份家业,不得不割所爱。两位原来都是艺术家,实是健飞有幸,何时能蒙赠二位大 作我将视如至宝,干杯!” 饮尽,成岩把酒给苏健飞满上:“苏先生儒雅鉴人,也是我所罕见,明远的画 还是不错的,先生倒是可以收藏,我的歪诗是拿不出手的,还请见谅。” “老成,你太客气了,把你新出的诗集送一本给苏先生嘛。”谢元福说。 “成总是太客气了。”苏健飞。 “都是旧作,本来不想出的,主要是谢总高兴。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谢总也 是写诗的出身。”成岩显然有意把话题引开。 谢元福大笑:“我那算什么诗,还是在西藏时高原反应,我做过一段诗人的梦。 那时老成夸了我两句,我就找不到北了。” “哈,”何萍煞有介事:“原来你们都是艺术家,合着就我掉钱眼儿里了?” “何小姐本身就艺术品嘛。”黄明远晃晃杯子。 众人大笑,何萍说;“那我只有等人收藏的份了。” “除了苏先生和谢总,恐怕没人收藏得起。”成岩说。 又是大笑。酒越喝越酣,落地窗外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