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3 费远钟在办公室坐下不到半分钟,周世强就来了。周世强偎到费远钟身边,谦 卑地说:“老费,我有件事情问你呢。” 只要以这种口气说话,证明周世强有事求人了。 他每次求人都习惯用一个“问”字。 费远钟说:“什么事你问吧。” 周世强嘿嘿两声,亲切地拍着费远钟的肩膀:“我最近想把房子弄一下,差块 飘窗,你班上谁的家长做这生意? ” 这让费远钟相当反感。他知道,周世强对他班上学生家长的职业、职务之类, 都特别关心,都弄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学生家亲戚的情况,也记录在案,自己差什 么,就找某个能帮上忙的学生要,说的是给钱,可只要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哪个 家长好收他的钱? 费远钟说:“你自己班上那么多学生,为什么不找他们要? ” 周世强拍了一下大腿:“嗨,说来说去,我班上恰恰就没有做飘窗生意的! ” 费远钟故意说:“我班上有个男生的小姨倒做这生意,可她抠得很。” 周世强把头往前一凑:“兄弟,帮忙做点工作吧。” 费远钟说你自己去做工作不是更好? “我又不教你班上,他小姨买账? ” 费远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的账她都不买,想必也的确不会买你的账。” 周世强想了想说:“那就算了。” 这时候,张成林上来了。见周世强和费远钟坐那么近,张成林说你们在搞什么 秘密活动? 周世强略显紧张地说:“张主任,我跟老费讨论一点教学上的事。”他 把费远钟的衣襟扯了一下,起身进了教室。他扯费远钟的衣襟,当然是叫他不要把 他们的谈话告诉张成林,费远钟也不会告诉,可他老半天不舒服,老半天都觉得那 块衣襟上有周世强的手在扒拉。 好像大家隔得再远,眼睛也能看到张成林。他来高三年级还没坐稳,所有人都 齐刷刷地赶到了。钱丽进来的时候,看到张主任在这里,很不好意思,甚至很难过, 尽管现在离上课时间还有差不多十分钟。她朝张成林笑了笑,立即就要去教室。张 成林说大家别忙,我通知件事,明天上午梁波的父亲要来做报告,具体安排在哪一 节课待定,你们给学生打声招呼,听报告的时候,要认真,要遵守纪律,该鼓掌的 时候要鼓掌。 他还要给费远钟讲件事,但这里显然不是讲那种事的地方,于是说:“老费, 你跟我来一下。” 这种时候,领导的任何一次召唤都会引起一些想法——是不是已经决定让费远 钟带火箭班了? 尽管张成林说过分班过后再定,但事情是在变化着的,何况费远钟 班上进火箭班的人肯定最多,提前打个招呼。定定心,让人有个思想准备,也在情 理之中。别人这么想,但费远钟自己不这样想。他太了解张成林了。那么讲规矩的 张成林,当众说出的话绝不可能吞回去。 事实上也不是这回事。去到教务处,张成林问起了郑胜的情况,特别是问到他 为什么从学生宿舍搬走的事,费远钟说,他搬走的确没有别的意图,是他父亲有病, 他要回家照顾。张成林点了点头,心里有一丝怪诞的苦味儿。他今天中午碰到过郑 胜,那是在教学楼前面,郑胜放学回家。他把郑胜叫到一旁,问了他一些话,郑胜 低着头,一句也没回答。一个人怎么能老是低着头呢? 他鼓励说:“小伙子,我们 都对你充满信心,你也要对自己充满信心,过去那些考状元的,还不都是人,不是 神仙! 去年汉垣中学考上省状元的那个学生,读初三时还只能算中上成绩,到了高 中才突飞猛进,而你呢,早就是公认的神童,我就不相信你还整不赢他! ”这几句 话,张成林不是以教训的口气,而是说得意气风发,说完之后,他拍了拍郑胜的肩。 虽隔着一层黄棉衣,那凸出的肩胛骨还是硌得他的掌心发麻。 他问费远钟:“郑胜家里是不是只有父亲? ” 费远钟愣了片刻,说我不知道啊。 张成林一想,自己不是让费远钟别去触及郑胜的痛处吗——说不定那正是郑胜 的痛处———便不再延伸这个话题.默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悄声说:“老费,你要 特别注意你班上尖子生的动向。” 费远钟说我知道,我经常都在给他们做工作。 张成林没言声。有个疑团在他心里搁了好几个小时。今天下午他去北城办事, 在离德门中学大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战小川的母亲。并没打照面,只是看到了。 他突然说:“像战小川这种人,你就要特别注意。” 费远钟并没把张成林的话当回事,但嘴上答应得很利索:“好的张主任,我记 住了。” 整个高三年级,费远钟只剩最后一篇新课没讲。 锦华中学的所有高三老师都是这样,用不到一个学期将所有新课上完,余下的 时间全用来复习、考试,考试、复习。像德门中学这种学校,因为学生接受能力更 强,常常是高中二年级就把所有课程上完,用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准备高考。 费远钟备课跟其他很多语文老师不一样。所有的不一样都是因为他从未间断过 读文学书。这在中学教师里面是难得的,教其他科目的不说,单是中文系毕业的语 文教师,只要教上半年,最多三两年,你再去问问,看还有多少人在读小说、散文 和诗歌? 他们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课本,课本上当然也有小说散文和诗歌,但 在他们眼里,那早就不是艺术,而是工具,帮助他们成就自己的教学事业、同时也 帮助他们的学生考上大学乃至重点大学的工具。那些诗文早就死掉了,他们在讲台 上把课本打开的时候,散发出的不是纸张的香味,而是诗文的尸体味,教师们要做 的,就是解剖这些尸体,让学生们记住:这一块是颈骨,这一块是内脏。还在母腹 中就接触中国的语言,发蒙那天就接触中国的文字,到头来。只学会了在考场上画、 /画×。教师们必须按参考书讲,因为那里蕴涵着标准。那些大学毕业刚刚走上讲 台的教师,往往对这些标准提出质疑,不过这没有关系,他们很快就会丢盔弃甲, 打出白旗,俯首帖耳地退回到标准里去。要是你不愿意退回去,那么对不起,两个 山字一重:请出。 大前年,锦华中学招来一个教语文的大学毕业生,他上第一堂公开课时,讲莫 泊桑的《项链》,居然不按“标准”批判主人公玛蒂尔德的资产阶级虚荣心,说什 么玛蒂尔德是法兰西民族继圣女贞德之后最伟大的女性! 理由看上去也很充分:玛 蒂尔德既然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丢掉朋友的项链时,人也不老,可她并没 嫌弃丈夫,更没与丈夫离婚,而是十年辛苦,做最低贱最繁重的体力活,挣钱还债。 她丢了朋友的项链,也没有赖账,连那种想法也没有,她懂得一个做人的基本原则, 那就是借东西要还,要讲信用,把“信”字拆开来,不就是“人言”吗,玛蒂尔德 知道,不讲信用就不是说人话,大家想一想,在今天,不说人话的人难道还少吗? 玛蒂尔德的品质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 最后,那位慷慨激昂的年轻教师还以质问 的口气说:“我承认,玛蒂尔德是有虚荣心,但大家扪心自问,难道我们就没有虚 荣心吗? ”课就这样讲完了,他以为讲得很成功的,没想到下课之后,就被领导请 进了办公室。几个领导脸色铁青,让他立即去给学生纠正,还要因为自己的胡言乱 语向学生赔礼道歉。那老师毕竟年轻,当场拒绝,结果领导比他更干脆,让他当天 就走人。他离开后,再没露过面,不知他在外面是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讲台。 费远钟当然也服从于那样的标准,但他对自己喜欢的课文——比如他正准备的 《声声慢》——还是要尽量让学生明白:它是有血肉的,课文里传达的情感,还在 我们的生活中流淌。 对称职的语文教师而言,备好一篇课文,就像写好一篇文章,需要状态。费远 钟的状态显然不好。他的心忽东忽西地飘游着,老是无法把注意力集中起来。