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纠纷 1995年7月12日 雨 人的纠纷 “你爱我吗?”他的话一出口,我就笑了。他越是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就越 让人觉得好笑。在婚后整整三个月的时候,他终于问出了早该在婚前就问的话,只 是现在才想起来,太晚了,的确太晚了。平凡人的生活大抵都是这样,饿急了什么 都吃,吃饱了才想起来居然忘了看自己吃什么了。思维和行动总是不合拍。有的想 了没做,有的做了没想。人,什么时候才能长进呢? “你爱我吗?”我假装一本正经地反问他。打击别人的最好方法就是“以其人 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时候不必太费尽心思去想还击的方法,借力使力,用他的 拳头去打他是最简洁而方便实用的。这样的问题其实很愚蠢,伤人又伤己,得不偿 失,何必呢?试探一个人不需要听他说什么,只需看他怎么做就行了。语言一经说 出口,就具有了欺诈性。比如日记,通过善恶是非的过滤网,再经语言严密组织之 后,出现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的就是虚假的、思想的哈哈镜,惟一真实的是那些逗 号、句号、省略号。信件就更不堪了,简直就是欺诈的典范,当然也是最有力的欺 诈的证据。只不过没人承认罢了!无论怎么说,对于既成事实的一切,追究它的责 任是不明智的。 “我想我是爱你的,真的!”看着他一脸的诚恳,突然间我感到很心酸。这是 何苦呢?当初已然错过,重逢或许是缘分吧,而缘分的意思就是说,不可能发生的 事发生了。“惜缘”的意思就是说珍惜这奇迹般发生的事情吗?怪不得人们总是说 要“惜缘”呢!那,该发生的,到哪里去了?不明不白地死在奇迹手里,还尸骨无 存?人们死在了偶然发生的奇迹手里,还暗自得意呢!或许,缘分本身就是一个错 误,珍惜错误则是一个更大的错。 “我觉得仅凭感觉说话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当然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 我自己。我不能够确定那是不是爱,但说喜爱还是有的。爱,只有分了手才会知道, 只有痛和时间才能证明这一点。如果不失去,就不能证明曾经爱过。”堂皇的生活 就是这样子的,我们必须随时随地为自己找到借口,无论是为幸福,还是为了荒唐 下去。 或许我说出来的话太绕口,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说明了这一点。人类初始是没有 语言的,语言是我们后来编造出来的。编造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沟通,但当它为了沟 通而沟通的时候,人们反倒沟通不了了。语言充其量可以让人了解,就像了解这个 物体是什么形状一样,语言并不能让人们之间相互理解,理解是一种分子结构。你 只有把它放在显微镜下仔细研究才能够有所明白,还不一定明白。这就有了外部条 件和内在动因的必要的介入,没有这些介入,理解是绝无可能的。 “不要想太多与生活本身无关的事儿了。生活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已经足 够我们全力以赴的了,生活的面目虽然是多种多样的,但本质只有一个:活着。” 我如是说的时候,好像看见了那日复一日的日子,一成不变地,像个钟表似的滴滴 答答走着,而人就在那钟表正中央的位置,扯着那几根指针,手忙脚乱、忙不迭地 晕头转向。谁也走不出时间的控制,谁都是对此完全无能为力的。王昊整张脸都是 茫然而且困惑的,即使他曾经学了四年的机械,他仍然看不懂时间这部庞大的机器 的内部结构及其原理究竟是什么样子,想必他一辈子也很难搞清楚。 我爱每一个爱我的人,只要他们不说“请嫁给我”。说说这辈子谁没些个心病 呢?好不容易东挑西拣爱上了某个人,他却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你,有什么办法呢? 腿在他自己身上长着。枉你故作无辜、一厢纯情,眼看着自己像花瓣似的,一瓣一 瓣地凋落,你却无从逃脱、无可奈何。爱情不需要哲理,不需要道德,只不过是你 放纵的柔软缠住了你自己的颈子,你不得不用假嗓子唱歌,直到你终于唱不出来, 或者挣断了那柔软的绳索。我只要爱情在我的舌尖上,就好像是我的舌头创造了它 们似的,我要用我濡湿的舌头唱出它的婉转来,抑或轻快,抑或悲伤,绕梁三日而 音不绝。然而,心病之后,心却是死的,无论你怎样用泪水浇灌它,它也很难再复 活。除非它仅仅是心脉断了,再搭个桥就可以了。而我的心是彻底死了的,我也拒 绝它复活!难道他不是吗?为什么他要自欺欺人呢? 按说过去了的就是已经死掉了的,生命永远是从现在开始的。许多人就是这样 的。世界上五分之四的人都是这样的。还有五分之一的五分之四背着过去活。还有 五分之一的五分之一是活在过去的。现在本来就是死了的,还有未来,都是死了的。 我想,我属于后者。 “让我们把过去都忘了吧,统统忘掉!让我爱你,你也爱我。我陪着你,你也 陪着我。让我们一起开开心心把这一生走完吧。”他握着我的手,深深地看我,好 像看穿了我那仅仅成为一个摆设的心脏,看穿了我身体里最大的两根血管根本是不 流动的。我很尴尬,其实不在于我想怎么样,而在于我能怎么样。我的心脏死了, 不是我的错。他的眼睛如果能把它激活,我是不反对的,但是,他能吗?或许吧, 我居然听到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动了一下。奇迹吗?我是从来不相信奇迹的,我只相 信我自己。我也会说,“如果给我物质和运动,我就给你建造一个世界。”可是, 谁给我物质和运动呢? 急骤的雨冲荡着夏夜。多日的连阴,树叶纵使翠绿也抬不起头。昏黄的路灯光 下树影披靡,沉寂的街巷。 有一个人,冰凉的手插在湿冷的衣兜,在街上走。 如果是个老人,那他可能是受遗弃者或心灵备受了伤痛的,他一定是在追悼流 逝的岁月。如果是中年人,那他可能是为了逃避什么,责任或者义务,或者是有些 “异想天开”的繁重,他太疲乏了,他需要喘息和冷静。如果是个年轻人,他失恋 了,或出走在外,由于过分的沉迷而丧失了记忆,他只是想搞明白一个道理。如果 是个孩子,他算术不及格,挨了父亲的巴掌,从家里跑了出来,或者是随父母出门, 父母忘了这个附带,他迷路了…… 但,这次,仅是一个人。 他心中却没有人的纠纷。高山的峻秀,流水的清纯,海浪的汹涌,白杨树以及 风花雪月,映现在他的胸膛!他的胸膛里满都是令他震撼的自然景观!惟独没有人! 他抬头望天,密匝匝的叶隙中间透露出一小片灰蓝蓝的天空。“那么,我就是 那空隙了!”他想。 突然,他发现,空隙里只有一小片天空,却站满了全地球的人! 世界只有这么大,我们怎能不拥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